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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98 來台弘法五十週年歷程之三

「來台弘法五十週年」《中國時報》採訪 

時間:二○○三年八月七日

地點:佛光山台北道場

提問一:五十年很難問,就從頭問起,請示大師與佛結緣、出家的因緣?

大師:我出生在一個民間宗教信仰的家庭,不是純佛教,外祖母對信仰非常虔誠。我年幼的時候受他的影響很大,我想這是主要的因緣。

記者:會不會跟您的慧根有關?

大師:這是我的福德因緣。

提問二:弘法五十年,有沒有特殊的心得,碰過什麼特殊事件、挫折等?對五十年的台灣的環境和現代的社會,人心的變化,有什麼感觸?

大師:我今年七十七歲,十二歲出家,已經六十五年了,我受了十年封閉的叢林教育,二十一歲就做國民小學校長,到台灣來,最初是從事佛教學院的教員,大概有五、六年的時間。

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正月我到宜蘭弘法,到今年已有五十年的時間。在這個五十年裡,最早台灣沒有弘法的環境,因為當時是戒嚴時期,警察不允許集會。那時候,我們經常為了要集合,跟警察捉迷藏,很不容易。不過,也沒有感到太大的困難,總覺得有信心衝破困難。說到最大的困難,是有生命危險,警察會替你戴帽子。

確實有一次很危險。為什麼?章嘉活佛當時是中國佛教會的理事長,是總統府的資政,在早期到台灣來的時候,國民政府要照相,他都坐在蔣介石先生的旁邊,他是這麼一位有地位的活佛。有一次,他要到宜蘭去,我就寫了很多的標語:「歡迎我們的領袖──章嘉活佛!」那時候,許多情治單位、警察就把它拍成照片,說我要革命,要擁護章嘉活佛做領袖,隨便都可以戴上一頂帽子的呀!

記者:可是那時候為什麼警察對您不友善呢?

大師:他們對每一個人都不友善。那時候是白色恐怖時代,不知道冤枉了多少人,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討功勞:「又抓到一個匪諜了!」我也曾經因為被認為是「匪諜」而坐了二十三天的牢獄。

他們把這個標語照相了以後,大概有呈報上去,後來就要來抓人了。好在真的是佛祖保佑,我是根本沒有心,但怎麼在那句標語底下出現了一個木頭的印「宜蘭念佛會」?我看了說:「你看,是『宜蘭念佛會』的領袖啊!」這個印章很重要,這是無意的,因為我只是要貼標語,根本也不會想到要在上面刻什麼印章,我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有時候,他們也會半途來干擾,叫你解散集會。我跟他說:「你去解散。」他不敢,我就說:「那你讓我講完了,自然就解散了。」

那時候,台灣沒有什麼集會,只有迎神賽會。迎神賽會是沒有講話的,只有拜拜。那時基督教也給我們很多的障礙,一到了要傳教的時候,他就來我們寺院的外面散發傳單,因為他們有力量,有蔣夫人支持,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可以在我們的門口攔住信徒:「不要去聽拜偶像的!」「你們要信耶穌才得救。」

曾經,我在華視買節目,半個小時十二萬,我跟他們買時段,每個星期一次,也付了錢,訂了合約,也都召告了信徒:「某天某時,要播我們佛教的節目。」但是,到了當天,電視台卻通知我,不可以演出。我就問為什麼?他說:「和尚不可以上電視。」我說:「你們的連續劇裡不是都有和尚嗎?」他說:「那個是假和尚,可以,真和尚不可以。」

記者:這算是宗教迫害、打壓嗎?

大師:這一類的事情,我們受之平常。甚至,我在高雄壽山寺建的第一個寺廟,高雄要塞司令部下令要來拆除,那是民國五十二年(一九六三)的時候,理由是超出高度限制,妨害軍事。後來信徒很緊張,他們說要找議員幫忙、要到市政府求助,我說:「沒有用,這是軍人的事,民間的議員使不上力,還是我來吧!」因為我有許多和他們往來的經驗。

我就帶了身分證到高雄司令部和一位上校見面。我說:「聽說你要拆除壽山寺,我不是來要求不拆,因為我是一個出家人,沒有地方住,可以到別的地方住,寺廟很多啊!只是有兩點意見告訴你:一、現在大陸共產黨在拆寺廟,你們也拆寺廟,萬一記者在報紙上照個照片,宣傳國際,對台灣不利啊!二、越南剛發生政變,吳廷琰總統為了一個佛教的教旗,後來被殺了。你拆寺廟比掛一面佛教的旗子更嚴重,對信徒而言,等於拆除他們的家啊!會有什麼後果,很難預料。」

那位上校反過來問我:「那怎麼辦?」我說:「那也沒有什麼,你再下一個命令不拆就沒事了。」他說:「我照辦,我照辦!」比方這類的事情,早期是很多的。

我到花蓮布教,那時候沒有什麼報紙廣告、海報宣傳,要講經了,都是靠打鑼,鑼聲咚、咚、咚,接著有人透過喇叭說:「各位父老兄弟姊妹,今天晚上七點,星雲法師要在○○布教講經……」警察聽到了,就把我們找去:「不可以!不准集合。」不過,那時候我跟他說:「我從台北來的,在台北天天都集會,怎麼到了花蓮就不可以?花蓮是什麼化外之區?」對方一聽:「台北來的?」「台北」很大,說「台北」很有用,何況他不知道我的底細啊!所以,大家就常常這樣鬥智。

記者:您也是很勇敢的,是什麼原因讓您這麼有信心?

大師:因為我從小在戰亂中成長,中日戰爭時曾經睡在死人堆裡,在槍炮子彈裡遊走、流浪、逃亡,慢慢訓練出一些膽量。

記者:大概到什麼時候,弘揚佛教才比較順利?

大師:好像到蔣經國上台當總統就比較好一點了!比方,他設立有一個救國團,那時候,我也辦青年活動。當時辦青年的活動是禁忌,「青年」兩個字是不能用的,因為政府怕青年被宗教利用。

那麼在不可以和青年來往,不可以聚集青年的情況下,後來,我們就想辦法跟救國團借團旗,表示協辦活動。那個旗子一掛,就是「姜太公在此」的意思,就慢慢地讓他們接受了,一起合辦活動,從此就再也沒有警察會查問了。

慢慢地從那以後,全台灣的學校、監獄、陸海空軍隊、三軍官校、機關團體,大概我都去弘法過,甚至金門的擎天廳,我也在裡面講演過好多次。後來警察局、警官學校、保一中隊、保二中隊,也都去了,因為宗教大家都需要,像馬祖、綠島、東沙群島我也都去過。弘法比較方便的時候,大概是近二十年的事,因此在這五十年當中,是一半艱苦、一半順利。

提問三:您弘法的宗旨是什麼?

大師:淨化社會、改善人心、促進社會的善良風俗、維護社會的倫理次序,我是提倡人間佛教的。

記者:人間佛教是大師首創的一個觀念嗎?

大師:不能這樣講。應該說,人間佛教是佛陀對人說的法,他提倡的就是人間佛教,只是我們現在強調是對「人」所講。基本上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教化在人間,他就是人間的佛陀,他不是對鬼講,不是對畜生講,不是對地獄、天人、神仙講,都不是,他是對人講的,當然應該稱為人間佛教。我用現在的話來解釋,就是我們的家庭、生活能可以奉行做到,提升人生境界的開示,這都是人間佛教。

記者:您提倡人間佛教,接觸、關心的都是一般大眾,您覺得五十年來,對台灣社會人心的變化,有什麼特別的感觸?

大師:台灣在佛教的傳播之下,大家比較有道德心、有慈悲的觀念,在宗教的理念推展下,讓大家有了佛心。可是台灣的自由民主雖然很好,但是選舉帶來族群的分裂、政黨彼此的對立,卻對社會有不良的影響。每逢選舉,不客氣說,等於是台灣的災難,讓夫妻不合、家人反目,就因為選舉的理念不同;好像自由民主付出的代價,在台灣是太過頭了。

記者:那您有沒有什麼呼籲或解決的辦法?

大師:佛教對台灣還是有很大的貢獻。像我是一個外省人,但是在台灣,信徒就不只百萬以上,他們不把我當作外省人。所以,佛教能促成族群的融和。早期台灣還遺留日本統治時期迷信拜拜的風氣,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殺生、浪費,政府起而就要取締拜拜,也造成政治干涉宗教。所以後來我們幫助政府,建議「改良拜拜」,改良拜拜就是呼籲大家不要殺生,以香花素果表達誠心,這也是我們對台灣社會的一個貢獻。

記者:什麼時候開始提倡改良拜拜?

大師:我在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來台灣的時候就開始了,已經有五十幾年了。

記者:對「神豬」的問題,有什麼看法?

大師:佛教主張不殺生。信仰,不要把自己的所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你把豬殺死了,讓自己來生,沒有這樣的道理,這不符合因果。

記者:這幾天的新聞鬧得很大,總統的神豬要不要殺?

大師:既是「神豬」,當然就不能殺啊!殺生本來就不是好事,為什麼要靠殺牠來表達心意?神明也不會這樣要求,這個觀念要修正。台灣最初每一次拜拜都要殺豬宰羊,後來在我們慢慢提倡下,可以說快要沒有了,這個風氣已經改變了,為什麼還要再走回頭路?

燒金銀紙也是我們提倡要改良的,過去台灣燒金銀紙,都是大批大批地燒,後來我們提倡「不燒金銀紙,樂助做功德」,以修橋鋪路等好事替代。可以說佛教對社會的淨化具有教化作用,像現在進而又提倡生命教育、愛護大自然、環保等。

記者:您覺得現代人對宗教更虔誠,還是更淡薄了?

大師:現代人對宗教比較認識,信仰的人多了,但是社會充斥著一些汙染(指邪信、附佛外道)的信仰,也是讓一些人受到影響。

提問四:談談五十年弘法的心得?

大師:就你剛才問的弘法有沒有什麼艱難?其實在我的心中並不以為苦,不覺得艱難。因為這一切都是在磨鍊我們,讓我們對信仰更堅強。尤其我二十歲還在讀書時,就倡導殉教的精神,就是能為教犧牲,也在所甘願。

記者:您有沒有想到,當年這麼困難的狀況,現在發展成佛光山事業這麼大的教團,又有教育、有公益,宗教當然是為主,不可同日而語,這一路走來,您會不會覺得很沉重?不要說台灣,海內外都有這麼多的寺廟和大學。

大師:不會。不會感到沉重,不會感到辛苦,也不會感到困難,沒有過灰心,也沒有覺得挫折,我想是平常心,「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這主要還是當初十年的叢林教育,磨鍊得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生死都置之度外,世間還有什麼在乎的?

提問五:台灣最近十幾年各個教派興起,像慈濟、法鼓山⋯⋯宗教之間的競爭,您會不會有壓力?

大師:應該沒有。只要說各有所愛、各有所好,信仰這個東西,沒有什麼誰一定大,誰一定好,只要我喜歡就好了。有時候,我們也鼓勵人家信基督教,不一定信佛教。因為人心所需要的不同,等於丁松筠神父跟我說:「假如你在美國,可能就是一個神父;假如我在中國,可能就是一個和尚,只是因為大家出生的地理、環境、文化有所不同。」

記者:您在基督教也有很好的朋友?

大師:很多。包括現在天主教的樞機主教單國璽主教,幾十年來等於兄弟、朋友。像這次慈惠法師辦的「人間音緣」佛曲演唱,就找馬天賜神父來講話,我和他也是幾十年的朋友,他比較了解我們,我也就不避諱他是天主教,大家相互尊重。像過去和羅光總主教也是常往來。

記者:不會有所謂信仰上的衝突嗎?

大師:不會。基督教大概是教性的關係比較強烈,天主教比較和平。

記者:有沒有遇到印象較深刻的宗教之間衝突?

大師:過去大安公園觀音事件,基督教靈糧堂要把公園內的觀音搬了走,後來我和他們溝通,要觀音不要走,最後還是和平解決,觀音留下來了。

記者:溝通的技巧是在哪裡?怎麼有辦法做到?

大師:都要講理嘛!有理走遍天下。我想這個社會人生,大家總要讓一條路給人家走,你逼得他沒有路走了,他就會反感。過去政治上的問題,我確實是調解了不少,例如吳伯雄和宋楚瑜先生要選省長的事情、過去王玉雲和趙綉娃女士要打官司、海軍部隊和老百姓之間爭執的問題……我從中化解了不少糾紛。化解糾紛就是要皆大歡喜,要兩方都有利益,不要完全站在一方的利益,他就不服氣了。

提問六:您跟這麼多政治人物是怎麼結緣的?

大師:他們所以願意來找我,主要是他們跟我講的話,我不會出賣他們,我們要有信用,不要像有人吵架,就把過去他什麼話講出來,這個就沒有價值了。我覺得要給他們有信心,我會幫助他們。

記者:可不可以舉個例子?

大師:像吳伯雄要選省長,我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為了一個名位,爭得你死我活,犯不著啊!世間這麼寬、官位那麼多,何必只要這一個?

記者:前年大選的時候,您沒有勸退?

大師:也多少給他們一點意見,那時候,我不曉得他們能聽多少?我們做人也不可以過分,他要這樣,你硬說不可以,也不能這樣,我又不是他的家長,我不能用這種命令的方式勉強,只是給建議而已。不過,我也很忌諱他們選前來,宗教和選舉政治不需要太靠近。

記者:您所謂「太靠近」是什麼意思?

大師:就是要選票啊!拉宗教的票,不需要這樣。讓大家自由投票嘛!選賢與能,讓人民自己去決定。我認為這些候選人不要出外,就在電視上發表政見,講一講「我要做什麼……」人家就懂了。

記者:不用走透透?

大師:不用走透透,太辛苦了!一場選戰打下來,剝了幾層皮。我們在美國,看他們選總統、參議員,連上電視都很少,都靠通信、寫一封信給你。

記者:台灣這種上街頭造勢的風氣實在是太多了。

大師:過去還有一種限制,只有選舉前十天,才可以到街頭造勢,現在不是,幾個月前、一年前,就開始動作了。台灣太看重政治、名位,古代君子謙讓的風度,應該再提升一點,比較好。

記者:會不會覺得每年有太多的選舉要選?

大師:所以最好是集中一次投票比較好。

記者:您覺得應該如何改善?

大師:這風氣的扭轉,大家要有共識。

提問七:您在台灣弘法以來,有沒有覺得比較感動的事情,比如信徒給您的回饋?

大師:比方辦大學,我們發起「百萬人興學」,每人每月只要捐一百元。其實,這就是一個社會教育,雖然捐少少的錢,卻能讓他覺得「我是一個可以辦大學的人」,甚至他就會想:「我是一個辦大學的人,怎麼可以做壞事呢?」像托缽興學,他這隻手放錢在你的缽裡,又怎麼還會去偷人家的錢呢?

記者:所以您辦大學的過程,也是一種教化的過程。

大師:像南華大學,最初四年招生都不收學費,直到今年才因不收學費實在維持困難,才開始收學費。

記者:有多少學生受惠?

大師:我們學校有四千多人。不過,我們做好事沒有人講,做壞事才有人講。

記者:學生裡有家庭有錢的,也有比較清貧的,有錢的也不收學費嗎?

大師:是的,也免收學費。我們不知道誰有錢、誰沒有錢啊!可能會有父母知道學校不收學費而來贊助,但我們也不知道,沒有去過問這許多。

記者:四屆不收學費,成本花了多少錢?

大師:雖然有人告訴我大學是要收學費的,不是義務教育,我也了解。但是我自己出生在貧窮的家庭,知道受教育不能沒有錢,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到了念大學,雖有天才、聰明,可是經濟困難,還是徒嘆奈何!你能夠給予這許多人機會,這也是功德一件。

記者:第五屆開始收費是因為財務的問題?

大師:財務一年一年下來,五年來,老是叫信徒捐款給我們這樣用,時間太長了,善財難捨,也不容易維持那麼久,偶爾還可以。我弘法五十年,不是要信徒來添油香的,是我們替信徒添油香。

記者:怎麼說?

大師:我們開導信徒、鼓勵信徒,讚美他,給他智慧,給他佛法,他得到我的語言、看法,心靈上得到成長,就是我對他添油香。所以,基本上弘揚佛法,我們不是要貪心、不是要人家的,我們都是「給」。在佛光山,我們講「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都是要我給他,我幫他的忙。

提問八:在弘法過程中,有沒有遇過「頑石點頭」的人物?

大師:對於頑石,我不要他點頭。比方,他說:「我信基督教。」我說:「信基督教很好。」我幹嘛要他點頭呢?他說:「我什麼宗教都沒有信仰。」我說:「沒有關係,你好好做人就好了。」不要他點頭嘛!我不喜歡衝突,做什麼事情,不一定都要人家來同意我,來信仰我。

提問九:您接觸的信徒不下千萬,有沒有感人的、有趣的,在您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

大師:這許多事太多了。是互相影響,他受我影響,我受他影響。像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他最近過世了,生前把住宅送給我,沒有送給他的兒女。還有一位信徒,我每年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講經,他每年就助印教本分給大家,好幾千人聽,每一次印下來,都要好幾十萬塊錢,但他每年都印,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有一次他就說了,有一回在普門寺下電梯的時候遇到我,問我一本書,他買不到。我說:「我送給你一本。」他覺得:「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好?」那時候,大家都不是很有錢,「怎麼這樣把精裝本就送給我了,很貴的啊!」他受到感動,以後就要回饋。

這樣的事很多,像要把寺廟送給我的,大概就有好幾十個吧!不是我要,是他要給我啊!甚至,有的人感念我,把兒子、女兒送來出家。不過,送給我個人,我不大喜歡,送給佛教、送給常住、送給大家,我可以代你做功德。

我一生都沒有畢業文憑,連幼稚園的證書都沒有,本來要到日本讀博士,日本大正大學已經給我博士入學證,我有力量可以去讀,但是一個信徒就跟我講:「師父!我們都想到您是師父,沒有想到您要做博士!」我給他這一句話感動:「對了!我是您們的師父,幹嘛還要去做學生?讀世俗的博士呢?」信徒這麼說,我想算了,不要了。所以我這一生沒有一張畢業證書。

記者:會不會覺得遺憾?

大師:不遺憾。現在我的徒弟好多博士。三十年前,我在基督教東海大學教過書,也在文化大學教書,擔任印度文化研究所所長。像慈惠法師,我送他去留學日本,回來台灣後是最早在大學教書的比丘尼,跟隨我也五十年了,是我用唱歌把他們唱來的。

記者:您們教書都教什麼?

大師:他教日文、原始佛教,我都是教人生哲學、生活哲學、佛法概論。

記者:到基督教學校上課,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

大師:我覺得他們待我太好了,尤其是梅可望校長。學生好多,三百多人選我的課,後來沒有這麼大的教室,他就開育樂中心給我上課,這就是對我優待。每學期最苦的事情是他要找我吃飯,因為我們分秒必爭,教書甘願,吃飯不甘願,也就常常辜負他的好意。在靜宜大學上課,來聽的都是修女。輔仁大學也去過,連退位校長羅光總主教,聽說我到學校,還趕緊來學校找我。不會因為宗教不同而排斥。

提問十:對E世代青年的建議看法?

大師:需要有一點自我的涵養,不要把心思都投入在電腦裡,東西不在電腦裡,應該在心裡。不只看電腦,看自己的心,會得到更多。

記者:現在台灣年輕人對宗教好像接觸很少?

大師:他們來接觸宗教,比較像度假的心情,當然也有的人很認真。不過佛門也不計較這些,他來玩,時間一久他就認真了。

提問十一:生活有沒有什麼安排?

大師:沒有固定的,都是隨著人家的需要,不過也要提早一點安排。例如:過去常發生,台灣有人找我講演,那時候實在沒有時間,就想婉拒;但他說是明年,我一聽說是「明年」,還很遠,就說:「好啦!」承諾了。可是,原來「明年」在美國有事情。時間到了,徒眾就叫我改期,而我有一個不退票的性格,所以寧可以從美國搭飛機十幾小時回來做這場講演,結束後再飛回去。我這一生大概沒有延遲過別人的時間,守時、守信、守諾,我出家也是為了一個「承諾」啊!

記者:九二一大地震、SARS‭ ‬流行,有沒有打破您一些既定的行程承諾?

大師:那是對方要改變,我當然也跟著改變。那不是失信,而是外在的因緣改變。有一次,巴西聖保羅大學邀請我做一場講演,飛機坐到波多黎各了,忽然飛機有問題,沒有辦法,只有請徒弟替我去代打。原本是預訂早一天到達的,但時空距離這麼遠,實在趕不上。不過,我到了之後,還是想辦法補救,後來就又去做了一場講演。一個人兌現自己的承諾,也是人生一樂。無憾!

記者:有些政治人物話隨便講、支票隨便開,有的還否認自己講過的話。

大師:所以學佛法最好,不妄語。

記者:您小時候就是為了一句承諾出家?

大師:「你要做和尚嗎?」「要啊!」就是這樣一句話。

記者:您那時候都沒有想太多?

大師:那是一句玩笑話,隨便回答的。但是等到真正問我時,「啊?剛才承認了。」我也不要失信。那也是我的福氣,我的善根,有這麼一個好的因緣,出家也沒有什麼不好。

記者:可是您那時候才十二歲?

大師:對啊!一個人的信用不一定要幾歲才算啊!從小就要養成。像對我的徒弟,我有承諾的,也不會失信。

記者:這大概是師父有能力,有的人能力不夠,開了支票才發現無法兌現。

大師:我們的答應也大概都是講演、到他的家裡訪問……什麼時間到他那裡講演、訪問,準時到達就好,當然有時候是「限時專送」,甚至到後來是「快遞」。我們都隨這個時間在進步。

對我這一生性格最大的影響,第一是童年的時候養成勤勞的習慣。一個小孩在家裡,有的時候掃掃地、整理環境,把房屋弄乾淨,父母回到家裡看了:「哦!」就好歡喜。這得要勤勞才肯去做啊!第二是從外祖母那裡得到「慈悲」,尤其是對一些小動物。有一次,有一隻鴿子飛失了,哎呀!不得了,這鴿子恐怕給老鷹吃了、給人抓了,我就跟媽媽講,他罵我:「一隻鴿子有什麼了不起?」給他這一罵,我就更生氣,要去投河自殺。投河之後,在這邊投河,在那邊就上岸了,為什麼?我會游泳啊!我的水性很好。

提問十二:影響您性格最多的是誰?

大師:我的外祖母。我從小就跟他一起住。他是一個很有美德的婦人,我十二歲時,外祖母也有五、六十歲了。我的母親二十五歲生我,母親是他的大女兒,他應該在十八、九歲就生我母親了。我一直懷念外祖母,後來兩岸開始通訊往來以後,還曾經為他造塔紀念,聊表寸心。

記者:記得外祖母叫什麼名字嗎?

大師:過去大陸的女人都沒有名字,都叫什麼氏,在我當然就喊「外婆」。「李劉玉英」是我的母親,那也是我替他起的名字,他也沒有名字。

提問十三:師父對自己有沒有什麼座右銘,做為對自我的約束?

大師:「滴水之恩,湧泉以報」、「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要認錯、改過、慚愧,不要說太多理由,錯了,不要為自己做太多的辯解,我也不喜歡我的徒弟為自己的錯誤解釋太多的理由,認錯是美德。

記者:您都沒有碰到生氣的事情?

大師:也會有,有時候也會罵人,佛祖也會生氣啊!但是不是為自己生氣,而是「恨鐵不成鋼」、「恨其不成材」啊!

提問十四:您今年七十七歲,怎麼保養您的身體?

大師:沒有保養身體。每天吃飯,茶泡飯就可以了。

記者:您的身體狀況如何?

大師:身體很好。

記者:會生病嗎?

大師:也生病,動過大手術,但是我生病就跟人家不一樣了。我生病,是他們照顧我,但我很快樂;從小我就希望生病,因為生病才可以不做事嘛!所以我在榮總醫院,醫生問我痛不痛?心想,回答痛不痛太簡單了,稍微藝術一點,我說:「很舒服。」他就怪我:「不痛就不痛,什麼很舒服?」唉!我跟你講,是你不懂,萬事忽然放下了,很舒服,手術麻醉沒有感覺,不痛啊!

所以,世間上要從心不苦做到身不苦、做到事不苦、做到待人也不苦,生活都不苦,我想,每一個人都要加強自我訓練。說成佛倒不一定能成佛,能做到不苦,也可說是一個超人了。

提問十五:弘法五十年了,有沒有想到再一個五十年要怎麼做?

大師:再幾年不知道,但如我剛才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是一個、命是一條、心是一點」,時間也就那麼多。不過我慢慢體會到,生和死都是一樣的,生了就要死,死了又要再生,生死不是兩回事,都是一樣的。用久了的汽車總要報廢,用久的身體壞了也是一樣,這世間無常啊!這是不變的真理。

記者:會不會擔心什麼?

大師:不會。釋迦牟尼佛涅槃了兩千年,不都是一樣的?所以,不是非我不可,可能我們活得太久還是別人的障礙。「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這也是自然力。所以,我倒不講「了生脫死」,「看淡生死」是應該的,人家說「勘破生死」,這也是人生一樂,不畏懼。

提問十六:您這一生沒有怕過什麼東西?

大師:小的時候當然有,怕鬼啊!到了對日抗戰的時候,跟死人堆睡在一起,就不怕了。怕窮,曾經要寄一封信,連一塊錢都沒有,今年寫,到明年都寄不出去。就想到:「等到我將來有錢……」小時候也被老師打啊、罵啊!會想:「等我將來有能力……」沒有東西吃,也會想:「等到將來有辦法,要買什麼東西吃……」其實現在這些我都有了,可是我也不怕沒有,不要說幾個月身上沒有一塊錢,幾年身上都沒有一塊錢,一樣可以活得很自在。

所以人家不了解,都以為佛光山很有錢,錯誤的。佛光山不要錢,就能建佛光山;如果有錢,哪裡會去建佛光山?有錢就會想:我要存錢、要利息、要買東西啊!所以佛光山是從「無」中生妙「有」,是「以無為有」、「以不要而有」。我有很多看法,例如有人說:「哎呀!佛光山好可惜,建到南部去了,在北部多好!」其實在南部才會成功,所以我說「以退為進」。

記者:為什麼在南部才會成功?

大師:在南部天氣好,又不下雨。今天沒有錢請工人,明天禮拜六、禮拜天,就有信徒來幫忙了。假如在台北,下雨了,糟糕,我怎麼解決呢?天時、地利、人和很重要。在南部,比較沒有爭執,在台北,紛爭就比較多。尤其佛教界,大家在南部都互相來往友愛。物質的文明,帶來的爭執、紛爭就比較多;物質的欠缺,對情義就比較重視。所以很多的人可以共患難,不容易共富貴。患難能夠相守,富貴也能在一起,這不容易啊!

提問十七:您的法號「星雲」是怎麼來的?

大師:從《王雲五大辭典》裡頭看來的。我為了要領一張身分證,才用了這兩個字。過去在大陸不要身分證的。後來有一天,有個人問:「喂!某人你要不要一個身分證啊?」那時我回答:「不要啊!」要身分證幹嘛?我出家了!他說:「有身分證很好啊!以後買不到東西,拿身分證可以得到配給。」這才領身分證。那時已經是台灣光復以後了,我才有身分證。叫什麼名字啊?因為那時候我剛剛學會查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書一翻,就是「星雲」。上面的解釋是:很久以前,天地還沒有形成的時候,有個「星雲團」,很大,無量無邊。我就想:「又大、又久、又長,無量無邊,好啦!我就叫『星雲』好了!」

記者:您那一頁隨手一翻就叫「星雲」?

大師:對啊!

記者:那也是緣分吧!

提問十八:您看到整個社會時代的變遷,覺得人心有沒有變?

大師:我自己是沒有著意。對人生有一個信念,就是「處處無蹤跡」,不留一點蹤跡。隨順自然,隨緣!我自己有四句話:「隨喜而作、隨遇而安、隨心自在、隨緣生活」。

記者:那別人呢?

大師:別人也管不了那麼多,各人都有各人的長處。每個人在佛門都應該有密行,密行就是不一定要人知道、不給人知道的修行。

記者:這都和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差很遠,現代社會是一分講成三分,五分講成八分。

大師:過去佛教老師都教我們不要自我宣傳。佛光山很保守,很多很多的好事,你們都不知道。像慈惠法師,日本話講得比台灣話還要好,但是見到日本人都不講話。他是宜蘭的才女,替我翻譯台灣話,替我翻譯日文,我講了半個鐘點忘記了,他都可以替我翻譯,一句都不丟,像錄音機一樣。

記者:會講國語啊!

大師:這也不是國語,普通話而已。國語要捲舌頭,我不會捲舌頭啊!

記者:會講地方話嗎?

大師:現在台灣話會講一點,溝通可以,就是發音始終不標準。

記者:日文呢?

大師:還可以,都是自學的。最早期佛光山的弟子,都是到日本留學念書,最近二十年才到美國、英國。那時候只有和日本來往,因為他們對佛教比較有研究。

記者:您的日文是怎麼會的?

大師:為了翻譯一本書。書裡面穿插的中文字也很多,讓我也能看得懂,看不懂的,也大概猜得出意思是什麼,所以就學會了。尤其我日本的朋友很多,早期我是「中日佛教關係促進會」的會長,和他們常有一些來往。

記者:會英文嗎?

大師:單字可以。

記者:你養過小動物嗎?

大師:小松鼠、小猴子、鳥……我都是任牠們自由成長,不關閉。是牠們不走,不是我刻意要養。有的跑到我桌子上,我就給牠食物吃,要吃的時候牠就來了。

記者:您會不會做夢?

大師:會啊!很少。不過,做夢很歡喜,做夢就是生命的延長。

提問十九:除了佛法,還想學什麼?

大師:佛法都學不了了!學做人,如果連做人都做不好,就不好了。對文史哲比較有興趣。

記者:這麼多佛經裡面,哪一本對您影響最深?

大師:每部經都很好,只是在看的時候看不出來,要研讀、要深入,才能體會它的境界、它的意思,不是表面上那麼一回事。像《金剛經》,看,每一句都看得懂,都會念,但是要懂它的道理,就不是那麼簡單、容易。懂了以後,你會感覺到:「哦!是這樣的啊!」感受到心領神會。所以,不是文字難,文字很容易,而是理論很困難,義理不通,即使文字怎樣淺,還是不容易懂。

記者:所以,學佛都要有人帶領嗎?

大師:天賦好,也不要人帶;天分不好,教他也教不會。

提問二十:對於「政治和尚」的說法會不會很困擾?

大師:不困擾。有人安慰我:「他說你是政治和尚,表示你很有力量。」「哦?是這樣啊!那就不必掛礙它了。」給我傷害最大的就是:「星雲大師很有錢。」一個出家人怎麼很有錢?很有佛法比較好,很有錢是一種傷害。又有人講:「很有錢,也是給人一種看重。」不壞啊!所以就算了。從另一個角度看,有錢也很好,只是說,對佛光山會造成傷害。因為他會想:「你們很有錢。」就不來幫助了,對我個人而言,不增不減。

記者:明天總統大選,您會支持誰?

大師:這個不可以講,也不可以想,不知道啊!這不能妄言,這是不定性的,還沒有成為事實。

記者:那您覺得應該怎麼選?

大師:選賢與能,選人不選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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