p086　「人間佛教」是什麼？ (一)

《人間佛教實用寶典》編輯會議

時間：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二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梯形會議室

我今天在想，每一個人都有信仰。有人說：「我不信仰宗教。」其實他還是有信仰的。信仰什麼？信仰「不信」。人是不能否認信仰的，因為信仰是人的生命，是我們的靈魂，是我們的心。

當然，信仰的內容是複雜的。信仰的主題、本意，是超越、昇華，是給人安靜、進步，但有人的信仰卻是負面的。比方我們說信仰宗教，那麼多的宗教，那麼多的教主，那些教主真的都是來救你的嗎？保佑你的嗎？我們懂得是不會的。不過，他過去的威德言論會進入到你的心房，成為你信仰的養分。

我曾寫《釋迦牟尼佛傳》，講述佛陀在哪裡。佛陀涅槃圓寂了以後，他會在天上嗎？他會在地獄嗎？他會去親近阿彌陀佛，在極樂世界嗎？究竟佛陀在哪裡呢？我認為，佛陀進入到宇宙大化之中，就是虛空、法身，但這一種東西，又會再回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靈，只要心中有佛。

所以，信仰的價值，是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宗教，是不相同的，即使我們同樣信仰佛教，但彼此所信的就都相同嗎？你看佛教裡面，教派鬥爭，新僧、舊僧、山林派、社會派……不同的派別各自成立，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宗教。現在世界上假如說有七十億人口，就是七十億個宗教。佛光山的大家，我們的信仰都相同嗎？雖說都是信仰佛教，但有的人歡喜念佛，有的人歡喜參禪，有的人歡喜說法，有的人歡喜苦行，有人歡喜這樣，有的人歡喜那樣，信仰還是不會相同的。所謂「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你看人間有哪一個面孔，誰像誰，太少了；心像心，太少了。

所以我就想到，信仰土地公的，拜土地公，他心中的宗教就是土地公；他拜好兄弟，他心中的宗教就是好兄弟，就是信鬼的；信神的，他拜神，像在台灣就有幾百種的神明，各種神明就有各種的信徒，例如北港媽祖，一位媽祖假如說有百萬信徒，就有百萬顆心。

如果說要超越信仰的價值，我就要相信，我在所信仰的宗教裡面，我會進步、我會提升，我能做到那個要求、我能達到那一個目標，我相信我有道德、我有仁義、我有人格，我能夠為人服務，我能夠為社會奉獻，我能夠健全自己，我能夠不懼生死，我能夠犧牲奉獻，這就叫做信仰。假如說，不是好的信仰，他就只是相信貪求，求神明保佑我長壽，保佑我發財，保佑我家庭和好，保佑我的事業順利，這些都是貪心。

我多年前就講過要發心、發願。我不是說過嗎？我自己最初的信仰也是向佛陀要求，請您給我聰明、智慧。當然，這不是沒有用，有用的，自己的心力會加持自己，佛祖在大化之中，他有這種無形的力量加持，就看你跟他相應到什麼程度。

後來慢慢覺得這樣不行，我都跟佛祖要求要聰明、要智慧，太自私了；於是就改祈求佛祖、諸佛菩薩保佑我的父母、師長、信徒都能一切順利、健康。也自覺我進步了，不是那麼自私，只想到自己，有想到父母、親人、信徒。

慢慢地，又覺得還是不行，都是我的父母、我的信徒、我的師長，大地眾生那麼多，於是就改祈求世界和平，人民安樂，一切眾生離苦得樂，自忖很偉大，我現在心中的宗教不一樣了，我心中有一個普世的概念。

後來還是覺得不行，為什麼叫佛菩薩給世界和平，給人民安樂，那我自己是幹什麼的呢？信仰不是要求佛菩薩去做，我信仰自己，我能、我會、我可以，我覺得這就是信仰的價值。

你們要慢慢研究這個信仰，怎麼樣才能帶給我們超越，帶給我們人間的淨化，帶給我們普世慈悲、人類和平的概念，讓信仰可以擴大我們。

曾經也有人說，擁有金錢、榮華富貴就好了，但擁有榮華富貴的那許多人，你去研究，他們不煩惱嗎？他們不痛苦嗎？他們不心有掛礙嗎？不一定榮華富貴就很好，我們雖過著清貧、淡泊的生活，但心無掛礙，心中有歡喜，心中有與眾為樂。

所以我常常講，老公公、老婆婆跪在神明前面，念念有詞在禱告，看起來是迷信，那只是因為他不懂，但你的心地有他那麼樣的真實，有他那麼樣的虔誠，有他在祈求神明時的那種安忍嗎？我們要慚愧，連迷信的老公公、老婆婆，我們也不如。

你說，那個人信仰土地公、土地婆，信仰城隍爺、王爺、王母，這些神明都是假的、是迷信，哪裡有什麼土地公、土地婆？實際上，土地公、土地婆是真是假不必去論，他的心對土地公、土地婆確實是真的。所謂「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如工畫師，能畫種種物」，他心中所信仰的可以變成他的世界。所以我常講，我們信仰佛的人，承認我是佛，我的心就是佛；佛、土地公、城隍爺雖不同，但同樣是一種信仰。不過，這就講到信仰的層次，平等裡也是有差別，信仰是平等的，大家都各有信仰，但信仰裡的層次卻有高低，就如大學、中學、小學，各有不同。

我們佛光人對「人間佛教」，究竟是抱著一種什麼樣子的想法？據我所知，佛光山一千多人，不是每一個都是心甘情願認為我們是人間佛教的信徒。人間佛教在我心裡面，是我的靈魂、是我的信仰、是我的生命、是我的根源，他不容易了解到這個程度，他還是要懷念山林的佛教、經懺的佛教、應酬的佛教。

對於人間佛教的服務、奉獻、淨化、昇華，不要寄望於其他的世界，要寄望我現在當下就有信仰的價值、信仰的意義、信仰的生活，我的生命裡就是這種信仰，生老病死、善惡好壞、是是非非，都不要緊，都在我的信仰裡面有一個盤算，有一個電腦在計算，都是有因緣果報的。

所以，你不信仰人間佛教，還要信仰什麼佛教？你去信仰原始佛教嗎？你去托缽乞食嗎？還是去住山洞、河邊、樹下？你說我信仰中國山林的佛教、苦行的佛教，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覺得不要用少部分的戒條、想法來要求大家，佛教衰敗的原因，就是用我們出家人的佛教，去要求社會的在家人統統都跟我們一樣，讓在家人對佛教的信仰卻步。

我今天下午在想，佛教有一些學者他要看高深的《大毗婆沙論》、《攝大乘論》、《異部宗輪論》，我們現在的文章、佛書給他，他都看不起，你說那許多教授、那許多學者這樣子崇高嗎？當然，他們了不起，但了不起就在你的行業裡面可以了不起，普遍的大家不會要你。那些只是少部分的，我們也不反對，就如少部分的少數民族，我們也要讓他們存在。

像最近有一個團體要來跟我們研究編藏，他們的道場是持戒律的，但持戒這個問題嚴重，你是持印度當時佛陀制定的比丘戒、比丘尼戒、在家的菩薩戒嗎？

我就簡單地說，弘一大師現在普遍佛教界都尊敬他，他的戒行清淨、莊嚴。但是弘一大師跟你在一起，你願意和他同行嗎？你知道弘一大師在世的時候，到佛教寺廟掛單沒有人要嗎？為什麼？「你弘一大師標榜持戒，我這個地方讓你來住了以後，我們都被認為不持戒，我又何必自討愚弄呢？」你持戒我也不要。其實持戒的人，也不必看不起不持戒的人，戒很難受持得圓滿、清淨的，你不要看不起別人。

我覺得印順法師有一句話說得倒好，「你說那許多和尚、出家人不好，在家的信徒皈依、信仰佛教，不就是那許多凡俗僧，給你看不起的和尚、出家人度進來的嗎？」所以，對出家人要從道德上看，不要評論他的另外一面，所謂「觀德莫觀失」，從正面去想，不從負面去看。

那現在談我們，我們究竟是信仰什麼呢？佛光山明年開山五十年了，你們大家也是割愛辭親，捨俗入道，放棄人間的紅塵富樂，走進到孤獨、寂寞、簡單的僧團，雖然佛光山有種種的福利辦法，但不管怎樣的福利，在物質上、感情上、世俗的上面，出家人還是和在家人不一樣。

現在我們提出「人間佛教」，主要就是我們不能信鬼神，也不能信畜生。那麼我們究竟要信仰什麼呢？信佛、信菩薩。那佛菩薩究竟在哪裡呢？我的體驗，佛菩薩在我們心裡。既然在我的心裡，我就是佛，我就是菩薩，我就是人。

我對人間佛教「人間」二字的看法，人間有佛教，佛教在人間，這是不能改變的。我也不懂人間佛教，我不是講過嗎？我出家的時候，連釋迦牟尼佛都沒有聽過，只是說，我在佛教裡面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地了解，我改除我的執著，改除我的愚痴，我在信仰裡面的層次就會漸漸昇華。我的信仰能讓我超越、讓我改進，信仰對人生可以說太重要了。

當然，你也可以信仰你的貪欲，信仰你的脾氣，信仰你的嫉妒心，相信你的自以為是，相信你的執著，相信你的愚痴，那也是一種信仰，但你也可以學習，我要慈悲、我要發心、我要服務、我要為眾，那也是一種信仰。人間佛教是正命、是慈悲的。

新建的藏經樓有一座山門，一面寫著「如來一代時教」，另一面有三個門，就像我們本山的不二門，我就寫了「三解脫門」。信仰就是要超越，不要束縛，不要有壓力，要心無掛礙，沒有恐怖顛倒，不要給名枷利鎖限制住。

佛教的三解脫門，其實講通了，用童子軍的話來說，就是智、仁、勇。般若是我們的解脫道，這是智；慈悲是我們的解脫道，這是仁；菩提是勇，發菩提心要大勇猛，難行能行，難忍能忍，這也是我們的解脫道。人間佛教就是要有慈悲，要有智慧，要有菩提心，就是要解脫。你不這樣子想，還用什麼佛教呢？　

佛陀紀念館裡八個塔的名稱意義，還沒有人解釋。比方：一教是一個人間佛教，現在沒有人真正去推動。二眾是出家、在家平等，也沒有人去講說。三好，現在大陸的人都在推動「三好」，昨天就有一個大陸的學者在我們《人間福報》講政論，最後就是提到三好；今天來的沈雪峰將軍也是提到三好；全台灣的學校也在推動三好校園，甚至還有三好家庭、三好人生等等。四給，慢慢地，大家也都懂得「給」比「受」更好，施比受更有福、更有意義。

五和，是有層次的，第一、自心和悅：從自己做起，自己的心裡都不和平，老是煩惱、衝動、情緒，信仰就沒有力量。第二、家庭和順：自己和了，再來家裡面也要和順，我們中國的社會以家為基礎，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家，晚上都要回家，就是我們佛光山的出家人也是以道場為家，你不能永遠出去遊方，沒有家，露宿街頭，所以家庭和順，和順才快樂，和才能順。第三、人我和敬：這就談到人際、人我的關係，長官和部下，同學、同事、同鄉之間，人我要和、要敬，互相尊重、互相包容。再高一點，社會和諧，不論黨派，士農工商各種不同行業也都要和諧，不能你罵我，我罵你。我認為一、二、三、四和都做到了，最後慢慢地世界就會和平。

這次翁山蘇姬大選勝利，他講到一句話，要世界和平是不可能的，不過沒關係，我們學習鸚鵡銜水。鸚鵡銜水哪裡能救得了大火裡的森林呢？那不重要，我要盡我的心；地藏王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哪裡能空呢？那地藏王就不成佛了？不是，地藏王他的地獄會空。儘管世界到處殺戮、殘忍、鬥爭，但世界和平我們會做到，不管我們能做到多少，只要有願力，就會做到的，就像修行是慢慢來的，所謂「人成即佛成」，你人道完成了，還怕佛道不完成嗎？

當今的時代，佛教給人家看不起的就是自私，只是向佛菩薩要求長壽、發財，沒有講究奉獻、發心、慈悲、利眾，這些太少宣揚，佛教徒都不懂，他只以為信仰就是要靠佛吃飯的。出家人都來靠佛教，難道我們是「呷教」的嗎？我們有佛教靠我嗎？要有眾生靠我、佛教靠我的慈悲心、智慧心、菩提心，就能解脫。

佛光山開山五十年來，倡導人間佛教，不客氣說，過去縱有人說「人生佛教」、「人間佛教」，但他們只是說一句話而已，是佛光山真正做到人間佛教。或許你說慈善救濟不就是人間佛教？救濟只是人間佛教的某一部分而已，我們還要有教育、有修行、有利眾、有精神的解脫、禪淨共修……人間佛教的內容不是那麼簡單的。

我想學習佛陀涅槃後，五百羅漢結集三藏（即「五百結集」、「七葉窟結集」）、七百結集（即「毗舍離結集」）；窟內結集、窟外結集；一次的結集、多少次的結集，我們也來結集一個《人間佛教實用寶典》。

什麼是「人間佛教」？不是庸俗的衣食住行，你要穿破舊的衣服、吃簡單的飲食、不要亂花錢……不是那麼簡單。人間佛教有更崇高的意義，更深遠的內涵。不客氣說，當今佛教界裡能懂得人間佛教的沒有幾個，頂多懂得人的需要，人需要積極一點、要慈悲一點、要關心、要愛護、要和平。一個人，人心的解脫，人心的擴大，人心的昇華，人心的智慧，像大圓鏡智現前，不是那麼簡單，一定還是要靠好多方法。這許多方法，也不是靠哪一個人想的，我有想到，但我現在老邁，記憶力、體力都不行了，我想還是五百結集、七百結集，大家一起來進行。這是給你們一次很好的修行機會，信仰的一種責任。你們要知道，我們任重道遠，我們不是很簡單的。假如這許多道理都不懂，你們來講人間佛教也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人間佛教是世界、人間都需要的，若是有人排斥人間佛教，那是邪見，完全不懂宗教的意義。你排斥人間佛教，你就不要做佛教徒。

我覺得有許多人對佛光山很了解，可是我們自己的徒眾呢？《貧僧有話要說》有四十說，我也問了幾個弟子：「你有看《貧僧有話要說》嗎？」他說：「現在很忙，沒有時間看。」再問第二個：「你有看《貧僧有話要說》嗎？」他說：「看了一、二篇，後來忙，又沒有看。」再問第三個：「你有看《貧僧有話要說》嗎？」他回答：「等到以後有時間再來看。」

這教人很傷心，我覺得我對佛教的知識、知見，都想要先睹為快，都想趕快要知道，為什麼我們佛光山的徒眾對知識、知見，那麼麻木、麻痺呢？你師父寫的文章，是用來挽救佛教的；你知道佛教會滅亡嗎？我出來抵擋風暴，人家都說我那麼勇敢，而你今天卻若無其事，還講沒有時間，那你的時間是做什麼呢？你活著做什麼呢？

現在我又寫了七十篇「台灣選舉系列評論」的文章，以「趙無任」作筆名，當然大家都猜到是我，所以高希均教授就提出一個口號，我們大家都叫趙無任。為什麼？公正、和平、無爭、平等。當然也有人不以為我這樣是平等，還是有立場的。

這七十篇的文章，佛光山所有人統統都有看嗎？看了都有意見嗎？海外有幾個人不斷有反應傳回，但本山沒有。我也問了幾個人，他說忙，哪裡有時間看。你都不看報紙，怎麼會有進步呢？我也無可奈何，大家學法、修行、學道，怎樣才能進步？

你們對社會有了解嗎？對人間事能懂得嗎？許多簡單的人間事都不懂，你能懂佛法嗎？再說，外面的事相都不懂，你內心無相的真心能懂嗎？修行、修行！這種美麗的名詞，誤了多少天下人，真參、真修、實學，不是那麼簡單的，要有慚愧心，要有菩提心。你對自我都不能認識，又怎麼認同佛教的真理苦、空、無常、無我呢？你能懂得苦、空、無常、無我嗎？一點都不相應，什麼都不了解，這樣活下去，我們是佛教徒嗎？當然，有大用、沒大用，這是個人的天資、天分，不過，發心不管大用、小用，或許有人說：「那我發心，這總可以吧？」「我正見，這總可以吧？」但是現在有正見的人又在哪裡？發心人人有，但是真發心，還須努力。

照講，到我這種年齡，看世間一切都是平常、平和、平靜，沒有什麼了不起，但看到佛光山，過去南懷瑾說：「喔！佛光山山勢很好，將來約有二百年啊。」我聽了就不高興，這什麼話，佛光山什麼只有二百年？現在看來，二百年也不容易啊。大家要警覺，絕對不能成功不足，敗事有餘，絕對不能在佛光山做自了漢，佛光山不是我們躲藏的安全洞，這是一個弘揚佛法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