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00　人間佛教的宗要

第二屆人間佛教座談會

時間：二○一四年十二月十三日

地點：佛光山如來殿大會堂

人間佛教研究院主任程恭讓教授：尊敬的星雲大師您好，今天我們在佛光山召開的是「第二屆人間佛教座談會」。人間佛教研究院六月分也曾在這裡舉辦第一次會議，當時應邀參加的學者是三十位；此次座談會則有來自七個國家、六十位學者參加，是一個國際性的「人間佛教學者座談會」。

今日會場除了六十位參加人間佛教座談會的學者以外，還有二千位以上的國際佛光會員幹部，及來自世界各地，對大師非常景仰、崇敬的社會各界人士。我們下面就以熱烈的掌聲，恭請星雲大師給我們開示：

大師：參加「人間佛教座談會」的各位教授、學者、朋友、佛光會的有緣人，大家吉祥平安。

一個殘障的老頭子，不值得大家這麼好意，我的內心充滿了感動和慚愧。各位學者、教授到佛光山來，我應該一一去請安、接待，請諸位吃飯，但因為行動不方便，不允許我這麼做；而佛光會的有緣人，你們來也總想要和我見一面，但我無法一一打招呼，非常抱歉。

這次「人間佛教座談會」，大家要我講「人間佛教」。記得有一年的春節，一位名學者高希均教授來山過年，一見面就問我一個問題：「什麼叫人間佛教？」我心想：人間佛教就是佛教嘛，範圍那麼大，哪裡能幾句話就回答呢？不過，這位教授是我們所尊重的人，又是基督教徒，我只有說，人間佛教就是「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他聽了，「喔！」好像也懂了一樣。

回想未出家前，什麼是人間佛教，甚至連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我都不知道。但是從外婆口中，知道有一位觀音老母。一直到現在，我還把外婆看成是觀音老母，因為外婆為人勤勞、刻苦，待人和善、慈悲；雖是一個老婆婆，卻挑起家裡一、二十人的生活重擔，自己開園田種菜、賣菜來供應全家。我從小跟隨在他身邊，覺得他像是一位慈愛、溫暖、和善的菩薩，由於他禮拜觀音老母，所以我就把外婆看成是觀音老母。

中國的民間社會，知道釋迦牟尼佛的人很少，「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卻為大家所熟悉。因為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千百億化身示現人間，與苦難的眾生在一起，我覺得這才是人所需要的觀世音。

我出家後，透過學習，慢慢認識、了解佛陀、千二百五十位大阿羅漢，及四大菩薩等佛教基本人士，我也反觀自己的性格，從小跟在外婆身邊，受其身教影響，也養成勤勞的性格，喜歡為大眾服務、給人歡喜。

所以童年的時候，我勤於家務，不論掃地、抹桌子、洗碗……我都會主動去做。父母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肯得自動自發做家事，也很歡喜，就稱讚「這個孩子很好」。聽到讚美，我更加高興去為大眾服務，經由上下交流，我感覺到人間好美。因此建設真、善、美的人間，信仰尤其重要。

中國傳統的文化，儒、釋、道，大家各有所信仰，但真正了解佛學者，畢竟很少。我在想，如果有緣人進入佛教，要讓他感受到其所信仰的宗教，對他是有利益、有幫助的，他一定要懂得佛教的教義。

可是慢慢地我又發覺到，佛教教義傳統的說法，連我自己都感覺活力不夠、生氣不足，都是一些老人家念佛了生死。但生死怎麼了法？為什麼人生都還沒有能解決，就要叫人去死？又如教人要斷煩惱，煩惱怎麼斷法？我們就講掃地吧，也需要有掃把、拖把，要有工具才能打掃。煩惱的魔軍、魔王，你要和他們戰鬥，你的武器、方法在哪裡？

我在還沒出家前，常跟外婆念阿彌陀佛、念觀世音，也養成好的習慣，出了家以後，當然天天稱念阿彌陀佛、觀世音，但是佛法總要讓人懂得。像四聖諦、四弘誓願、四無量心、六度萬行、五戒十善都是佛法，不過一般人不懂這許多名相，就是懂得，卻又感覺不容易相應。所以我就思考：如何讓他們能懂得這些教義，所謂體、相、用，能夠學以致用，對他們才是有用的佛教。

佛法真義

舉例來說：常有人講「人生是苦」，所以要離開苦海，要趕快離開人間，這樣的說法不合我的意思。我在人間生活應該要過得很愉快才是，我還不想正值青春年華就離開人間。其實「苦」，不是叫我們要離開人間。

苦，是一種教育；苦，是一種力量；苦，是一種增上緣。生存在人間我們要能吃苦，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人要能與苦奮鬥，要能克服一些苦難。能吃苦的人，就能成功，我覺得人應該要養成刻苦耐勞的奮鬥精神。

再有，過去在佛學院讀書時，老師開示經常講人生是空；走在路上，小孩看到了，也會跟我們開玩笑說：「阿彌陀佛，四大皆空。」天天「空啊、空啊」，現實的生活對我很重要，為什麼要「空了」、「沒有了」？

當初佛教的前輩在翻譯佛經時，把這種很妙的道理翻譯成「空」，這一個字誤了佛教，讓不是真正了解佛法的人以為，空的意思就是天也空、地也空，你也空、我也空，大家都空，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

實際上，空不是沒有，空是在建設有。像佛光山位於大樹區麻竹園這一塊荒地，過去也是空無一物，我就能空中生妙有，慢慢建設成為寺院道場，宇宙世間，要「空」才能建設「有」，所以「空」對我們很好。

各位的口袋空了，才可以放東西、放錢；不論家裡，或者辦公室，我們也想爭取大一點的空間；甚至人的五臟六腑、鼻孔不空，我們怎麼活下去？我認為不要講「空」，講「有」比較好，這適合人間的需要，能為人間所接受。

我最近寫了「四大皆空示現有」，「示現有」就是建設有的意思；地、水、火、風叫做四大。地，普載我們；地，生長萬物；大地包羅萬象，含藏萬有，金、銀、銅、鐵等寶藏都蘊藏其中。水，能維持人類的生命，一點水、一杯水都能使萬物順利成長。火，以溫暖為性，自從發現火以後，改變了人類的文化、文明；而人體要有溫度才能活著；萬物也要有陽光才能成長。風，指空氣，人命在呼吸間，沒有空氣，我們不能呼吸；沒有空調，冷啊、熱啊，令人難受。所以地、水、火、風四大，它是宇宙萬有和合的因緣，應該也是我們生而為人的重要元素。

也有人說：「人生無常啊！」這句話聽起來好像世界末日到了，實際不是，「無常」是很美好的一句話，例如我們現在雖然貧窮，但不要太介意，因為無常，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改善貧窮而富有。又如我的脾氣不好，只要你願意改，就可以變好。這不是恆常不變的，一切都是無常，是可以改變的。無常代表希望，讓我們有美好的未來。

這些佛法這麼美好，為什麼一定要把它說得那麼淒慘，讓人不能接受？

佛教本來就是人間佛教

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弘揚佛法在人間，他是對人說法，並沒有對地獄、餓鬼、畜生傳教，這就是人間的佛教。我們不也常聽說，佛陀不是神，他是人，其所創設的佛教本來就是人間佛教。

現在有很多人都在說，人間佛教是你的、是他的，是哪一個人的，其實不是，人間的佛陀本來就是奉行人間佛教。例如：佛陀每天要出去托缽乞食，要為大眾說法，和社會人間交流，他的生活並沒有離開人群而獨立。經文裡不也一直強調，「我在眾中」、「我是眾中一個」，大眾中有我，沒有眾我哪裡能活下去呢？我的衣、食、住、行，日常所需都要仰賴大家供應。因為有人、有大眾，我才能存在。

在眾中行化的佛陀，也為看不見的老人家穿針引線，為有病的比丘弟子倒水、煎藥，甚至愚笨的周利槃陀伽，一句偈語都不會背，被眾人恥笑、放棄，佛陀知道以後，安慰他：「不要緊，慢慢來，我教你。你會掃地嗎？掃地時，你就念『拂塵除垢』。」他是那樣耐煩的方便教化，所以人間的佛教，應該從佛陀就開始了。

佛教對中國文化的影響

佛教傳到中國，在文化方面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我在一九六三年跟隨「中華民國佛教訪問團」到印度參訪，有個機緣和當時的尼赫魯總理見面，他說：「有人說印度和中國都是文化古國，假如沒有佛教，我們古老的文化有什麼可為世界的人所尊重呢？」

佛教在中國發揚，就藝術方面來講，敦煌、龍門、雲岡、寶頂、大足等石刻藝術之美，尤其受到歐美、西方人士所佩服。音樂方面，佛教的梵唄，如海潮音、剛才唱的〈鐘聲偈〉，甚至傳統的戲曲：崑曲、京劇等，都受到佛教梵唄讚頌影響，佛教有一本《歸元鏡》就有記載。

甚至中國的武藝、拳術，過去的高僧們也有練就所謂的彈指神功、無影神拳、摘葉飛花等。我曾見過：二層樓那麼高的地方，一個高僧站著運氣，「噗！」一下就跳上去了。那時我心裡還想，這要是去參加奧運賽必得金牌。其實那麼高的程度，他的心早已超越外在的武藝拳術，掛念的並不是那只金牌。雖說現在少林寺也有少林拳，但太過通俗化走了樣。　

再有，我們現在所講的語言，大都是佛教的詞句，比方：「你有『煩惱』嗎？」「不可以做壞事，會有『因果報應』」、「我們『有緣』來相會」、「不要顛倒」、「不要器覆」、「要有慈悲」等，這些都是佛教的語言；成語如：拈花微笑、辯才無礙等，很多的詩詞、古句，也和佛教有關。

而我們吃的素菜、素果：胡椒、胡桃、胡瓜、胡蘿蔔等，過去都是佛教的僧侶從西域帶到中國來的，如果沒有佛教傳播，現在要吃素可能都很難。

大家不也常說「胡說八道」這句話，八道原本是佛教的八種思想、見解，是很好的道理，不過胡人說八道，他們的語言我們聽不大懂，就稱「胡人說的八道」，演變到現在就成了「胡說八道」，變成罵人、不好聽的形容。其他還有建築、文學、書法等，皆與佛教有相關。佛教可說是一種文化、一種教育，我想復興中華文化，佛教不能缺席，應該要受到重視。

總之，佛教弘傳中國，禪門大師們的生活，多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隋代佛教也發展出「三階教」，他們有的開當鋪、有的開榨油廠、有的開碾米廠等，不以經營賺錢做生意為主，而是為了服務社會，解決人民苦難的生活。

所以說，人間佛教並不是由哪一位大師來發展、提倡，這是從佛陀時代就一直傳承下來，而佛光山也只是尊重佛教的傳統傳到現在，我們也配合現代化的方式來弘揚，人間佛教基本上就是佛教。

在各位前面，我想為人間佛教定一個「宗要」。我覺得人間佛教的信者，對這四句話都要有一些體會、了解。

人間佛教的宗要

1.家國為尊

在座各位都有家庭，我主張人不可以隨便出家。像男士已經結了婚，卻說要出家，這不可以，怎麼能放棄對家庭的責任呢？女性已經嫁為人婦，要煮飯、洗衣，要生兒育女，覺得太辛苦了，想要出家，不可以。出家是要度眾生，要弘法利生，你對家庭責任都不能負責，出了家，又怎麼能弘法度眾生呢？‭ ‬

佛教很重視家庭和諧，所以我倡導三好（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四給（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五和（自心和悅、家庭和順、人我和敬、社會和諧、世界和平）。

其中，五和提到的自心和悅、家庭和順，身為家庭裡的每一個人都有義務，把這個家建設得很美好，如果家庭裡沒有快樂，活著就不得意思。尤其男士們在外忙著賺錢，回到家裡就展現大男人主義，認為家裡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辛苦賺取而來，很了不起、我是英雄、我很偉大。其實，男人在家裡，更要幽默、風趣，要把家庭裡的氛圍帶動得很歡喜、快樂，讓妻子、兒女感受到在一家之主的領導下，生活過得很幸福。

再有，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自古以來，佛教和政治不對立。在政治上，雖說佛教不參與政治，政治上誰當家作主，我們都擁護，當然我們也希望政治保護佛教，護持佛教。所謂「不依國主，佛法難立」，釋迦牟尼佛也把佛教護法的責任，交給國王、王公大臣。

國家健全、強盛，人民就能安康。我經常在國際上走動感受很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個人沒有國家，在世界是走不出去的，中國強了，外國人士對我們會比較看重。過去中國被稱為東亞病夫，被人看不起；像台灣曾為亞洲四小龍之一，走到哪裡，簽證都很容易。

我們希望兩岸要和平、要統一、要能強盛。大陸總書記習近平先生倡導「中國夢」，什麼是中國夢？我覺得國家統一，人民幸福安樂，不要分裂，這個夢很重要。

在人間生活要以家庭、國家為依靠，所以人間佛教要以「家國為尊」，它重視的是「國」和「家」，家庭的團聚，國家的強盛。慈航法師曾說：「只要一人未度，切莫自己逃了。」信仰人間佛教就要對家庭、對國家負責任。

2.生活合理

所謂「人間佛教」，就是重視人間的生活。中國四大名山：南海普陀山的觀世音，山西五台山的文殊，安徽九華山的地藏王，四川峨嵋山的普賢，分別代表大悲、大智、大願、大行，這四大菩薩皆具有人間性格。

如大悲觀世音菩薩的慈悲，給眾生方便，為眾生服務；大智文殊菩薩的智慧，引導眾生走出迷途，獲得光明；大願地藏王菩薩的願力，使佛法深入每一個家庭，傳遍世界每一角落；大行普賢菩薩的功行，契理契機，隨順眾生，行難行之行。悲、智、願、行，就是人間的精神。

人在世間生活，不論吃、穿，都不能過度浪費，只要能溫飽就好。因為我們所有一切日用所需，都是國家社會大眾供應，我也要能回饋大家。記得小時候長輩總是叮嚀我們不可以浪費水，即使一滴水，也都有生命，一個人一天只能用七斤四兩水，當然沒有人會去稱量七斤四兩水是多少，主要提醒我們要節約、愛惜滴水。

人的欲望是無限的，所以生活要有所節制，不論是金錢的生活、感情的生活、物質的生活、群我的關係，都要合理。

儒家的倫理，所謂四維八德：禮、義、廉、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是建立一個家庭的道德觀念；而仁、義、禮、智、信的五常，就同佛教講的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不亂殺生，曰仁；不亂偷盜，曰義；不亂侵犯人的身體、名節，不邪淫，曰禮；不亂批評人、兩舌，曰信；不亂吸毒、喝酒，曰智。

我不侵犯你生命的自由，是對你的生命尊重；我不侵犯你財產的自由，是對你的財產尊重；我不侵犯你身體的自由，是對你的身體尊重；我不破壞你的人格道德、不侵犯你的名譽自由，是對你言語尊重；我不吸毒品、飲酒，是不侵犯自他健康的自由。一個人能自我約束，守律守紀，與人和睦相處，遵守五常、五戒，不論身處家庭、社會、國家，都能自由。

除了合理的生活外，感情也要合理。有人打趣說，談戀愛、結婚，在法國是喜劇，很浪漫；在義大利是歌劇；到英國是悲劇；在美國是鬧劇；在中國卻被形容為醜劇。為什麼？愛的不如意，就動刀、動槍、家暴；相愛久了，感情生變就離棄、不負責任。若是人人能奉行五戒十善、三好、四給、五和、六度等這些人間佛教的道理，生活就會合理化。

3.人事因緣

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開悟，證果成道，他悟了什麼？悟的就是因緣。所謂「緣起緣滅」、「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就是人與人、人與事、人與物之間的相互關係。

世間上哪一樣東西能離開因緣存在呢？彼此都是相互依存。沒有士、農、工、商，我們吃飯穿衣怎麼辦？沒有司機、交通工具，我們如何遠行？沒有學校老師教導，我們知識從哪裡來？沒有電視台、報紙，我們哪裡知道天下大事？常有人講，「有緣來相聚」，我們擁有的一切一切，都是緣聚而成，緣散則滅。所以說，在世間生活，都需仰賴因緣，無法離開因緣而成。

佛教講因緣，可以總說「空」，所謂「虛空包容萬有」，因緣就是萬有。當然也不是這麼簡單講浮面的因緣，因緣如何成立？如何將過去、今生連結起來？事、理如何合成？空、有如何調和？其實並不容易表達，也不容易深入其意境；佛教認為「空、有」是一體兩面，像手心和手背一樣，兩者相需相求、相生相成。從「有」中可以體悟到「空」的妙諦，從「空」中又可以認識「有」的義蘊。

生活在人間，一定要廣結善緣。平時有結緣，遇到困難、需要時，不用去抓取，無形中自然有因緣來幫忙；平日不結緣，要做生意、要找職業、要借錢，都很困難。佛教講「未成佛道，先結人緣。」所謂結緣，就是和他人建立融洽的關係和良好的溝通。

4.心意和樂

我們在世間生活，不是為了痛苦而來的，也不是為了鬥爭、煩惱而來；在世間做人，我們總希望免於恐懼，不受壓迫、欺凌，而能感覺到很平安、安全，人生很快樂、很喜悅。如上所說，講苦是通過苦而獲得快樂、未來；因為懂得無常，而知道努力改善自我。

人間佛教講得深奧一點，三藏十二部、戒定慧都是人間佛教；講得簡單一點，如我剛才所說的人間佛教四個宗要：第一、家國為尊；第二、生活合理；第三、人事因緣；第四、心意和樂。當然這四句話、十六個字，還不能把人間佛教全部說個究竟、說個周全。謝謝大家。

程恭讓教授：今天大師給我們又做了一場非常精采的開示。

二○○二年大師開示，什麼是人間佛教？他講了四句：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今天大師又開示我們，人間佛教的四個宗要：家國為尊、生活合理、人事因緣、心意和樂。

我覺得「家國為尊」就是大師一再強調，人間佛教是一個社會參與的佛教；「生活合理」我覺得大師要告訴我們的是，人間佛教其實是人生的佛教；而「人事因緣」呢？大師開示我們，人間佛教其實是一個智慧的佛教、因緣觀的佛教；最後「心意和樂」，我覺得含義特別深。我們學者經常講，我們所擔心的人間佛教是不是沒有超越性等，但今天的開示，大師已經把這個問題都解決了，所以我非常感謝大師，大眾聽了也皆大歡喜。

大師講的人間佛教四個宗要，我想其實都離不開教理，這種佛化的教理，這種社會的教理，這個良好的教理，而且是一個以人間佛教的基本精神，能貫穿的一個教理，才可能培養出一個人能夠做到家國為尊、生活合理、人事因緣、心意和樂。

下面一點時間，如果有問題要向大師請教，現在開始。

提問一（西北大學李利安教授）：在傳統佛教當中，觀音信仰非常興盛，在信徒心中，觀音菩薩是大慈大悲，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能夠救苦救難，香火也是最旺。現在很多人提出批評問：「觀音菩薩到底能不能解決這些問題？」信徒也會舉例回應。但民間信仰卻有人說：「觀音菩薩無能力。」就是一些問題連觀音菩薩也是無能力的。也有信徒會反駁：觀音菩薩能給他們力量、信心、發掘生命的起源。這讓我想起印光大師曾經給觀音信仰者說了一段話：希望信徒能夠見賢思齊，以觀音之心為心，以觀音之事為事。能否請大師也給這些觀音信仰者說幾句話。

大師：李教授你從西北大學來，你懂得中國北方苦難比較多一點，真的需要觀音菩薩救苦救難。宗教講證道，我就舉自己親身體驗的一件事：

我不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也沒有讀過書、進過學校。十五歲受戒時，因為戒師幫我燒戒疤，燒得太深，把頭蓋骨燒凹陷，傷到腦神經，從此我變得很笨拙，常被老師打罵，心裡也覺得慚愧，我怎麼這麼笨。有一次老師打我時，邊打邊說：「要禮拜觀音菩薩啊！拜觀音可以得智慧。」我心中突然有了一道光明、希望，就遵照他的指示去拜觀世音。

在大叢林裡想要拜觀世音菩薩很困難，晚上佛殿都關門了，白天也不准隨便去，只好半夜偷偷找一個有觀音像的小殿禮拜，並稱念：「悉發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朦朧，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佛教裡有許多感應事蹟都曾提到：一個人虔誠禮拜觀音菩薩會受到菩薩摩頂授記、灑甘露法水，不過我都沒有。但幾個月後，我感到不同了，老師教過的書，不敢說過目不忘，卻不感困難，很容易了解。

記得初到台灣時，立法院有四百多位立法委員，每一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二十一個縣市長、省議員我不刻意去記，看過名字就記住了；三軍司令、各部會部長，也沒有人跟我提過，偶爾從報紙看到什麼人當選，就記得了。我的記憶從哪裡來？我沒有辦法解釋，只有感謝觀世音菩薩。

當然我們也不能完全靠觀世音菩薩，這樣大家都來求佛祖、求菩薩幫忙，你說佛菩薩真的靈感好了，哪裡能幫忙這麼多人，並給予感應呢？不過佛法說「千江有水千江月」，月亮雖是一個，但只要有水的地方月亮就會映現；「菩薩清涼月，常遊畢竟空，眾生心垢淨，菩提月現前」，若我們的心清淨了，菩提智慧自然現前，所以還是要靠自己。

有這麼一則小故事，我們手上拿念珠念什麼？念觀世音菩薩。有人就問了，那觀世音菩薩手上也拿念珠，他念什麼？念觀世音菩薩。觀世音為什麼要念觀世音？求人不如求己。我的意思，求觀音、拜觀音，不如自己做個觀世音。

佛教常講「感應道交」，有感才應，就像你敲鐘，鐘就「噹！」一響；你打鼓，鼓就「咚！」一聲。敲鐘、打鼓，噹、咚各響，這就是感應。你若電路不通，就無法互相來電，所以來電、電通，彼此雙方的關係很要緊。

提問二（廣州中山大學龔雋教授）：我最近也因為人間佛教研究院關係，去研究太虛大師一些思想，確實發現，太虛大師提出的很多理想，在當時候實現不了。從現在兩岸來看，星雲大師的事業很多，可以說是太虛大師實現不了的理想現在都實現。大師經常行走兩岸，我觀察到，大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事業，也會成為大陸佛教今後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大師對大陸佛教也相當的了解。我很想了解，從大師的眼光來看，大陸佛教進一步要發展，應該要注意或做哪些方向、方面的開展？

大師：在這裡講一件不是很妥當的對話。台灣大學同學接待北京大學的交換學生就說：「歡迎中國的學生們。」這句話不去注意分別，本來就是中國沒錯。但大陸有一個年輕氣盛的學生，聽了很生氣，反駁說：「你講什麼我們中國，難道我們是外國？」

佛光山的徒眾常到大陸去，我都告訴他們：「台灣和中國不是二個，是一個，要說我們大陸，不要說你們大陸人、我們台灣人，這樣就彼此對立，不能和平了。」兩岸一家親，我們台灣、我們大陸，甚至世界都是我們的，從佛法的角度來講，世界是我心裡的世界，眾生是我心裡的眾生。

這是報紙上寫的一則爭論，我那天剛從大陸回來，一時所感就請妙廣法師替我記錄下來，也是我聽來的。

大陸說我們中國很大，你們台灣很小，大陸是大男人，台灣是小姑娘。有人就說，小姑娘要嫁給中國大陸，我們的嫁妝有：台灣群島，包括金馬、澎湖，有二千三百萬人口、多少文化、建設……此外，還有一個很寶貴的嫁妝，那就是「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嫁到中國大陸去，必定能夠幫助中國成為未來的一道光明，所謂「以黨領政、以德治國、以教益世、以法安心」。

那大陸給什麼聘金？台灣又說了，過去談自由民主、開放，你們要認同台灣，兩岸是一家，不能說台灣是境外的，要接受「人間佛教」。龔教授剛才問，大陸的未來政治也好、宗教也好、社會也好，假如能實現人間佛教，必定對大家有利。

提問三（南京大學尚榮教授）：星雲大師您好，我是賴永海教授的弟子，很高興第二次來參加「人間佛教座談會」。今天您的開示提到了佛教藝術，如雲岡……令人欽佩。我尤其關注您的書法，請教您幾十年來如何以書法接引大眾，您的書法藝術又是如何體現人間佛教？‭ ‬

大師：過去徐悲鴻畫馬，一幅畫的價碼，比真的馬高出許多倍；齊白石畫一隻蜻蜓、蝴蝶，最初賣幾十萬，現在已達到上百萬；張大千一幅畫價值也相當高。

二十年前創辦佛光大學時，我捐出一幅張大千的畫義賣，競標到一億二千萬。那幅畫是初建佛光山時，承蒙張大千、王雲五等人捐一些書畫要給我義賣，但我一直捨不得賣，我覺得即使寺院建起來了，裡面沒有藝術，就等於沒有文化、內容，所以那許多書畫，我一直保存著。後來有一點力量，就慢慢收藏一些字畫，假如說佛光緣美術館要展出一百幅的畫，更換二十次都沒問題。我的意思是，我很重視中華文化藝術。

最近有一個信徒很了不起，從美國捐了一個佛首給佛光山，那是二、三十年前，在大陸一座寺廟裡被人鋸斷，賣到外國，這位信徒將他買回來，可是只有佛首在佛光山也很可惜，我就請人去打聽，看看佛身是否還存在，竟然在山西找到。現在大陸方面預備把佛身請到台灣來，與佛首合成一體後，再送回大陸。可見文化藝術交流也有一些趣談。

關於一筆字，尚教授，你剛才講我的書法是藝術，實在說，七十歲以前根本沒有練過字，初到台灣，我只是一個窮和尚，連紙筆都沒有，更不用說練字了。後來到宜蘭弘法，住在一間窮小廟裡，每一年都會打佛七，但寺裡的牆壁破爛不堪，也沒有錢裝修，我就想寫字裝飾。

那時候台灣會寫字的人不多，我也寫得不好，為了省錢，不管它，還是寫，寫在紅紙上貼起來，看看還滿漂亮的。因為會褪色，所以一年要換一次，每一次大概要寫一百張標語，我一共寫了二十六年，就以這麼一點小小的基礎，實在不敢說寫字。現在因為人有虛名以後，人家都要我寫，所以我常常講，你們不要看我的字，字寫得不好，可以看我的心，我知道我的心有一點慈悲。　

為什麼叫一筆字？因為我的眼睛看不到，一筆下來若沒有接續，第二筆落在哪裡就看不到，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所以不論寫幾個字，我都要一筆完成。承蒙大陸這個大國，每次展出一筆字，不但觀賞者多，贊助公益基金的人也有，令人感動。

我送給上海喜來登飯店的老闆一幅《華嚴經》裡的句子，叫「不忘初心」，意思是，不要忘記我們最初發的心。為什麼我要做教授，不要忘記最初的發心，不怕辛苦，心甘情願，好好的教書；結婚了，夫妻要和睦相處，不要忘記當初因相愛而結婚。「不忘初心」倒滿適合給現代人作勉勵。

最近那位老闆把這幅字捐出去義賣，聽說賣了五百萬人民幣，真是藝術無價。我們中華文化有很豐富的內容，值得發揚，我這個雕蟲小技，談不上藝術的水準。尚教授的提問，我不曉得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會以你的話為勉勵，在還能寫時，更加努力把字寫好。

提問四（邱高興教授）：曾經有兩次見到您。第一次見到您是在二十五年前，一九八九年三月分您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第一場公開的演講，當時我正在中國北京社會科學院讀研究所，有幸聆聽您的教誨。第二次和大師的結緣是在二○○九年，大師第一次到大陸東北地區弘法，有幸邀請大師到吉林大學演講，而我也剛好在吉林大學服務。從八九年到現在，人間佛教在大陸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一些大陸佛教界遇到很多困擾的問題，比方說，從事佛教慈善的過程裡，如何把佛教的精神，和慈善結合起來？請教大師，謝謝。

大師：慈善事業比較好做，傳教事業比較困難。我記得慈容法師曾舉例：一個家庭裡來了客人，小孩子在旁邊吵鬧，媽媽就拿十塊錢，叫他去買巧克力、買燒餅，但是問題並沒有解決，孩子會認為只要吵鬧就會有錢拿，這是做善事、布施、救窮，不能解決徹底的問題，這叫慈善事業。

但是傳教的事業不同，假如小孩子吵鬧，爸爸、媽媽會說：「孩子，客人來了，要有規矩，不可以吵鬧，不可以走動，不可以怎麼樣……」讓小孩子明白，以後他一生都有禮貌，這叫教化，比較不容易。希望從事慈善事業者，也能夠傳教；光傳教不做善事，也不容易教化；做善事後，再有教育，價碼會更高。

講到大陸的佛教，不是說只能傳播人間佛教，我們也沒有很執著，只要能夠改變社會秩序，改善人心的宗教都好。人間佛教也不是我的，我剛才就一再強調，從佛陀示教利喜以來，本來就是人間佛教。

我想現在大陸的出家人，第一要以戒為本，大家要能持戒，佛教裡殺、盜、淫、妄、酒是根本大戒，要能守持。第二寺廟要有制度，不能靠觀光商業行為，賣門票。在台灣寺廟是不收門票的，沒有人敢這樣做。為什麼？宗教不能和金錢有往來，信徒來到寺院可以添油香，但不能買賣，不能有券、有價碼，這不合法。

再有，大陸佛教需要教育，中國佛教協會趙樸初會長在世的時候，曾說：佛教第一需要教育，第二是教育，第三還是教育。確實如此，大陸要以教育培養人才，雖說大陸也有佛教學院，但是趕不上這個時代，教育也是一日千里的進步，教材、教具都要講究一點水準。

實在說，傳了二千多年的中國佛教，問題也很多，現在一下子想把弊病治療好，也不容易，我自己也很慨嘆，是不是等到我們這一輩對佛教信心不夠的、靠佛為生的人不在以後，新的一代起來，或許就會更重視青年。

各位教授們，假如在你們的倡導之下，將來有些年輕人，願意為佛教盡一點心力，讓佛教有前途，就有厚望一點，謝謝。最後一個問題。

提問五（日本何燕生教授）：大師您好，‭ 我叫何燕生，是日本郡山大學。現在東亞佛教的大環境要推廣人間佛教，您對在漢語系以外國家，如英文、日文、韓文地區的學術界推廣，有些什麼樣的想法？

大師：日本的何教授，你剛講到日本的佛教，從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的佛教有很多學者，像塚本善隆、中村元、平川彰、水野弘元等教授都很了不起，不過他們都研究原始佛教，或是印度佛教。佛教在中國，也都會引用儒家、道家，台灣一直也是從現在的科學，與佛教做對比來研究，我想不是沒有成果。

日本原始佛教研究是有成果的，但是現在日本佛教，慢慢出現一個危機，這許多學者慢慢過去了，佛教漸漸成為一個祭祀的佛教，類似中國的經懺佛教。尤其寺廟沒有僧侶，寺廟就是家庭，信徒會認為你們也都有妻子兒女，我何必要來幫忙，來向你們求法問道呢？對佛教就會沒有信心，所以日本現在也需要人間佛教。

日本的佛教雖有社會性格、有檀家制度，總是「法久則生弊」，法再好，久了也會有一點毛病。何教授你在日本教書，希望能把人間佛教帶到日本去，讓日本的佛教可以再生，這是我們最大的希望。

程恭讓教授：時間關係，非常感謝大師今天的開示，也非常感謝我們台上台下學者的聆聽。

大師：祝福大家平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