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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78 禪文化與人生

獲頒北京大學名譽教授學位暨講座

時間:二○一一年四月二日

地點:北京大學校長辦公樓大禮堂

周(其鳳)校長、林校長、各位嘉賓、各位同學,大家下午好。

到北京大學做這一場講演,對我來說是很謹慎的。因為我今年快九十歲的人生,出生在北京大學領導的五四運動以後。我從小雖然沒有讀過書、見過學校,都在寺院裡面,卻也很幸運地,和大陸各大學,如北京大學有接觸。二十幾年前,我就曾經到北京大學講演過一次,那時候是一九八九年。

這一次來,在我旁邊的人,都很替我緊張,跟我說:「你去北京大學講演,那個講堂是美國柯林頓講過的地方,是俄羅斯普京講過的地方,是非洲曼德拉講過的地方……」我在想,我有條件嗎?但是承蒙周校長、林校長、各位先生看得起,容我在這裡放肆。不過你說有壓力嗎?在佛教裡有一個字叫「禪」,禪是安心、安頓身心的,禪是很開放的,禪是沒有壓力的,所以禪對我們很重要。

那麼你會說,禪是屬於佛教的,沒有信仰佛教的人要如何安心呢?在我幾十年的出家生活中,生活清淡,物資貧乏,對禪也有一番體會,不過我今天要告訴各位的是,禪,不是佛教的,禪是我們大家的,禪就是我們的心。

每個人都有心,你有了禪,你的心、你的生活,都會很安然、自在。當初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起一朵花,大家都看不懂,只有在座的一位弟子大迦葉阿羅漢,他站起來微微一笑,這一笑,與佛陀心靈相印,於是釋迦牟尼佛對他說:「我有一個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不立語言文字,也不假思惟,直指人心,這個法門就叫做『禪』,我傳授給你。」

所以,禪不在於言說,而在於印心。禪也不是一個東西,比如說,我們在客廳裡放一盆花,客廳的氣氛就不一樣了,禪是什麼?禪就是客廳裡的那盆花。又像我們吃飯菜,加一點鹽巴、味素,飯菜就有不一樣的風味,禪是什麼?就是那點鹽、那點味素,它可以增加美味。禪是什麼?就好像女士們的一點花粉、一點胭脂,更增加美麗、嫵媚。生活中有了禪,能給我們安定身心,給我們開通智慧,給我們能大能小,給我們能有能無,給我們人生能進能退。人總希望自己的功力增加、昇華,而禪可以給我們很大的幫助。

禪,雖然人人都有,但是表現卻各有巧妙不同,禪講的是靈巧。有這麼一個故事:

城裡有兩個寺廟,東邊的叫東大寺,西邊的叫西大寺,寺廟裡規定每天要派一個沙彌到市場去買菜。有一天,東邊的沙彌和西邊的沙彌在路上遇到了,東邊寺廟的沙彌靈巧差、禪的悟道不夠,就問西邊寺廟的沙彌說:「喂,你今天到哪裡去啊?」西寺的沙彌說:「風吹到哪裡,就到哪裡啊!」語中帶著禪味。

可是東寺的沙彌不懂,話也接不下去了,就回去報告師父,他今天跟西寺沙彌的對話。

師父責怪他說:「你好笨啊!他跟你說『風吹到哪裡,就到哪裡。』你可以再問他:『假如沒有風,你要到哪裡去呢?』」沙彌聽了:「哦!懂了!」

第二天,兩個沙彌又在路上遇到了,東寺沙彌又問西寺沙彌:「喂,你今天要到哪裡去啊?」西寺沙彌回答說:「腳走到哪裡,就到哪裡去。」哎喲,話題變了!不知道下面再怎麼問下去了,就回去告訴師父。師父說:「哎呀!你好笨啊!你要再問他:『腳不走,你要到哪裡去?』」沙彌說:「哦,懂了,懂了。」

隔天,又到了買菜的時間,兩個沙彌在路上遇到了,東寺沙彌心想這次不會再語塞了,就問西寺沙彌說:「你今天到哪裡去呢?」沒想到西寺沙彌爽快地說:「我到市場買菜啊!」就往市場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東寺沙彌。

今天也有人問我:「你今天到哪裡去?」我說:「到北京大學講演。」(大眾笑)

禪是靈巧,禪是智慧,禪是我們內心對於問題各個方面的認識。我記得在二十年前,也在這裡講過一個南泉禪師的故事。

唐代宣州刺史陸亙大夫是一個對禪門有心、有下功夫的人,有一天陸亙大夫向南泉禪師問道:「過去有人養了一隻鵝,鵝是在小時候放進瓶子的,現在長大了,出不來,請問禪師,有什麼辦法不把瓶子打壞,而能讓鵝出來呢?」

南泉禪師一聽,他大聲喚道:「陸亙!」聽到禪師叫他的名字,他馬上回應:「喔。」南泉禪師說:「這不就出來了嗎?」意思是你要這個瓶子的束縛幹什麼呢?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很自由,為什麼還要自己找束縛呢?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有人問:烏龜很奇怪,牠的外面是骨頭,裡面是肉,可是世間上所有的動物都是皮在外面,骨頭在裡面,這是什麼道理啊?會這麼問,就是不夠圓融,把所有的問題都二分法,像裡外、大小、好壞、善惡等,這個世間上有了對立,就會產生很多的問題。

一位秀才和一個禪師要過河,到對岸去辦事,船夫把船推到水裡給大家上船,可是人太多擠不上去,秀才和禪師就等第二班。船走了以後,沙灘上留下很多的小魚、小螃蟹被壓死了,秀才就問禪師:「禪師,您看,死了這麼多的小魚、小蝦,這是船夫的罪過,還是乘客的罪過?」

你們各位想想,要怎麼回答?

這位禪師就回答說:「秀才啊,是你的罪過。」

秀才生氣說:「這關我什麼事?怎麼說是我的罪過?」禪師說:「誰要你多管閒事。」

確實是這樣的,很多事情都因為人多管閒事,於是惹來一堆的煩惱。

所以禪門裡有很多公案,就是給你一個簡單、直截了當的答案,禪是直下承擔的,是不可說的,讓你從中作另一番思考。等到慢慢入門以後,就能從中看到次第,樹立禪法。

唐朝青原禪師說:「沒有參禪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參禪以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悟道以後,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他把禪分為這三個階段,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心中沒有禪的時候,依這個世間的事相上來說,只知道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參禪以後,就像從科學家的角度來看,山是個假名,它裡頭是由砂石聚集而成,山裡面有水、有河,在顯微鏡下看,水裡面還有好多生物元素,所以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

有了禪,再來看世間就不是一般的世間。當你悟道了以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為什麼?因為悟道了以後,出世法不會破壞世間法,禪就在生活中,在現世裡面,不是說破壞了什麼、打倒了什麼而立禪立道,一切隨緣、隨分,它就是這麼一回事,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無二無別,清楚明白,本來如此,這是心境。隨著禪心不同,境界也會有所演變。

宋朝的蘇東坡先生,他是一個參禪的大家,禪法很了得,他的參禪也有階段性;他也是一個文學家,詩詞歌賦都是一絕的。對於參禪前後,他寫了三首詩來形容。「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是參禪前的心境。接著他對禪有了體悟:「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歸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等到他悟道以後呢,境界又不同了:「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他從自己對世間現象界原是很模糊的,不識廬山真面目,慢慢悟到山是心裡的山,水是心裡的水,廬山的景色、浙江的潮水,這些都是一樣的,何必去起分別?

當他真正悟道以後,他的境界又往上提升,不再只為自己想;溪聲、山色,世間一切萬物,哪裡沒有禪?哪裡不在說法?好比一夜之間,老師已經教授了八萬四千偈。對於老師傳授的許多法門、道理,「他日如何舉似人?」要如何跟大眾說明、如何才能統理大眾呢?這就是以眾為對象,不以自己為對象。

真正的修持,它是一種普世的情懷,它是昇華、崇高的境界。我今天和各位談的「禪文化與人生」,分為四點:

第一、禪的幽默

禪是很幽默的,幽默就是智慧。在洛杉磯,有一天一位信徒來跟我說:「師父,我的女兒都三十多歲了,還不肯嫁人,你叫他出家吧!」我說:「出家要自願,我怎麼能叫他出家呢?」不過我還是說:「你叫他來,我們談談好了。」那位小姐來了,我說:「張小姐,年紀不小了,可以結婚了。」他也很大方,說:「我才不要結婚!」我說:「為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應當要成家立業,為什麼你不要結婚呢?」他說:「現在的男人都沒有幽默感。」這就妙了,過去的女孩子要嫁人,會問男方長相好不好看、有沒有大學畢業、有沒有錢?現在的女孩子找對象,是要有幽默感的。

禪的幽默,對家庭會有很大的幫助。一個家,是快樂的窩,如果你常常板著一張臉,不言不笑,不給大家快樂歡喜,這樣女人跟隨你,沒有意思;現在的世界是一個有動作的世界、有彩色的世界、有音聲的世界,你要有幽默,讓全家跟著你歡喜。所以男生,不只是要賺錢回來養家活口,還要帶動家庭的歡喜快樂,要有幽默。

怎麼樣叫做幽默感?我舉一段禪門的公案說明:

趙州禪師和他的徒弟文遠禪師兩個人在喝茶、談禪論道,一個信徒送了一塊燒餅來,師父就跟徒弟說,就只有一個燒餅,我們卻有兩個人,哪一個人吃才好呢?徒弟當然說:「師父,您吃!」

趙州禪師:「哎呀!不行,我不能倚老欺小。這樣好了,我們來打賭,誰贏了就誰吃這塊餅。」

徒弟說:「好,師父,怎麼賭法?」趙州禪師說:「我們兩個,誰把自己比得最髒、最臭,比到不能再比了,他就贏了。」

徒弟說:「好吧!師父您先說。」

師父說:「我是一頭驢子。」驢子是畜生呀!誰願意把自己比喻成畜生?

徒弟不甘示弱,說:「我是驢子的屁股。」屁股就比驢子差一點了。

師父也不認輸,他說:「我是屁股裡的大便。」

徒弟聽到師父把自己比成大便,心裡想想,說:「我是大便裡的蛆蟲。」

師父這一聽,糟糕,這樣還能比什麼呢?他倚老賣老,不肯認帳,就再質問:「你這個蛆,在大便裡面幹什麼?」

徒弟回答:「我在大便裡面乘涼。」

這句禪語很獨到。你們各位想,有的人現在住洋房、坐沙發、坐搖椅,吃的是珍饈美味,還覺得不夠舒服、不快樂;可是有了禪以後,就像上面說的,即便做了蛆蟲,也能住在大便裡面乘涼,逍遙自在。所以不一定人人都有幽默感,可是有了禪,就有幽默感。我認為普世的人都應該有幽默感,幽默感是生活的調劑。

記得美國總統林肯在當選總統以前,他選舉鄉民代表、縣議員、州議員、國會議員都失敗了,後來他要選總統,大家都不看好。他和對手在辯論的時候,對手批評他道德不夠、對宗教信仰不夠虔誠等,大概是說他到不了天堂的意思,一陣長篇大論、激烈的發表過後,輪到林肯發表了。

他說,我現在跟另一位候選人想的不一樣,我不要到天堂,我只想搬到白宮去,當我住到白宮以後,我要為人民做些什麼。「我只想搬到白宮去」,我認為這就是一個幽默。中國人,自古以來也是一個幽默的民族,尤其禪門倡導幽默,我覺得這個應該要再提倡。禪的幽默,是一個人的生活,是人的智慧,是人的靈巧。

第二、禪的自然

禪,不是說一定要打坐,也不一定要求嚴格,也不必像老僧入定。外相上的禪,都是一種儀式禪。真正的禪,是很活潑的,像喝茶有茶禪,繪畫有畫禪,看著花開花謝都有禪味,寫字有書法的禪,講話有語言的禪,所謂「語言三昧」。其實在現代教學上,如果老師講課能有一些禪的意味、思惟,相信大家會很高興聽;學生假如能夠有點禪的體悟、禪味,相信他讀書也會比較懂得化繁就簡,進步也會很快,只可惜現在社會一般人大多不懂得禪的自然奧妙。我舉個例子說明:

一個老人家老年得子,當然歡喜,舉家祝福、慶賀,十分熱鬧,這時候一個禪師在門口哭泣,主人就不高興了:「喂,和尚,你來化緣可以,我給你兩個錢就是,可是我家今天辦喜事,生了兒子,你在哭什麼?」禪師說:「我不是來化緣的,我是哭你們家裡又多了一個死人。」

一般人看到人家家裡小孩出生,都會說:「哎呀!恭喜、恭喜,喜得麟兒。」到家裡有人死了,就呼天搶地哭喊不止。為什麼人出生的時候要歡喜,死了卻要哭?禪師的話,指的就是人生了一定有死,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要看到死亡了。

其實,有禪功的人,他視生死是一如的,不生不死的。鳳凰衛視前天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十週年慶,以什麼為題?「涅槃」。鳳凰衛視跟涅槃有什麼關係?他們一定要邀我到人民大會堂,跟現場六千人講說涅槃的意義。我說:涅槃,是圓滿、成功的意思。涅槃不是死亡,也不是一般人說的:「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涅槃有所謂「常樂我淨」四德,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具足涅槃。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成道,證悟涅槃,什麼叫做證悟涅槃?就是證悟到生命的永恆,沒有生死的對立。

涅槃的四德:第一個是「常」。生命是永恆的、長久的;身體有死亡,生命沒有死亡。死亡就等於移民,這裡不住了,就住到那裡去;就好像我們的房子不住了,我換一個房子;好像這一件衣服我不要穿了,我換一件衣服。又像木柴,一根木柴燒完了,換一根木柴,又再一根木柴;等於生命雖然是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但是生命的火是一直延續下去的。如果我們懂得這個自然的規則,就懂得禪,懂得生命恆常。

所以佛教講輪迴,生了會死,死了會再生。生了不必歡喜,因為會死;死了也不必悲傷,因為他還會再來、再生。體悟這種生命的恆常,便是涅槃之「樂」,它是很安靜、很幸福、很快樂的,我們人生不就是追求幸福、平安、快樂嗎?

「常樂我淨」的「我」是什麼?現在的這個我是四大假合的,是由骨頭、皮膚、血液、肌肉地水火風四大元素及各種因緣和合所成的,它是會變化的。四大不調,身體就會產生毛病。那麼,如何讓我們的四大調和?要過涅槃的生活,自然能融和,那是禪門悟道的生活,所謂「常」與「樂」。

在「常、樂」的生活中,會證明世間的一切都是假有的、短暫的,發覺在假有的背後,還有一個真身,它是清淨的,那才是真正的「我」。但是在還沒有發覺以前,我們有很多煩惱、憂鬱、壓力,心裡面藏著很多貪欲、瞋恨、愚痴、嫉妒、邪見,讓我們的心不清淨,一旦發覺真我,自然回復本來面目的清「淨」。

釋迦牟尼佛已經證入涅槃,涅槃在哪裡?在宇宙大化之間。我出家七十多年了,但是你說我有見過釋迦牟尼佛嗎?沒有。他有透露什麼消息給我嗎?沒有。我八去印度朝聖,想要尋找釋迦牟尼佛,他的歷史蹤跡還可以看得到,可是我沒有看到佛陀。我也曾經在印度的菩提場,記得一個清晨,一起身,早餐都沒吃,即刻就趕到佛陀成道的地方,我在他證悟的菩提樹下徘徊,那個地方都是草、石、泥土,可是當地人不准我穿著鞋子進聖地。我就赤腳進去,也不感覺骯髒,只感到好清淨,忽然有個念頭:「若能在這個地方死去,多美、多好!」當時我不到三十歲,就有那種心靈的感應,可是我一樣沒有看到佛陀。

又有一次到印度一個神祕的寺院,裡面供奉的是丈六金身、佛陀涅槃時的聖像,釋迦牟尼佛如在目前,我圍繞著這尊佛像,感覺他跟我們的佛像都不同。後來同伴都要走了,我還捨不得走,感覺多美、多好,這就是相互感應啊!

後來,是《金剛經》的一首偈語讓我明白:「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原來,我不應該執著在事相上的佛陀。佛陀本來無形無相,就在宇宙大化之中。當明白了以後,就會發現佛陀無時無刻都與你同在,同看、同聽、同吃、同穿、同行,它是很自然的,本來就是這樣的。

如果你懂得一切自然,春夏秋冬是自然,衣食往行是自然,即便像老師打我、罵我,這也是自然,這就是教育。我過去是從打罵的寺院生活裡面培養出來的,老師打我、罵我,我都心平氣和、不計較,雖然很苦,可是我知道我在學道,我在修行,我不計較,對於苦行,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的,一切也就能順其自然。

有一個信徒布施了以後,要禪師送給他一幅字,禪師就送了一幅字,上面寫著:「父死,子死,孫死。」哎呀,這個主人一看,生氣極了:「我過生日,因為看得起你這個和尚,才請你到我家裡來題字,你怎麼寫這樣不吉利的話呢?」禪師說:「這樣才最吉利!難道你要孫子先死,然後兒子死,再到你死嗎?當然不行。要父親死了以後兒子死,兒子死了以後再孫子死,這才自然呀!」主人才恍然大悟,頻頻點頭稱是。

所以,自然才會美。美,不是指姿態美或風姿美,也不是指美的語言、美的環境,而是要美心,心美了,才合乎自然法。禪門,是很講究自然美的。

第三、禪的忍力

禪,是有力量的。禪不但有幽默的智慧、自然的美,禪還有忍耐的力量。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不是說我能挑多重的東西,最大的力量是來自於我們心裡的慈悲、智慧與忍辱。忍,是心上一把刀,不能忍,就不能離苦。一般來說,忍飢、忍餓、忍熱、忍寒比較容易,忍一口氣就不容易了。

我這一生中,受的委屈、苦難、冤枉、給人欺負,實在難與外人道,尤其自己從小離開家裡,一個人在外面雲水行腳,當然受盡艱辛。像我從大陸到台灣,沒有居留權,台灣不承認我是台灣人,說我是「大陸的和尚」。幾年前大陸開放,我回故鄉探親,但是已時隔六十多年,家鄉父老也不認識我了,他們說我是「台灣的和尚」。我在台灣,他們不承認我;我在大陸,大家也不承認我,我只好認了:沒有關係,我是地球人,你們都不承認我,不要緊,地球承認我就好。不過,不管大家承不承認,我就是原原本本的中國人,尤其現在更感覺到,做一個中國人真的很幸福。

在現代主張的「和諧社會」裡,倡導平等尊重,倡導道德人格,要靠「忍」。忍是和諧,忍不是吃虧,忍是討便宜的。過去我有過多少次很難堪的經驗,可是忍過了以後,就會覺得自己增加了五年的修行;再忍,便增加了十年的修行。這一忍,就好像武俠小說裡面一樣,打通任督二脈,武功突飛猛進。所以到了現在,好的也好,壞的也罷,都能不動心。

忍,是要普世的。我十二歲出家,從小覺得自己不夠聰明,所以每天向菩薩祈求,保佑我、加持我,給我聰明智慧。到了二、三十歲,覺得這樣不對,就像一個沒出息的孩子,天天跟爸爸媽媽吵著要糖果吃,我怎麼能跟佛菩薩要求聰明智慧呢?自覺太自私了,所以就改變一下祈禱的方式:「諸佛菩薩慈悲,請保佑我的老師、我的師父、我的家人、我的信徒,希望他們都能幸福快樂。」

到了三、四十歲,覺得這樣祈禱還是不行。每天都是我的家人、我的老師,都是「我」,這個不對,還是自私,於是再昇華一點:「諸佛菩薩,請你保佑世界和平,人民安樂,國家興隆。」自覺進步了,不自私了,都是以國家、世界、人民為念,於是很歡喜的天天禮拜。

又拜了十年,我六十歲了,覺得這樣還是錯誤的。天天都叫佛祖菩薩去保佑人民快樂、安康、和平,那我自己呢?我感覺到慚愧,所以我再改成:「佛菩薩,請讓我承擔天下眾生的苦難!請讓我實踐佛菩薩的大慈大悲!」對我來說,禪門的修行,應該是在生活裡,慢慢地自我提升。

佛法,實在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都是要學習的。像「忍」,剛才講的忍苦、忍困難、忍氣吞聲,都沒什麼了不起。忍,是智慧,是知識,是力量;忍是認識,忍是接受,忍是擔當,忍是負責,忍是化解,能有這樣的成就,才叫「忍」。

禪門的忍,有三個學習階段:生忍、法忍、無生法忍。

所謂「生忍」,就是針對我們的生活與我們的生命,為了生存,沒有別的方法,因此要忍耐。忍,就是智慧,就是力量。比方說,有時候對於一句話、一件事、一個東西,覺得不是很好,可是我都不計較,我都能接受、能擔當、能負責、能化解它。就像我可以把一句不好的話,轉變成為我的逆增上緣;本來一句骯髒的話,因為有了忍,它就變成一句明理清淨的話,這就是生忍,是大家需要學習的。

只是如果你的自心不能和悅、家庭不能和順、社會不能和諧,與朋友、人事不能和敬,你想要改進的話,生忍還不夠,還要昇華,這就是第二個:「法忍。」

法,就是世間的一切,生死、好壞、是非,總之就是一切法,今天給你一個大官也好,小官也好;今天給你一棟好房子也好,一間壞房子也好;今天給你一杯好茶也好,一碗飯也好;今天你看到美麗的事物也好,汙穢的事物也好……你天天都要看這一切法,包括一切東西、一切語言、一切事物,你要如何自處?如果你對於種種法都能認識,都不計較,這就是了不起。

比如說,人家莫名其妙地罵你,難道你要跟他打架嗎?不必,你能夠接受了,就會說:「謝謝你,罵得真好。」由於這一念忍,一切不好的事,都會變成對你的加持,替你消災。「感謝!感謝!替我消災。」這樣問題就化解了,因為你有了力量,苦難、冤枉、委屈,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了,這就是法忍。

接著第三個,「無生法忍」,就是剛才講的涅槃、常樂我淨,這是修行的最高境界,這個需要悟道。禪門不重在成佛,重在悟道,所謂「道無古今,悟在當下」。悟是什麼境界?「萬里晴空,一朝風月」,心就像明月,朗朗晴空;也好像水,不起波浪,水底澄清,什麼都看得清楚;我心裡有什麼東西,我自己都能看到。各位現在可以問自己,你心裡有什麼東西?你如果看不清楚、看不到,表示自己很無明、很糊塗,所以要下功夫。忍,不是嘴巴上說說,就代表有修養。蘇東坡就曾經有一個這樣的笑話:

他被貶到江北瓜州的地方做太守,瓜州在長江的北邊,和鎮江金山寺僅是一水之隔,他和江南金山寺的住持佛印禪師是好朋友。有一天,他突發雅興,作了一首五言詩,自覺很得意,這詩寫道:「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意思是說:來到這裡稽首禮拜天中之天,聖中之聖的釋迦牟尼佛,因為他跟佛寺的來往很密切;毫光照大千,佛光普照著他,毫光也照耀著大千世界;八風吹不動,什麼叫八風?不是東南西北風,八風是指社會上的稱讚、譏諷、毀謗、名譽、利益、衰敗、好、壞等,這些都是八風,等於權也不怕,債也不怕,病也不怕,痛也不怕,人也不怕,鬼也不怕,八風都不能動搖他,就好像已然端坐在紫金蓮台上。

他寫了這首詩覺得很得意:「你看,我現在的修行,佛印禪師都不可以小看我啦!當初我跟你在一起,常常都輸給你,現在不會輸給你了。」

因為過去曾經兩個人打坐,蘇東坡說:「佛印禪師,你看我坐的樣子,像不像禪人?」佛印禪師:「你像佛。」蘇東坡很高興,佛印禪師就再反問他:「學士!學士!你看我像什麼?」

蘇東坡心裡想,這老和尚常常討我便宜,讓我吃虧,今天好了,機會來了,我也要討他一個便宜,就說:「你像一堆牛糞。」禪師聽了自己像一堆牛糞,也很高興,蘇東坡自以為勝利了,回去告訴妹妹:「哎呀!我今天贏了佛印禪師。」妹妹問他怎麼贏?他就把事情說了一遍,妹妹一聽:「哥哥,你輸光了。」「怎麼會輸?」「人家禪師心裡是佛,看的就是佛;你心中是牛糞,看禪師就是牛糞。」

這一次,蘇東坡寫了八風吹不動,自覺是對禪有體驗了,想馬上告訴佛印禪師。佛印禪師在江南金山寺,蘇東坡就叫書僮:「書僮,趕快找船到江南,把我這首詩送到金山寺。」書僮拿著詩偈坐了船,搖啊搖,搖到江南,見到佛印禪師。禪師一看,隨便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就要他拿回去給蘇東坡。

蘇東坡看到書僮回來了,連忙問:「這麼快就回來了,禪師有講什麼話嗎?」「沒有!」「他沒講什麼評語嗎?」「沒有,不過有在上面寫字。」「趕快拿給我看!」一看,上面寫著二個字:「放屁!」這下蘇東坡可怒了,心想:「你這老和尚,看得起你才跟你討論修行的境界,你怎麼出口罵人,罵我放屁?」馬上吩咐:「書僮,備船,我要到江南去和老和尚理論一下!」

佛印禪師知道他要來了,早就站在寺院門口等候,看到蘇東坡就鼓掌:「欸,學士,學士,你不是八風吹不動了嗎?怎麼一屁就打過江啦!」所以嘴上說的忍還不行,還要能奉行,要有力量,從慈悲開始,從慚愧開始,從智慧開始。有禪,就會有力量,自然能提得起放得下。

第四、禪的淨化

最後一點,談談從禪來淨化人心。人之所以不清淨,最重要的在思想。比方說想法很自私,想的不正派,心裡就很骯髒。有人說:「哎呀!上廁所不能帶念珠、不能念佛,因為廁所很髒。」其實廁所不髒,最髒的是心。心裡面有奸巧、貪吝、瞋恨、汙穢等,我們必須要用禪定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心來做淨化。

佛教講「六識」,眼、耳、鼻、舌、身、心,前五根都是聽心的命令,心叫眼睛看、叫耳朵聽,眼睛、耳朵都是聽命行事。心是主人,心是一個家長、一個村長,他的好或壞可以影響一個人。所以,我提倡「三好運動」,身體要做好事,口要說好話,心要存好念,奉行三好,才是最好。

怎麼樣淨化心靈?一休禪師是一個很風趣的和尚,他也有點年紀了,有一天帶了一個弟子,要到對岸傳道,途中下大雨,水把橋沖斷了。正當師徒兩個人在那裡很著急的時候,看到一位很美麗的小姑娘也要準備過河,他一看到橋斷了,也很著急。一休禪師說:「小姑娘,過去有事嗎?我揹你涉水過去好嗎?」這小姑娘也沒別的辦法,就點頭答應了。

師父走在前面,徒弟走在後面,心裡不以為然,心想:「師父啊!你平常都道貌岸然地跟我們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是,今天看到一個漂亮的姑娘,你就揹他過河了。」不過徒弟只是心裡有這個念頭,也不敢講出來,到了對岸,師父放下了小姑娘,師徒兩個人就回到寺廟裡。一天、二天,徒弟放不下,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徒弟終於不能忍耐,就對師父說:「師父啊!你教我的跟你自己的行為不一樣啊!你那天怎麼能揹那個女人,不是男女授受不親嗎?」一休禪師一聽,桌子一拍:「不得了!你真辛苦啊!師父把他揹過河就放下來了,你怎麼揹他揹了三個月啊!」這就是心裡沒有淨化。

其實不管禪心、禪人,或是禪師,或者參禪,又或茶禪一味;禪,其實就是我們的心,人生擁有多少的黃金和鈔票,終究都不是我的。而禪,卻是永遠偷不去的,有哪個人能夠把我的心偷走呢?禪的幽默、自然、歡喜、淨化,將給予我們受用無盡的寶藏,得之多寡,就看我們自己對禪下多少功夫了。

今天我到北京大學來,跟各位談「禪」,希望佛祖保佑大家平安吉祥,謝謝!

提問一:您的著作《合掌人生》中,記述了您創辦多家媒體,如《人間福報》、「人間衛視」的經驗,如何看待媒體人的社會責任?

大師:我的人生觀,是「人生三百歲」。我這一生活到快九十歲,事實上我已經是三百歲了。人哪裡能活到三百歲?我二十歲離開寺廟,走入社會服務,那時候正值年輕,一天要想做五天的事情。加上我自己有勤勞的性格,一天要做五個人的事情,我沒有休假日,沒有週休二日,沒有過年、放假,甚至我這一生也都沒有請過假。我想,我把一天當五天來用,假如我活到八十歲,我就做了六十年,五乘以六十就是三百,不就是三百歲了嗎?實際上我已經超過八十歲了。不過,多一點也很好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還是為兩岸多做一點工作,讓兩岸和平,多美好啊!

媒體對社會的責任,我想,第一,要讓每一個人自心和悅。讓每一個人都看到國家在進步、經濟在成長,自己的心安和、喜悅,自然每天看到大家都心生歡喜。第二,家庭和順,讓我的家人看到我都好歡喜。第三,讓人我之間沒有是非、沒有鬥爭、和敬包容、互相坦誠、互相幫助、互相諒解、互相信任、尊重包容,成就和諧社會、世界和平,我想媒體的責任很重大。殺人的罪過很重,但筆下寫壞話的媒體人罪過更重,因為媒體文字的傳播很遠、很廣,影響很大,只要一天文字還留在世上,一天就還有罪過。所以我覺得媒體,應該要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

提問二:禪,相當難以體驗的,能否就禪和中國的八宗做比較,多談談禪的特點。

大師:佛教裡最重要的宗派都是大乘的。中國佛教的大乘八宗:律宗,注重身心的變化,是行為的一種;淨土宗,主要告訴大家這個世界很苦,要念佛往生極樂世界;密宗,要修祕法,儀式很複雜,不容易修;禪宗,在家、出家都可以修,隨時隨地都可以參禪、思惟,把問題追根究柢,這四個宗派比較屬於修行門。

另外有學術性的,像天台宗、法華宗、華嚴宗、賢首宗、唯識宗、三論宗等。三論宗講空,空是有;沒有這個空間,人要在哪裡講話?我的腸胃不空,不能活下去;口袋不空,錢要放哪裡?空就是有,就是妙,空才能擁有。所以我覺得在思想上,在人生的問題上,都可以在佛學裡找到答案。

我個人是禪宗臨濟宗第四十八代,我倡導人間佛教,人間佛教是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一切法都能合乎佛法。二十多年前,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與我常常論道,談到今後能幫助國家社會的,就是人間佛教,我現在就是在倡導人間佛教。

提問三:海峽兩岸,同尊同擔,尤其是傳統文化一脈相傳承,您認為文化在促進兩岸和平交往中,起什麼樣的作用?

大師:我出生在中國,和中國人是共患難的。其實,中國和台灣,應該要多來往,不斷的來往,你來我往,你往我來,來來往往,到最後誰來誰往都不知道了,就是一家人。去年我在台灣辦了一個生命禪學營,全世界來了一千個學生:歐洲一百人、美洲一百人、澳洲一百人、新馬一百人、大陸兩百人,台灣也兩百人……合起來是一千人左右的夏令營,大家在一起聯誼,到最後洋人、華人,彼此都分不開,可見得人要多來往。今年八月五日到十一日要再舉辦,活動規模要再擴大,盼能天下一家。

慈悲沒有敵人,愛沒有仇敵。大陸很大,不要計較一字一句,你把他(台灣)當一個小老弟,你愛護他,台灣跟大陸必定是一家人。我對兩岸未來很有信心,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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