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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初建佛光山的理念

與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學員座談

時間:二○○四年七月十一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梯形會議室

《華嚴經》說:「為求真理登淨域,為學佛法入寶山。」我們也談不上好山,不過這裡總是一個佛教的道場。《金剛經》說:「若是經典所在之處,即為有佛。」我想,你們來的時間雖然不久,但是已經感覺到這裡的佛很多,因為有佛,所以才有今天的佛光山。

常有人問我,四十年前是怎樣來到這裡開山的?我說這個土地是玉琳國師買的。玉琳國師是明末清初順治皇帝的老師,距離現在快三百多年了,為什麼他會買這塊土地呢?因為我寫了一本小說,叫做「玉琳國師」,現在算來,已不只五十多刷,而且銷售了幾十萬冊,發行到國內、國外,甚至電影、電視台、廣播電台都曾翻拍、播放。後來有了稿費,不知道怎麼用法,因為過去在叢林裡沒有用錢的習慣,有了錢怎麼辦?就買土地,建佛教學院,供給大家念書。

有了地也不行,還要有房子!那時候我二十四歲,正在學習日文,於是找了一本日本書來翻譯,就是《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當時台灣是文化沙漠,書翻譯了以後,雖然不好說洛陽紙貴,但也賣了很多,就這樣,多年後開始興建大悲殿,不過建築費很高,這些許的收入還是不夠,我就告訴信徒說:「你們捐五百塊,就能有一尊觀音菩薩像作紀念。」大悲殿總共有一萬尊的觀音像,所以又叫「萬佛觀音殿」。五百塊錢一尊,加起來就有五百萬塊錢,於是,大悲殿就這樣建起來了。在台灣,沒有一個地方供奉一萬尊的佛像,很奇妙的,連老總統蔣介石、蔣經國總統都慕名要來,佛光山就因為觀世音菩薩而給大家知道了。

有一個觀音殿也還不夠,寺廟要有大雄寶殿。剛好那個時候,台灣人不認識佛教,只知拜神、拜王爺、拜媽祖,都是民間信仰,沒有什麼佛教的書,我就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讓大家認識佛陀。這本書賣得很好,出版到現在,已經六、七十刷,也賣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他們一買都是五百本、一千本,就這樣建了大雄寶殿。

這樣一來,基本上一個寺廟的結構、樣子就有了,那麼就有人來了。人來了以後,就要開道路、種樹、種花草。有一次蔣經國先生來,回到台北後叫人帶話,他說:「叫那個和尚多種一點樹嘛!」後來我也請人回話給他,我說:「總統先生,房子一年、二年可以建成,樹木一年、二年長不大,至少也要十年、二十年啊!」

目前再加後山的地,和佛光山連在一起大概有一百公頃以上。現在回憶起來,幾十年來為了買這塊地,雖有困難,但也不困難。初到這裡的時候,土地一公頃是一萬塊台幣,到現在一公頃卻要一億以上的台幣,對方也還不肯賣。不過沒關係,宗教的事業必定能久長,世間上的事情比不上宗教,父親不賣,到了兒子就要賣,因為兒子要分家;兒子不賣,到了孫子一定要賣,最後佛光山左右的土地一定是歸佛光山,因此寺院是愈來愈大,民間是愈來愈小,當然我們也不是存著這樣的壞心,但這確實就是世間法。

最初來到這個地方,我用幾句話向大家報告:

第一、以退為進:我在台北,每天要請客、開會,人來人往,其實這都不是我的事,但是人家叫我:「見個客人嘛!請客要有人陪啊!」我為了要去陪客人,經常不在寺廟裡吃飯,可是我不去陪客人,就有人說:「哎呀!你架子大。」我想你們也遇過。如果我不去開會,他又說:「你不肯跟我合作,是看不起我們嗎﹖」為了要跟他合作,為了要看得起他,所以就不斷地開會、吃飯,吃飯、開會。但是這樣不行,不像個出家人。

當時偶爾有因緣到南部講經、傳教,因此,我抱著「以退為進」的決心,決定退到南部來。這裡沒什麼客人、沒什麼長官,也沒有什麼會議,可以稱心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以退為進」的人生不是不好、不是消極。我個人一生不消極,只是因為前面的半個世界大家都在爭,是個窄門;後面的半個世界沒有人看、沒有人要,回過頭來也滿好的,因此我就來到南部。這四十年來在這裡,可以說做得很順利、很歡喜、很自在。

五十年前,曾經有一個機會到香港去,票都買好了,警察卻把我抓起來,不准我去,關了我二十幾天,出來以後,香港有入境證,又不准我去。所以,人生的因緣,好的、壞的很難說。

第二、以眾為我:我一個人哪有親朋好友、師長、師兄弟……各種關係我都沒有。我在大陸出家的時候,我的師父很偉大,他沒有什麼門面大戶,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奮鬥,做了大叢林的當家住持。雖然我沒有社會的關係、沒有佛教的關係,伶仃孤苦的一個人,不過我覺得本來就應該要獨自奮鬥。我是一個雲水僧,因為戰亂到了台灣,原本以為這只是個過渡時期,戰爭沒有了,就可以回去,哪裡知道一下子海峽兩岸阻隔,回不去了,只有在這裡從事教育、文化工作。

我不是不會念經,是我不喜歡念經,所以我都跟佛教界講我不會念經。在台北市有一個大寺院,他們的經懺好忙,但是我坐在他們那個地方,他們打電話找人誦經找不到,也沒有一個人敢來跟我說:「星雲法師,幫個忙吧!」這讓我覺得很得意,終於不念經已經慢慢地給人肯定。

雖然不念經,但要講經,在佛教裡面,念經和講經是不一樣的。我記得過去講經沒地方講,就到神道廟的走廊上,放一個電燈泡,就開始講了,那時候裝電燈泡,不是隨時拿一條線來裝上去就可以,臨時裝一個電燈泡,就要台幣十二塊錢。講經結束後,信徒來跟我說:「星雲法師啊!你看我今天特地從哪裡來聽經,來替你捧場啊!」我就要說:「謝謝、謝謝、謝謝……」

可是換作是念經,情況就不一樣了。你還沒有到他家門口,他的孝子賢孫很遠的就跑來,跪下來迎接,念過經後,又趕快叫車子送你,給你帶點什麼東西回去吃,還送你一個大紅包,所以念經多好啊!當時講經在佛教並不是很時興,但人各有志,我還是歡喜講經。不過現在偶爾也會念經,因為有些信徒已經跟隨我幾十年,一直在幫我們做事,平常也不要我們替他們服務什麼,老了以後,世緣已了,實在過意不去,只有去幫他念個經。

後來到了壽山,有些徒眾說要剃頭出家,我說:「不行啊!在大陸的規矩,你要剃度,我做師父的,就要能養你,要能教你,但那也要有叢林、有佛學院才能給人受教育,可是現在我沒有地方教你啊!」後來有一些青年心想:「管你的!我就是要跟你出家。」他自己就剃頭出家了,不得已,就想買下麻竹園這個地方,但是沒有錢啊!後來有了錢,也買了地,可也還要發展、還要生活,因此,這裡就說到「以眾為我」的重要。

在佛光山有大叢林的緣,我不要人家給我多少錢建一棟房子或是送給我,也不要人家花多少錢來替我們辦大學,我們是「百萬人興學」,一個人一個月只要捐一百塊,等於是港幣二十五塊,這不困難,所以大家都很歡喜參與。想一想,二十五塊錢,只要省一下咖啡、糖就好了,這就是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啊!就這樣,大學慢慢地有了發展。

基本上,佛光山所有的成就都是大家的,不是我的。這是四眾的道場,不光是出家人住在廟裡面,在家人一樣可以來。甚至於過去的寺院分男眾、女眾,在我們這裡雖然男眾、女眾在同一座山上,但是各有所歸,大家在這裡十年、八年可能都互不認識,因為你住你的山頭,我住我的山頭,分中有合,合中有分,大家也都相安無事。

第三、以空為樂:佛光山早期是個荒山,連棵樹木都沒有,有的只是陽光、雨水。這裡的雨水很厲害,一下雨,水就好像從空中倒下來一樣,很凶猛,甚至太陽也很強烈。

不管你在什麼地方,人生的目的要求安樂,平安、快樂是人生基本的要求,財富再多不一定快樂,地位很高也不見得快樂,像日本的三島由紀夫,曾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卻還是選擇了自殺,所以我認為人生要快樂。

早期這裡沒有電視,那時候也古板,不准唱歌,那我們怎麼樣快樂?以空為樂。空,好比是一個寬敞的空間,能讓人坐得安心;太擠,就不舒服、不快樂了。香港地雖不大,可是卻能運用智慧做空間的利用,因此大家就很歡喜香港。空是什麼?空不是虛空、虛無的意思,「空即是色」,空中擁有很多的東西,空具備有很多的因緣。口袋不空,錢就沒得地方放;鼻孔、耳朵不空,人怎麼活下去呢?所以,空讓我們存在,空讓我們擁有,空讓我們快樂。

第四、以無為有:一個外省人來到另外一塊土地上,無論做什麼事,都會被稱作「外來的」,這一句話有打擊的意思。同樣地,我也是一個外省人,但是我比陳水扁總統早來台灣,我來這裡已經五十六年,陳水扁總統有沒有五十六歲?沒有,他比我遲來啊!但是他們說我是外省人,他們才是台灣人,這令人生氣啊!因此,我不跟一般人一樣想「有」,那是形相上的有,雖然我沒有,但是我要就有,我廣結善緣,我與人為善,所以很多人與我就有因緣關係。

「無」中生「有」,「無」裡面更多。舉一個例子:你有什麼?有,就有限量、有數字。很多的大老闆,天天在高樓上數鈔票,他是在數紙,那是沒有;我們小老百姓在街上賣菜、數錢,那才真的是數錢,數錢比數鈔票好一點,還有個實物。很多愈有錢的人愈好強,愈有錢的人貪多,要周轉就很困難、很辛苦,像我們無官一身輕,無債也是很快樂啊!我們雖「無」,在山裡面也不想擁有什麼東西,但你能說是無嗎?無是眾緣所生。佛光山有一句名言叫做「儲財於信徒」,我的錢在哪裡?在信徒那裡,我自己沒有錢,我也不要錢,但我要幫人發財,我要幫人擁有,因為他有了,我就有,他們都沒有,就算我有,也不是我的呀!

假定各位關心佛光山,我們確實說,外面的人對佛光山傷害最大的一句話,就是說:「佛光山很有錢啊!」其實,佛光山如果有錢,就沒有佛光山了。一般人有錢會把它存到銀行去,台灣的銀行不保險,就存到瑞士銀行、香港銀行,可是我沒有錢,你們可以到香港銀行去調查,是沒有的啊!「無」真好,無就是大眾,無處不遍、無一處沒有。

有了以退為進、以眾為我、以無為有、以空為樂的觀念,不一定要從相上、形式上去擁有,無形、無相反而擁有更多。

來到這裡後,慢慢地也想到應該要立宗旨,各位都知道,佛光山是「以文化弘揚佛法」,大藏經重新標點、重新整理,工程浩大;「以教育培養人才」,因為人才最重要;「以慈善福利社會」,出家人不能光是獨善其身,人家不會容許,一定要結緣。歷任的總統,一遇到什麼災害,都會說:「叫佛光山和慈濟出來救災!」這不妥當,救災是自己願意,不是由人來叫的,宗教是超出政治之外的。

這幾天水災,網路上出現「佛光山是做什麼的?」這樣的話。我想,佛光山做什麼要讓你知道、要向你報告嗎?再說,何必要那麼有形有相,《金剛經》不是講「無相布施」嗎?學佛這麼久了,不要名、不要利,就是為了盡一點心,難道我不能做嗎?難道做一點好事,就要大張旗鼓、天下皆知嗎?再說,慈善救災還要自我宣傳,這我們也做不到。

說到「以共修淨化人心」,這一次你們來,山上有好幾十個活動同時在舉辦,兒童夏令營、短期出家、戒會、讀書會……實在對你們不起,沒有人好好招呼你們。像昨天晚上你們到了,本來要歡迎你們,因為在為參加「全民閱讀博覽會」的兩千人上課,所以就沒有辦法了;今天晚上我也還要去為一個兩萬人的集會講話。一對一的講,實在來不及,因此就要「共修」,共同集會修持。

說到共修、讀書會,我不講究念佛,也不講究打坐,讀書也是修行。像《古文觀止》裡面有一篇文章〈李陵答蘇武書〉,東漢時候,李陵投降匈奴,他說出多少苦楚讓人同情……當然念佛有力量,但是文章也不是沒有力量,甚至力量很大,你受委屈、不公平,難免會氣憤,但是唱念一小段文章之後,心裡面的意境提升,氣憤也就慢慢紓解,就像在念「阿彌陀佛」。

有個講經的老法師開示說:「『阿彌陀佛』四個字有很大的力量啊!這是無量的時間、無量的空間,是超時間、超空間,可以消災免難……」有人聽了不高興說:「這是神話嘛!『阿彌陀佛』四個字,哪裡有那麼大的功用?」老法師心想,要說服這種人很困難,就很粗魯的說:「混蛋!」年輕人一聽,「出家人罵人啊!出家人罵人啊!」作勢要打架,老法師看到這個情形就說:「你看,『混蛋』兩個字就有這麼大的力量,『阿彌陀佛』有四個字呀!」

今天各位是「為求真理登淨域,為學佛法入寶山」,應該由大家來提問,我來回答。

提問一:大師四十多年來,從育幼院開始,縱向跟橫向的教育做了很多,從這一點,也看到大師的高瞻遠矚,特別是看到佛光山很多的管理階層,諸多的信徒、學生都是佛光山的中堅分子。請教大師,未來除了教育工作、人才培訓這個重大的事情以外,在社會上、人間上,另外一個重要的、會做得更多的事情應該是什麼?

大師:我到台灣,今年算來是五十六年,我十二歲就出家,關閉在叢林裡面,受著專制、無情、無理的教育,但我心裡還是覺得這是很當然的,因為是在受教育。老師們以無情、無理對我,就是要讓我在無情、無理之下能服從、服氣,將來遇上有理了,還怕不服從、不服氣嗎?很感謝那許多老師的大慈悲,說實在他們如此嚴厲對待我們,他們也會很痛苦,但是話再說來,一根木柴,你不把它彎過來,它不能成才;一塊玉,你不去琢磨,它不能光亮,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啊!

剛到台灣,佛教裡連一個初中畢業的學生都沒有,最了不起的,就是小學畢業,或者只是念私塾一年、兩年,大部分的人都不識字。我那時候就想,佛教一定要青年,但是青年在哪裡呢?青年,社會上很多啊?但是他不會來念佛、拜佛啊!尤其蔣(宋美齡)夫人,看到哪一個人信佛教就討厭,報紙上有一點佛教的好消息,他馬上就把編輯喊了去罵:「你下次不可以再刊佛教的消息。」壞的消息呢!卻是一大篇、一大篇地刊,而且愈大愈好。

當時我就想,非要度青年人不可。度青年人,必須要會唱歌,但是我不會唱,我就請老師來教,不過我會教國文,像慈惠法師就是我教國文、唱歌,把他度來的。後來因為青年多了,我就叫他們組成弘法隊、歌詠隊、青年團。慈惠法師從十幾歲,就當幼稚園的園長,後來做高中校長、到大學教書,現在也辦了好幾所大學,南華大學、西來大學、佛光大學。

我在台灣大學參加「國際青年論壇」,剛巧你們去佛光大學,慈惠法師平常很少去那裡,跟你們也沒有約好,不過知道你們去了,他也跑到宜蘭去迎接你們。趙寧校長他參加「國際青年論壇」下來,知道你們去,他說:「哎呀!怎麼辦?我和教育部前部長約好要討論童子軍露營的事情,我們沒有接待,怎麼辦?」我說:「你不要忙,慈惠法師去了,他比你更有用。」(眾笑)

佛光山是出家人住的,稱作「僧團」;佛光會是在家人組成的,稱作「教團」。台灣的佛光會有五百個左右的分會,幾乎各鄉鎮都有一個分會,一個分會需要有一百個會員以上才能成立,這些分會,也幾乎都參與了我們的人間佛教讀書會,目前讀書會有好幾千個,甚至現在政府也極力推廣社區大學。社區大學不是一般的大學,是供給過去在學校沒有好好念書,或是現在就業了,又想再念書的人進修的大學,目前政府也委託我們辦了好幾個社區大學。

我們所做的弘法工作,跟慈善稍有不同,我們也做慈善,但不以此為主,因為做善事大家都能做,像電信局、鐵路局、巴士公司,只要有錢就能布施,所以善事哪一個不會做呢?甚至於接受的人,只要他肯接受,這都很容易做到。但是弘法就不簡單了,你說人人都能弘法嗎?人人都能接受佛法嗎?這是比較難的,但我們是佛法的教團,即使很困難,還是要歡喜去做,因為弘法才能徹底解決人生的問題,光做善事還是不夠。

舉一個例子,家裡來了客人,小孩子吵吵鬧鬧,父母拿個十塊錢給小孩,「去!買糖果、買冰棒。」他拿了錢就歡喜地出去了,但這只能救急,下次小孩子還是一樣地吵、一樣地鬧。而佛光會從事教育,就像客人來了,小孩子雖吵,還是要提醒他有禮貌、有規矩……雖然困難做,但是我們願意從困難上來改善社會、淨化社會。

大陸時興辦希望小學,我們在那裡也默默捐了一百多個。另外,最近請慈容法師到揚州去,有一所盲啞學校需要二千萬人民幣,我說:「二千萬人民幣太多了,我現在只有五百萬人民幣,聊表一點心意。」明白說,大陸雖然地大物博,這幾年來經濟發展,他們也希望大家回鄉探親,給大陸一點資助。海峽兩岸水乳交融,省吃儉用就能為大陸鄉親父老盡心盡力。

佛教的目的是自覺覺他、自度度人,因此我現在提倡自我反省、自我認識、自我自覺的教育。你自己覺了、你自己懂了,才能讓人家覺悟,覺悟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身、口、意三業才能清淨。所以,做好、做壞影響我們未來很大的啊!

提問二:請問大師,現在佛光山弘法這麼成功,那麼未來五年,您弘法的重點又會放在哪裡?

大師:世間無論什麼東西,創業艱難,守成更不易,今後還是要發展,但是守成也很重要,要加強管理、加強組織。我過去管理的方法,是佛教和道家合起來的「無為而治」,不會命令你去做什麼,因為我們不是做官的,三分師徒、七分道友,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孫,都是義工、朋友,我不能命令他,我要尊敬他,我要讓他高興,讓他自尊自重。就例如辦事業,錢的進出為數也會不少,但是沒有發覺到佛光山有貪汙的情形,給人騙的是有,但貪汙的沒有,為什麼不貪汙呢?

有時候,國稅局也會來問稅金、調查用途、調查帳目,我就說:「帳目都掛在牆上!一個名字是多少錢,你去數啊!」你們到過如來殿看過就知道,功德陶壁上面都有名字。當然這只是一時的道德觀念、信仰,如果沒有嚴密的組織、不訂章程辦法,久了,就不是人人一條心。因為有制度、管理,所以出家人沒有紛爭。

又例如佛光山徒眾有序列等級,在不犯過失的情況下得以升級,犯了規矩就降級。初入山門是清淨士一級,共有六級,一年升一級;學士,共有六級,二年升一級,到了學士六級就要十二年;然後就是修士一級,共三級,三年升一級;再來就是開士,要升到開士很難,它也有三級,五年升一級。從清淨士升到開士共要四十二年,像慈惠法師已經來五十二年,快升開士三級了,他是最資深的長老之一,等於是上將啦!

升級的評鑑標準包含學業、事業、道業,有時特殊的情況會升得比較快,但要宗務委員會通過。

因為有制度,所以佛光山的人事就不會有糾紛。有的寺廟,出家五十年的叫「老師父」,有些人年紀大了才出家,他頭髮一剃,也成了老師父,弄得誰到底才是老師父,這不公平啊!佛光山早就有這樣的制度,但不是很健全,不過慢慢地,我們也成立了一個人事評審會,甚至還有僧伽法庭。有人說:「出家人還要上法庭喔?」我說:「大家難免會有意見,問題總要公平裁決啊!」這在釋迦牟尼佛的時候叫做布薩、二部僧授,所以我們統統都是依佛法行事的。

提問三:我看到台灣的朋友,學員水平、辦道水平都比我們香港高很多,尤其大學畢業出家的非常多。可是我們香港青年一畢業,首先就是當商人,就是搞科學,再沒有辦法的才搞文化、教育工作,我們培養出家的人也不多,弘法工作遠遠落後了台灣非常多。我在檢討,我們是什麼地方出了錯誤,比方一、二十年來,台灣說「錢如水淹腳」,兩個地方同樣都把錢抓得很緊,可是為什麼香港發展不起來?希望師父您給我們指引。然後,為什麼我們這一班知識青年發心出家弘法的人,跟台灣的知識分子差得那麼遠呢?

大師:你很用心關心佛教。香港這個地方,人文薈萃,所謂「東方之珠」,什麼都是最好,你看,物質上都是最好的東西,人才也都是最優秀的,過去的文人、有錢人都想到香港去,站在佛教的立場來講,現在香港所需要的是「包容」。香港不大,但是心要大,人心要包容一切。我想,如果台灣人不包容我,基本上也沒有台灣佛教。

當初,我在高雄的一個地方建寺廟,那個地方的人就說:「這是我們苓阿寮(苓雅)的。」意思就像是香港人說:「你們建的廟不是我們九龍的,是你們荃灣的。」不要說是台灣,就連這樣一個小小的高雄也要這樣分。你看我這個人很溫和,但是在真理之前我也很勇敢,我就說了:「你們講什麼東西啊!這裡、那裡的,釋迦牟尼佛是印度的,你叫他回去好了,印度的釋迦牟尼你都能接受,我們要做一個高雄市的人,你都不能接受嗎?」

現在台灣最大的問題就是族群問題,這是台灣未來的隱憂,政治選舉把台灣分裂了。不過我們現在想補救,我在前不久寫了一篇文章〈沒有台灣人—在台灣居住的,都是台灣人〉。台灣本來沒有人,甚至這個世界、這個地球上,過去千千萬萬年也沒有人,人都是從各方聚集而來的,來到這裡,就是這裡的人。等於我現在搬家到香港,當然我會說我是香港人,就像各位住在香港,但並不是說你們的老祖宗都住在香港嘛!所以,我覺得要能包容,像美國雖大,但是不管哪裡的人移民到美國,都想做美國人,這很好啊!

我每年都會寫四個字送給台灣社會的大家,明年我寫「共生吉祥」。民間到了過年的時候,不都會說「恭賀新禧」、「如意吉祥」嗎?我現在不來這一套,我恭喜你們「共生吉祥」,意思就是大家要團結、同體共生、不要鬥爭就有吉祥,其實我是想促進台灣的和諧。日本人過去接受中國的文化,現在也接受西方文化,他有很大的學習心,所以很快就能富強。

人家說:「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香港是東方之珠,不一定要很大,但是心要很大,包容性要很大,香港有自由、有民主,這很偉大,但是在教育上,要再提倡包容異鄉人,能包容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宗教、不同的種族。美國是世界的警察,我們香港可以做世界和平的堡壘。

提問四:佛教自古以來就和死人扯上關係,在香港弘法遇到一個問題,就是在大廈裡面設立弘法會,居民會認為那是幫死人念經的,所以很多人不歡迎佛教的人住在他們附近。大師您在高雄的大樹鄉,買了那麼大一片土地,成就了一個這麼偉大的事業,一定是用最大的智慧去敦親睦鄰,才能使附近居民喜歡跟佛光山做鄰居,但相信一開始的時候,也會遇到一些人來為難,您又是用什麼智慧去敦親睦鄰,讓別人都喜歡佛光山的?

大師:這麼多年來,這裡的居民是很頑固、頑強、排外的,但是要改變這一班老人的思想很困難,所以我先辦幼稚園,不收錢,教他們的小孩。很快地十年、二十年過去了,現在那許多小孩對我們都很好,甚至有的也在這裡出家,我們美術館的館長如常法師就是大樹鄉的本地人,很聰明、很能幹。乃至我替他們裝電話、替他們裝自來水,給他們種種福利;每年過年挨家挨戶地送紅包,邀請他們上山圍爐;他們的家庭經濟困難,我救濟他、幫助他,總之,對他們有利益的,我都會給他們。遠處都救濟了,近處還不救濟嗎?

這個地方的老百姓,他們的祖先是過去鄭成功來台灣,對抗荷蘭時的部下,後來滿清接收了台灣,鄭成功的這許多部下,怕被滿清圍剿殺頭,因此就四處逃竄,因為這裡距離台南不遠,過去都是山地,他們就逃到這裡來落腳。我來的時候還沒有道路,道路都是我開的,開了三次,才有現在這樣好的路,基本上,他們也不是本地人,只是他們比我先來,就有「此樹是我栽,此山是我開」的想法,當然我們後來的人,經過這裡,就要丟下買路錢啦!(眾笑)

往後開山,要用工人,我會問:「你們這裡有工人嗎?」要辦學校,「你們來念書可以優待。」慢慢地現在他們態度也改變了,甚至成為我們的護法,所以遠親不及近鄰啊!像過年人多,我讓他們來擺攤子賺錢,甚至停車不收費。我是不喜歡要錢的,但是有時候真不得已,例如,我建廁所給人使用,我不收錢,但是我找了一個老婆婆在那裡打掃,他卻非要向人收兩塊錢不可,我說:「不可以收錢。」他就說:「不收錢,我不幹,沒有趣味。」找不到人家來打掃廁所,只有說:「好吧!好吧!你收二塊,不能收三塊喔!」所以有很多事是不得已的。

過去有人來山,停個車子,山下的老百姓就要收兩百塊,我說:「不可以。」他說:「如果少一百塊,我就不准車子上山。」我說:「如果你要收二百塊,我就開放讓車子停到山上來,你就收不到錢。」他一聽也就妥協了。總之,人生好像跳探戈,你進一步,我退一步,甚至婆媳、夫妻、朋友,也都應該學習跳探戈。

提問五:大師,您五十六年來遇到很多的困難,可不可以舉一個最困難的例子,您用什麼方法應付這個困難?第二個問題是您的身體現在好嗎?

大師:實在講,我沒有困難,最大的困難就是你們問我的問題,你們的問題不容易回答。至於我這個身體,你不問,我也不知道,你問我了,我就來回想、自我檢查一下。

一個出家人不能把身體忘記,但也不能太執著,不然不能好好修行,會有掛礙。所以我沒去想這個身體,沒想就不掛礙,就很快樂。因為看到身體有病了,它就不死,像很多有病的人不死,為什麼?因為有病了,他會想與病為友,會照顧它。有時候也很難講,一看身體沒有病,過了二、三天又生病了,所以身體好、不好,真是很難講。最好是健康時,好好愛護它,有病了,也好好關心它、照顧它,即使死亡,也是很自然的事。

佛教對人生的看法,人生是不死的、是無限的,好像時辰鐘,從一到二、三……十一、十二,又再回頭;汽車老舊要報銷,報銷不是不好,再換一部新的,身體也是一樣,老朽了再換一個身體;生命又好比一個茶杯,打破了,你叫它恢復,不可能,但是流到桌上、地毯上的水,卻不會因此而減少。所以,佛教對生死的看法就如同搬家,從這裡搬到那裡,是很歡喜、很好的事情。

香港有個風俗,只要人家搬家,就會祝賀「喬遷之喜」。人死了,不就是搬家、是喬遷之喜嗎?問題是你搬到哪裡去呢?你的資本夠不夠?你的功德有多少?你的緣分能讓你搬到哪裡去?我本來是不管這個身體的,不過給你這麼一問,現在想起來,還是有掛念。

有一個醫生替我看病,想問我又難出口,後來他問了:「你們出家人怕死嗎?」咦!他問這個意思是什麼?我回答怕死,他會笑我沒有用的出家人;我如果說不怕死,這又太矯情了吧!螞蟻都怕死,為什麼人不怕死呢?不過他既然問我,我總要有回答,我說:「死不很怕,怕痛啊!」(眾笑)因為死了就等於睡著,一死百了,那不要緊啊!可是痛是有極限的,我痛得受不了,英雄就變成狗熊了。喊啊!叫啊!那很難看的,所以我也在想,所謂「善終」,人生若能無疾而終、不苦而去,是很自在的事。

我今年七十八歲,但是我的身分證是八十三歲,這將來也是一個懸疑案件,究竟是八十三還是七十八?不過你們都聽我做過證明,我是七十八歲。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你說好,不會好啊!一部老車,怎麼會好呢?性能必定很差。我過去也想把眼珠、腎臟做器官移植,捐獻給人,甚至我也立了簽字書,但是它一直還不死,不死,這些東西慢慢地就腐爛、壞了,再給人家,人家也不要。關於生命,最好就是隨緣,不要太去想它,想了就是一種執著,「有緣佛出世,無緣佛入滅」,我們也是一樣,有緣就常住世,無緣就回家。

提問六:請問大師,佛光山這麼成功、這麼偉大,不知道未來會遇到的挑戰是什麼?

大師:必定是跟自己內部的挑戰,不過現在佛光山內部沒有問題。無論是哪一個國家的滅亡,都是國家本身出了問題;一個人不正派,即使人家不來打你,你也會倒。所以,佛光山能以道德、信仰作中心,以制度來領導就不會倒閉。但是未來的事,世間無常,不可能沒有變化,有變化的就是一點人事問題,制度不同、理念不同,就會分組、分派,是非、人我,未來也會有,不過告訴各位,現在很平安,但以後我不知道。

提問七:請問大師,禪宗對您的管理宗教經驗有什麼影響?您人生中的什麼經驗,讓您注重人間佛教的推廣?

大師:佛光山是一個八宗兼弘的道場,雖然我自己是出身禪門的臨濟宗,應該說是臨濟宗的弟子,但是我平常不講這句話。在我們這裡有禪堂、念佛堂、有各種宗派的研究學習、行門、解門的修持。至於第二個問題,佛教是以人為本的,如果沒有人,那要佛教做什麼?再說,佛陀說教是對人說,沒有對畜生說、沒有對鬼說、也沒有對天人說,完全是對人說的,這不就是人間佛教嗎?我認為人間佛教就是幸福的佛教,就是平安的佛教,就是和諧的佛教。因此,我現在替人間佛教做註解: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就是人間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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