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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8 對於退位的感想

中廣公司「人物專訪」節目訪問

時間:一九八五年九月十日

地點:中國廣播公司

訪問者:台北葉樹姍小姐、高雄翁家梅小姐

編按:一九八五年九月初,中國廣播公司「人物專訪」節目在高雄台做台北、高雄兩地的現場採訪,並做立即的全台實況轉播。

記者開場:我是葉樹璈,在台北中廣公司,很難得在高雄現場邀請到星雲大師,擔任我們的特別來賓。我想首先要向星雲大師抱歉的,因為我們對佛教的用語不太熟悉,我們以一般的俗話來訪問您,您不會介意吧?

大師:不會介意。

平常心是道

提問一:九月五日佛光山召開宗務會議改選住持,至今已經有五、六天的時間。大家對這件事情都很關心,請問星雲大師最近的心情,及這幾天的活動,是不是先介紹一下?

大師:好的。葉小姐、翁小姐好,各位聽眾大家好!自從宣布佛光山住持退位後,我們開了信徒大會,產生了新的住持。四、五天以來還是一樣,所謂「平常心是道」,有了心理準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一樣的睡覺、一樣的工作。謝謝大家關心。

提問二:謝謝星雲大師,首先讓我們報導您這幾天的心情,因為聽眾及信徒們都很關心。事實上,大師今天來到電台,我們真的感覺到您和過去一樣。您的風範及您的氣度,雖然您到錄音間只有半小時的時間,我們已經深深地體會到。

大家當然都知道,在九月五日當天,大師您宣布要退下佛光山住持職務,消息傳布出去,一定有許多的信徒和弟子都紛紛希望企圖挽留您。不過,他們這種挽留和依依不捨的情緒,並沒有改變您這種處事的決心。大師,請問您,除了要遵守您當初所訂定的組織章程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

大師:除了「法制重於人治」,在佛教稱為「依法不依人」,其他的可說沒有什麼因素。以「法」做重點就很夠了,這樣「依法」我也很高興。我這些門徒弟子跟隨我三十多年,早就能獨當一面了。因此,我希望當我還活著的時候,眼看他們繼續把佛光山發揚起來,我做一個旁觀者會更加地欣賞、更加地快樂。我不希望等我做不動了,甚至到死了之後,才讓後來的人紛爭走樣,那是很不智的。

自然有成

提問三:大師,您早年在中央電台也擔任寫稿工作。聽說當年您一篇廣播稿,可以得到一百塊錢。您在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隻身來台的時候,聽說很辛勞艱苦,最近十八年在佛光山開山建寺。十八年當中,建立了舉世聞名的寶剎,而且是一個佛教的重鎮,您本人又是個很知名的佛教領袖。我想請大師您,把十八年來的歷程,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大師:你問我,佛光山十八年來開山的經過,有什麼不順,有什麼艱難困苦?我坦白說一句,我沒有覺得什麼艱難困苦,一切都很自然。所謂「難」,只要我們「敢當」,其實就不難。所謂「苦」,只要我「心甘情願」,苦也就不苦。這十八年來的開山過程,可以說是在很愉快的心情下從事一切工作。在感恩的心情之下,我覺得三寶佛菩薩加被我們,國家支持我們,尤其佛教信徒也很擁護我們。十八年來我好快樂,日子也很快就過去了。除了建設佛光山以外,我還想再做一些事情,因此把住持讓弟子來做。

提問四:不過,佛光山畢竟是您一手創建起來的,一般人對佛光山可能除了包括它是佛教重鎮之外,也可能是基於觀光旅遊的心態去接近它、認識它。而事實上,過去十八年以來,佛光山做的事情也很多。在佛教方面,尤其國際佛教聯繫傳揚工作,也扮演著重要角色。這一方面,是否也請大師給我們做一個說明?

大師:佛光山平常以教育來培育人才,以文化來傳播佛法,以慈善來福利社會,以朝聖、共修來淨化人心。剛才你所說的觀光,我們叫做朝聖。過去大陸四大名山,信徒上山拜佛,我們叫朝山。在國際佛教方面,我們佛光山本身除了派不少的學生到日本、美國、印度去留學外,我們也接受國外人士到我們中華民國來學中國大乘佛教。目前,有十幾個國家的人在這裡學習中國佛教,希望透過佛教,讓我們跟其他的國家,建立良好的國民外交,以便奉獻我們的一些心力。

生活修行

提問五:佛光山目前有多少出家人?而這些出家人之所以到佛光山去修行,個個都有不同的背景及動機,在這裡,大師您是不是也給我們做個介紹?

大師:佛光山有比丘(男眾)約一百人,有比丘尼(女眾)約三百人,大概四百人左右。他們過著修道者的生活,並非如外界所說的,過著金碧輝煌或接待客人的那種生活。男眾修行的地方,平常也不准外人到的;女眾修行的地方,平常也不開放的。有很多人到佛光山,曾看到修道地區或教學地區,有「請勿進入」的牌子。

所有的男眾和女眾出家人,早上四點半,聽鐘板號令起床做早課,然後有好幾個小時在教室裡上課,從聽聞的方面進入佛法。下午,要勞動服務,也要做晚課、自修,每天的三餐要過堂吃飯。佛光山出家人,每天對於修行也有十二小時以上。有的出家人或是睡覺不倒單,還有修般舟三昧,就是不坐也不睡下來,只准站著或經行,走路要一百天,這一百天下來,真是可以脫胎換骨。在佛光山出家的,大部分是年輕人,他們都是抱著一種奉獻社會、弘揚佛法、普度眾生的誓願而來到佛光山的。他們很有修行,很能吃苦耐勞。

無為而治

提問六:謝謝大師給我們透視佛光山出家人日常生活的另一面,這是我們平常所不易了解到的。我們常說出家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有人認為大師管理佛光山的方法,是一種革命性的方式,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同意?是不是請您談談,基於什麼觀念和做法,而以企業化的方式來管理這個佛光山?

大師:佛光山不能說是用企業化方式來管理,因為,佛光山是一個寺廟,用的是傳統的制度、宗教的方法,可以說,我是以一種過去叢林制度的方式來管理佛光山,也就是「無為而治」。主要是讓我們進入佛光山的每一個青年人,能具備修道的性格。所謂修道的性格,對於金錢,不但是不貪,而是根本不儲蓄。對於人眾,不但是聚而不有,個人也不私收徒眾。對於物質,可以說愈少愈好。

這就是說出家的人,要有一種出離心,對於世間上的功名富貴、物質享受,自然會淡泊,內心充滿法喜、法樂,也就是佛法真理的快樂。因為他們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辦法,有佛法,就不需要我來領導、指導呀!這是我剛才所講的「無為而治」,也就是自動自發。在佛教中講「發心」,山上或許有些工程、事務的困難,而大家都能不顧辛苦地為建設而奉獻、為上山的客人而服務,都是自己甘心去做的。如果你叫他去做,被動的反而不好。所以一切自動自發,這是在佛光山的徒眾,令我感到最欣慰的。

願世世出家

提問七:大師您在十二歲剃度出家,然後經過一個非常正統的叢林教育,您是否可以談談,佛教給您一生的影響?

大師:佛教給我一生的影響很大,就是你們所看到的。我自己這一生當中,從不曾有過第二個念頭說不做和尚了。我這一生,就只想做和尚,甚至於發願來生還是做和尚。我對於做和尚,做得很肯定,甚至於這樣說,假如現在叫我去成佛、做菩薩,我覺得慢一點不要緊,我要做和尚,讓我替佛教多服務、替社會多服務、替眾生多服務,讓我再多服務一些,這是我心甘情願的。

以無為有

提問八:我們聽說大師一生,自己從來沒有單獨用過一把鑰匙,從來沒有不讓人拆您個人的信件。這意思是說,您的一切都是非常公開透明的。您本身也一直強調您是社會性的。您有一個哲學觀,總共只有十六個字,那就是「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以退為進」,您是不是可以把這十六個字闡釋一番?

大師:這四句話,是我才開創佛光山的時候講過的。第一,所謂「以無為有」是說,一般人只曉得從「擁有」上面去著意。「有」是有限、有量,是不能滿足的。「無」是無量、無邊,「無」比「有」更多。人的眼睛往往只看到前面,前面的世界是一個窄門,芸芸眾生都在擠,大家都在爭這個「有」;往後看,一個也沒有,其實「無」的世界裡反而更多。

在《般若心經》裡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有」是一致的,「空」、「有」不是兩個,不過「無」的境界比「有」更高。我個人體會到「無」裡面的「有」,所以即使過去經常三餐不繼,甚至一件衣服穿幾年,但是我沒有覺得窮過,為什麼?星辰日月可以讓我欣賞、樹木花草可以讓我觀看、山河大地可以讓我周遊、大地的眾生可以跟我談話,我富有三千大千世界,我怎麼會窮呢?所以「無」實在是無限、無量、無邊的。

以空為樂

第二,「以空為樂」。世間上的人,都追求快樂,不過他們大多是感官上的欲望,追求心外的快樂。「空」不是沒有,「空」的快樂更多。比方說,我們參禪的時候,把自己的身心擴大到跟虛空一樣,好快樂;念佛的時候,念到自己忘記身心,與宇宙化為一體,很快樂。所以,快樂不一定在金銀、財勢、物質上去找,完全是從自己的內心發出來的。虛空就在心中,那裡有無限快樂的資源。

以眾為我

第三,講到「以眾為我」,沒有大眾,哪裡有個人?沒有國家,哪裡有個人?佛陀曾經講過:「我是大眾中的一個。」大眾有辦法了,個人才有辦法。在佛光山,我們有四百多位出家眾,還有許多在家眾,一共有一千多人,都能在那兒安心修道、安心生活。他們不在意於我個人的在位或退位,那麼我就能比較自由而沒有牽掛。

以退為進

第四,「以退為進」。佛教中有一句詩偈形容農夫插秧的情況。詩偈是這麼說:「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農夫插秧,往後退、往後退,邊退邊工作,最後整田的禾苗就都插好了——退步原來是向前。

二十幾年前,我在台北從事佛教文化工作,後來,建寺廟建在高雄大樹鄉麻竹園的地方。台北信徒有人告訴我,如果當初把佛光山建在台北就好了。其實在南部可能起步比較困難,但台北因為人情多,勢必在人際間抵銷不少力量,在南部反而少花很多時間應酬、來去。

像我這次不做住持,退位給新人,把一切所有的名位放棄,看起來,我似乎是一無所有,佛光山住持位子,你說沒有了,但是我擁有宇宙,世界都在我的心中。所以這個「有」,不要從「有」的形相上去看,進步也不是要去爭才「有」。有時候「無」的裡面更多,「退步」的裡面也更多,「空」的裡面也更多,「大眾」的裡面更多。

「大師」稱謂

提問九:謝謝大師給我們這四句話所作的闡釋,的確有很深的哲理,以及發人深思的啟發。有這種胸懷,的確是您有過人之處。大家都知道,也都稱呼您「星雲大師」,不知這「大師」的稱謂,有何典故?

大師:有人稱我「星雲法師」,有人稱我「星雲大師」。在佛教裡面,法師比較難稱,大師容易稱。因為「法師」要能弘揚佛法,方能做法師。大師,就是過去出家了,人家尊敬他,和「先生」的稱呼一樣,就稱他「大師」了。

我之所以被稱為「大師」,是因為佛光山很多的徒弟、學生經過幾十年以後,他們都是布教師,人家都稱他們法師、也稱我法師,弟子們就商量稱我什麼呢?不能師父、徒弟都一樣稱呼。照理說應稱我和尚,過去叢林裡面,只有一個住持和尚,「和尚」這兩個字是非常尊貴的,是「親教師」,等於學校的「校長」。不過,我自己感覺這個「和尚」已經在俗間隨意稱呼,任何出家人都叫「和尚」,太通俗了,後來大家就決議稱呼我「大師」。「大師」等於是佛光山的一項職務,意思是師父跟徒弟不同,只是稱呼不同而已。就這樣子,星雲大師、星雲大師地叫開來了。其實這在佛教來講都是假名。法師也好、大師也好、和尚也好,統統都是代名詞。

代代相承

提問十:我們知道這個月的二十二號,佛光山的事務要正式交接給新的住持心平法師。到時候,要舉行佛教界稱為「晉山典禮」的儀式,您是否可以介紹一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儀式呢?

大師:二十二號上午十點鐘,我們舉行「晉山典禮」,等於一個交接的儀式。在佛教裡頭很重視這種典禮儀式,等於傳授衣缽、傳授法卷。法卷,就是我這個位子是從哪裡來的。從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大迦葉尊者微笑,到達摩祖師、到六祖惠能、到我們的老祖師臨濟禪師,這樣一代一代的相傳,到了我是臨濟宗四十八代,我再傳下去就是四十九代。另外,還有傳承紀念性的法物,如香板、如意、錫杖等,都要在那時候傳承下去。

提問十一:到時候,眾多弟子想必會全部參加,一般對佛教嚮往的人士,是否可以去看看這場典禮呢?

大師:要來的話,我是很歡迎。不過,山上的地方也不是很大,怕太多的人,招待上不能周全,因此先說聲抱歉,請多諒解。

纂修大藏經

提問十二:想必在二十二日晉山典禮當天,一定會吸引很多很多的信徒前往觀禮。不但大眾對當天的典禮很關心,二十二日以後,對大師自己的計畫,大家一定更為關心。在五日的宗務委員會當中,曾經決議要籌備一間「開山寮」,供大師往後寫作及研究經典之用。我們也知道大師早年是以文字弘法,以「摩迦」為筆名,發表了很多有關佛學方面的文章,最為大家所稱道的是《釋迦牟尼佛傳》這本書,到目前為止還是同類書中最被看好的。是不是請大師談談往後弘法或寫作的計畫?

大師:佛光山在文化方面,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編修《佛光大藏經》,我們把它分為十六類。《阿含藏》是第一部,已出版一部分了,將來全部出版有好幾百本。我們是把過去古老的藏經用現代的方法,標點、分段、註釋、刪訂、解題、考證,讓現代人也能享受到古老佛教的智慧。佛光版的《大藏經》,我想要對它做編纂修訂的工作。還有最近要出版的《大辭典》已經到第十二劃了,還剩三分之一就可以完成了。這個相當六百萬字的佛教大辭典編好後,對研究佛學的人會有一些幫助。

四海雲遊

提問十三:這真是您的一大貢獻。另外,大師您也提到將來卸下住持職位之後,無事一身輕可以雲遊四方。不曉得在二十二日典禮之後,大師您第一步想做的是什麼?

大師:我已經跟徒眾們講過,典禮以後不要再留我,讓我離開佛光山。因為我要他們獨立,我在那裡,他們心理上還會有一些依賴。至於離開後,到什麼地方去,現在還沒有考慮。

提問十四:大師您這次的退位,是不是也希望帶動本省其他的寺廟,將來也能建立某些制度呢?

大師:我當初沒有這樣想,我只想我應該這樣子做,現在經過大眾傳播工具的宣傳之後,我想佛教界的寺廟或許也能建立制度,而不要一直把住持當作終身職,交棒制度是可以建立的。現在有些地方不但不交棒,有時還給你當頭一棒。如果大家都有心交棒,從而建立起一種法制的制度的話,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新人出頭

提問十五:對於佛光山往後的一些宗務發展,有很多人一定很關心,在您退位之後,您認為會產生怎麼樣的影響,或是會有什麼改變呢?

大師:不會的,我覺得這種「非我不可」的觀念不可以有。你看我們的教主釋迦牟尼佛,在二千五百年前創立佛教,他已經涅槃了,但是佛教還不是一樣流傳?我們歷代的祖師大德,他們人生也是幾十年寒暑而已,宗派、寺院、法務還不是一樣有人繼續。不要非我不可,可能我離去以後會有更好的人才出現。我看佛光山未來的發展,由一些年輕人出來承擔,一定更有成就。

提問十六:那麼對於新任住持心平法師,您是否給我們介紹一下呢?

大師:心平法師今年四十八歲,出生在宜蘭,是我們中國佛教研究院出身的。他受戒已有二十多年,跟隨我也三十多年了,現在是中國佛教會宜蘭縣佛教支會的理事長。當初我開山時,他也來幫我開山;佛光山在彰化的福山寺,也是他開山的。他對於佛教的唱誦梵唄最專長,對於工程事務也很內行。佛光山由他來做住持,最大的原因是眾望所歸,因為他是全票當選,佛光山的師兄弟都是一致擁護他,這是我最放心、最歡喜的地方。

淨化人心

提問十七:那麼,我們可以經常看到星雲大師在各地演講,或是在傳播媒體中的弘法。在這裡,我想請問大師,請您談談做一個宗教家,對社會應擔負什麼樣的責任?

大師:做一個宗教家,應該是以淨化社會、淨化人心為職志。像佛光山,有的時候做慈善事業,如:巡迴醫療隊到偏鄉施診,我們每天都開幾部車子到窮鄉僻壤去為大家醫療;或是辦養老院,照顧老人等等。不過,宗教辦這種慈善事業是副業,最主要還是要宣揚教義、淨化人心。我們要從根本上,替社會樹立一種精神上的開拓,讓大眾人格昇華,所謂把人性再提升。

我們當個宗教徒,弘法是家務、利生為事業。弘揚佛法是我們的家務,普度眾生是我們的責任,今後佛門弟子都會努力完成佛祖給我們的這項任務。

記者結語:宗教會帶給人一種心理上的富貴,在今天這種社會風氣之下,可以藉著宗教的力量來扭轉一下,對於我們精神的建設,我想一定有一個正面的影響,這也是大師所特別強調的。今天謝謝大師到電台來接受訪問,並給予我們許多寶貴的人生哲理以及思想上的啟發。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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