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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58 當東方遇上西方之一——佛教與中國文學

與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對談

時間:二○○五年十一月八日

地點:佛光山台北道場如來殿

司儀:與會的貴賓,大家好!歡迎各位光臨今天「當東方遇上西方──大師與漢學家的對談」。今天的對談,邀請到佛光山開山星雲大師,以及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評審,同時也是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院士馬悅然教授主講,並邀請遠見天下文化事業創辦人高希均教授擔任主講主持人。今天的講題為「佛教與中國文學」。

主持人(高希均教授):這是一個空前的盛會,今天我們不談賄選,談文學、談宗教。大家一定感覺非常溫馨,因為文學是那麼的美,宗教是那麼的祥和,一個大文學家、一個大宗教家聚在一起分享,他們的交談,一定能夠激發出智慧的火花。

按照所有的標準,我都不應該擔任今天的主持人。我是念經濟的,對於文學和宗教都不算內行;但如果將文學擴大成「人文」,把宗教縮小為「人間佛教」,那麼站在仰慕者的立場,今天這個機會,對於我也是很好的一課。

馬教授是瑞典人,二十二歲才開始學中文,二十四歲在四川做方言調查,二十七歲得到了博士,三十二至三十四歲這段時間,擔任瑞典駐北京大使館的文化祕書,一九八五年(六十一歲)被瑞典學院選上「諾貝爾評審委員」。

有些人形容馬教授的個性是文學、歷史、藝術家的性格,在寫作和翻譯方面,都非常專心,寫的速度非常快,寫完之後他不希望再修改,所以文章寫好了,照登就可以了;他研究的方向非常廣泛,方言學、中國的藝術、古典文學、近代的漢學等,令我非常佩服的是他翻譯的作品,幾乎超過了七百種,翻譯過四十多個國家近代的文學作品,包括中國的古典文學《水滸傳》、《西遊記》等。

馬教授不僅精通中國的古典文學,對於中國的社會人文,體會更深;尤其能夠掌握中國人的處事哲理、語言奧祕。因此很多人都說,馬教授比中國人更懂得中國人。

馬悅然教授:很高興有這個榮幸與星雲大師對談,對談的題目是「佛教與中國文學」,可惜的是,我對佛教懂得很淺。

我對中國文學開始感興趣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時看林語堂所寫的《生活的藝術》,被翻成英文及瑞典文,在書中,他談到佛教與道教的思想,就此我對佛教及道教思想感到興趣。

一九四六年秋天,我開始學中文,當時我的老師高本漢教我的第一本課本是《左傳》。學了兩年中文後,還是一句中國話也說不出來,但看書就沒有多大的問題了。

我在四川做方言考查時,就住在峨嵋山的報國寺,那裡有一位非常有學問的果玲法師,他未出家前就在大學教授國文,因此主動傳授我很多古典文學,尤其是詩歌,如:《唐詩三百首》、漢朝的五言詩和樂府、魏晉南北朝的詩。他什麼都教,因此讓我對古代文學產生濃厚興趣。而且我很快就發現,當朝的偉大詩人,他們都受佛教的影響很深,像唐朝的王維、柳宗元,從他們所寫的山水詩,不難看出其思想受中國佛教影響極深。

唐朝的玄奘大師,在佛教歷史上是一位很偉大的人,可是在翻譯《西遊記》時,唐僧被寫成一個非常脆弱的、好哭的僧侶。而孫悟空就很值得佩服,因為到印度去,他可以架一座橋,很容易就可以把經取回來,但他沒有利用他的神力,反而一路牽著白馬,陪唐僧到印度取經。不知道星雲大師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

大師:馬教授看到唐三藏的眼淚,以為他因為困難當前的畏懼而哭;其實在我看來,玄奘大師的眼淚不是怯懦、不是害怕,而是不忍眾生因無明犯下罪業,將受業報現前的苦難使然,所謂「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玄奘大師有著母親關愛迷失子女般的心情,他的眼淚是因為慈悲,因為心疼所流下的。

而孫猴子的勇敢、承擔、護主,代表了嚴父,如同佛教的智慧,如此兩者「悲智雙運」,才能通達西天彼岸。而《西遊記》的內容,也因為其中的災難、驚險、傳奇,成了老少咸宜、家喻戶曉的偉大文學著作。

馬悅然教授:我本身是學語言的,我認為語言是文學重要的工具,沒有語言也就等於沒有文學了。

佛教對於漢語的變遷與歷史,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在《後漢書》的藝文志裡頭有一個註解,假如沒有反切就沒有韻書了。

我的老師高本漢,辛亥革命頭一年,一九一○年到中國山西太原大學,負責教英語,在中國北方收集許多方言字,以後他用方言字表,用切韻、廣韻的拼法,建立了許多漢語的語音系統。

主持人:請問星雲大師,您是一位地位那麼崇高的宗教大師,您是如何對宗教產生興趣?倘若還有來生,還會繼續走同樣的路?

大師:佛教講「因緣」,所謂前因後緣,總有因有果的。

我想最主要還是我的性格,我的性格接近佛教,我的外婆是個佛教徒,經常帶我去寺院,因此成就了我的因緣。

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我要念書!」但念不起,也沒有看到學校在哪裡;後來聽說到寺廟裡可以念書,那麼我應該說是為了念書才進了佛教;進了佛教以後,感受佛法的浩瀚、佛法的真理,令人不得不折服。

我想馬教授能成為漢學家,他對文字的喜愛,也是鍥而不捨的,才能夠有今天那麼高的功力及成就。隨著歲月的增長,人生的境界愈來愈感到不同,不過我想,倘若有時間,我想我和馬教授不只談論文學而已,也可以談談佛學。

馬悅然教授:我記得第一次到中國去,父親不著急,但母親就有點兒著急,他覺得中國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時候中國境內打內戰,非常危險。但那時我覺得什麼人都是一樣的,你對他們好,他們就會對你好。

記得到中國的那年八月,在山西呂梁山一個叫邸家河的鄉村,有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請我喝茶,他是一九四○年代,由河南逃難到山西去的。有人告訴他:「馬先生是北歐人,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然後說:「嗯……啊!天下烏鴉一樣黑。」我覺得他說得很好,因為都是人!‭ ‬

我還是很願意回到這個語言學來,佛教對漢語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我最愛看的文本之一,就是惠能大師的《六祖壇經》。六祖是文盲,不認識字,所以他的學生就幫他記下來,就是《六祖壇經》,雖然是八世紀的一個版本了,但當時的語言和語法是非常簡單的,它的語法跟現代漢語的語法差不多,我相信一個比較聰明的高中學生,看《六祖壇經》就會懂的,深的意義他不懂得,但是語言對他不應該有什麼障礙的,這是很重要的。

比如說,你看辯機所發表的唐僧《大唐西域記》,是七世紀的作品,寫的是玄奘大師到印度的經驗,那語言也非常簡單,沒有多少「之乎也者矣焉哉」,都是很簡單的現代化語法。以後宋朝的語錄啊什麼的,一看他們的文字,就會懂得他們對後來的文學影響是多麼大。你看《碧巖錄》、《無門關》(《無門關》比較難)、《龐居士語錄》也是很簡單……

大師:馬教授剛才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以佛教看法,像你剛才講的六祖,是一個開悟的人,天下的眾生也都可以做六祖;人人有佛性,所有一切眾生也都可以和釋迦牟尼佛一樣。烏鴉固然是黑的,但我們人性可以是各有其道,也不是說黑的就一定不好,像非洲國家編輯的教科書,第一課便是:「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而我們中國人說白色是最清淨、最乾淨、最可愛的顏色。雖各有說法、各有看法,但人心都是一樣的、平等的。

不過剛才講到《六祖壇經》,它有哲學的層面,也有文學的外表美,佛經很多都是如此。像佛教中除了《六祖壇經》以外,《維摩詰經》、《華嚴經》、《大寶積經》這許多經典,有哲學的內容,也都很有文學的價值。不知馬教授對這許多經典的文學有欣賞過嗎?

馬悅然教授:我沒有讀過太多,我知道我應該讀。我有一個問題,就是:六祖惠能提出「見本性,便成佛」,與孟子所講的「赤子之心」,每個人應該回到他的赤子之心,這「赤子之心」和「本性」,我看是有一定的關聯,孟子不可能受過佛教影響,我想那就是儒教和佛教共同之處,孟子所講的赤子之心跟六祖惠能所講的本性,應該是相近的。這是我的看法。

主持人:我在這裡是不是能請大師講這題目?馬教授是個漢學家,星雲大師是個大宗教家,大師的弟子出了一本書,很著名的《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我們能不能請星雲大師您自己來解釋一下,什麼是您的「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看馬教授能不能聽懂,有什麼‭ ‬comment(意見、評論)?

大師:我的個性一向是很隨緣的,所謂「隨緣而住、隨遇而安、隨喜而作、隨喜生活」。你說我有什麼「模式」?其實我沒有模式。但是因為講到人間佛教,它是佛祖的,佛祖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說法在人間,他沒有只對天上的人說,也沒有對畜生、地獄、餓鬼說,他是對人說,所以說是「人間佛教」。

那麼多的「人間佛教」,不容易找出頭緒。所以記得有一次過年,高教授你上佛光山,曾要我簡單說明什麼是人間佛教,我自然答道:「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人間佛教談的就是人的生活,人的做人處事,人要求得安心自在,有一個「佛的教」,對我們很有用,不一定要等死了以後,交給阿彌陀佛,也不是說要求神通靈異,它就是平常的穿衣、吃飯,給我們安身立命的道理。你真要說有什麼模式,不能說是我的模式,應該說是佛的模式。我講的話,馬教授以為然否?

馬悅然教授:我聽得懂,聽懂了。記得我一九四九年過年的時候到峨嵋山報國寺,寺裡的老和尚果玲法師帶我到羅漢堂去,羅漢堂有十八羅漢,我就問他:「這一尊是誰?」他就敲敲,說:「這一尊是木頭的。」我又問:「那一尊呢?」他就說:「哦,這是泥巴做的。」他沒有告訴我那些羅漢的名字,他自己是禪師,當時所有報國寺的和尚都是淨土宗的。

在萬年寺,一九四九年的春天,來了一位非常特殊的方丈,就是能海法師,能海法師原來是西康一個非常有權力的軍閥,他中年出家,學的是密宗,我聽說能海法師要到萬年寺,我就告訴果玲老和尚說:「我願意去聽他講經。」果玲老和尚就非常生氣說:「那個人是掛羊頭賣狗肉,因為他是密宗的,不能夠相信一個密宗的法師。」報國寺淨土宗的和尚,他們也不願意聽能海法師講經,但是我還是去聽,根本就聽不懂。他在萬年寺講了三天,非常不好懂,我一句都不懂,但是我一看到能海法師,發現他是非常的有力量,不僅是身體有力量,而且是有精神力量的一個人。

為什麼我會講到能海法師,因為剛才講到《龐居士語錄》,我覺得能海法師有點像龐居士,因為一九六七年文革的時候,快過年時有一群十幾歲的紅衛兵去找能海法師,他當時在五台山的一個寺廟當方丈,那些不懂事的紅衛兵去告訴他:「明年會來鬥你,要來抓你!」能海法師說:「叫徒弟們來!」給他們講最後的經,講完後就靜靜地圓寂了。這故事是真的。

我一九七九年回峨眉山去,見過萬年寺方丈,他三十年以前坐在我旁邊聽能海法師講經,我就問他能海法師的下落,他就對我講這個故事。以後又有很多人告訴我同樣的故事,我為什麼談這個呢?因為我相信大師雖然認為佛教有很多宗派,但都是「一個」佛教,是不是?不論你是密宗、是淨土宗、是禪宗,都是佛教。

大師:馬教授智識廣博,講到能海法師,他在大陸出家人當中,是首屈一指,學問很好、能力強,甚至像剛才馬教授說「精神力不同凡響」。有他,大陸的佛教減少了很多苦難,因為他聲望很高。不過不管你怎麼樣,肉身總會生老病死、成住壞空,這是必然的。

剛才馬教授提到所謂「宗派」的問題,西藏的藏傳佛教,它也有很多的宗派,紅教、白教、花教,中國的佛教也有很多宗派,不過不是分人我的宗派,是像文學中有詩歌、小說、散文的分類,有禪、淨土……

你剛才有說「敲敲這個是木頭的,敲敲那個是土的」,其實所有的「佛像」在我們看來,都不是木頭的,都不是土的。就例如有一些人上佛光山,看到接引大佛那裡很多佛像,大家說:「好可惜,都是水泥文化。」奇怪,我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都不知道是水泥,只知道是佛像,你們是不遠千里而來,怎麼只看到水泥,沒有看到佛像呢?所以一切是木頭的也好、水泥的也好,就看你的心怎麼看法。

我今天也有講到說,世界上的宗教,耶穌也好、穆罕默德也好、聖母也好、上帝也好、釋迦牟尼佛也好、觀世音也好、城隍爺、土地公都好,都是平等無分別的。其實我們信仰宗教的人,就會了解自己在信仰什麼?不是說那許多的佛、神明,他們有所分別,是我們每一個人,自己在自己心中的規劃:我是要土地公、我是要媽祖、我是要觀世音、我是要耶穌、我要什麼、要什麼……

因此,宗教的產生,是人心的一種需要。像讀書人今天在臨考之前,多少人去拜文昌帝君,因為他覺得找大學校長、找教授沒有用,認為找文昌帝君必定有用;有很多的人要結婚,他找媒人找不到,就找月下老人;要生小孩,會找註生娘娘;要求保平安,就拜土地公、城隍爺;生病了,王爺好像醫院的院長一樣,可以求得他的什麼藥,病就好了;或者求媽祖,因為媽祖好像交通部長,行海之路可以得到平安。

所以很多的神明是因為「人」而有的,佛教的「佛」也是人,釋迦牟尼佛並非是神,他是一個覺悟的人,你說是木頭的、泥塑的,在這泥塑的、木頭的以外,他有另外的精神作用,你能看到他的精神作用,他就是佛,就是菩薩,就如同一塊布,做了帽子戴在頭上,做了鞋子穿在腳下;可以做帽子的布就貴,做鞋子的布就很低賤,不能擺到頭上。

就好像全世界所有國家,對各個國家的國旗都是很尊重,我們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美國在硫磺島登陸,為了把一支美國的國旗豎起來,多少的生命犧牲了。甚至美國為了要讓太空人登上月球,花了多少億美金。到月球上豎一支美國的國旗,就一塊布有什麼了不起?因為它不只是布了,它是一個美國的象徵,是美國國旗,它的價值就是「我的國家」。所以我們大家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是什麼,它就是什麼樣的價值。像馬教授,你的價值很高啊,在寺廟裡住過、出過家,漢學又那麼精通,不只在瑞典是教授、院士,可以說是人類之光。

主持人:順著剛才星雲大師的評論,我再引申一下,現在在美國社會有兩個名詞,也是哈佛大學的教授‭ ‬Joseph Nye‭ 寫的一些文章,引起滿多的重視。他說一個國家有兩種力量,一個叫‭ ‬hard power,一個叫‭ ‬soft power;hard power‭ 我們台灣中文把它翻成「硬的國力」,soft power‭ 是「軟的國力」。最好的例子,就是美國今天去轟炸,或者占領伊拉克,他靠的就是國防的力量、軍事的力量,那是‭ ‬hard power。

很多知識分子大大不以為然,說一個國家不應當輕易使用單邊主義跟軍事力量去占領人家,hard power‭ 不可取,可取的是‭ ‬soft power。Soft power‭ 指的是「柔性的國力」,什麼是「柔性的國力」?就是美國的教育、民主、生活方式、文學、宗教。所以今天兩位,一位提倡文學,一位提倡宗教,這兩個就是‭ ‬soft power,所以‭ ‬soft power‭ 使人家信服,「硬國力」是征服人家,那個不可取。

現在我要請教你們兩位一個問題,因為我也是一輩子教書,假如我今天在班上對美國同學教一門課叫「教育經濟學」的話,我通常以問這個問題開始,美國學生聽了很有興趣:「你們知道嗎,是哪一些因素影響你們的終身所得?」美國學生當然很在乎他的所得,他們也很聰明,我說:「你們舉出十個因素吧,我在黑板上寫。」

大家就舉手,有人說「跟你的職業有關係──醫生所得就高,garbage collector(垃圾工)薪水就低」、「跟地區有關係──我在紐約所得就高,我在阿拉巴馬所得就低……」所以你可以想出很多因素:職業、地區、性別、年齡、人種(黑人所得低、白人高),我跟他們說剛才黑板上寫的十個因素,都有點相關,但並沒有找到真正關鍵的因素,not the key factor,真正最關鍵的因素,至少根據美國的實質研究,是一個人到學校念書的年數,the number of years of schooling,那個是影響一個人終身所得的最關鍵因素。就是:我是念了十六年學校,你念了九年,我的所得就比你高;你念十八年,又比十六年高。

現在我請教兩位這問題:兩位一個是文學家,您當然希望更多人念文學;一個是宗教家,當然希望更多人信仰宗教。兩位能不能分別和我們分享一下一個基本的問題:到底是哪些因素,令一個人喜歡或不喜歡文學?一個人喜歡或不喜歡宗教?馬教授,請您開始。

馬悅然教授:大師先說。

大師:科學昌明,發明很多的東西,科學家很偉大,改善了人類的生活,帶給世界的文明;宗教呢,有的時候窮畢生之力,念一句阿彌陀佛,也念不好,甚至有的人幾十年,像過去說中國讀書人「十載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但是在佛教,不是那麼簡單,像釋迦牟尼佛他要六年苦行、六年參訪,經過了十二年的歲月,後來才有釋迦牟尼佛。那像我自己,到現在我的宗教生活應該是有六十七年了,這六十七年來,今天在你們面前招供,我也經過種種修道人的苦行、苦功,例如:閉關、禁語、刺血寫經、過午不食……這過程我都有過,但是要求悟道,還是很難的。假如說我是以六十七年的時間,來研究一門學科,我自然也感覺到自己很勤奮,也有成就;但是我為佛教經過了六十七年的努力,我至今仍沒有開悟呀!我還是一無所有。

你說「沒有」嗎?那也不是。其他見得到的佛教事業、建寺,那是外相上的,是大家共同成就的,不是我一個人做的。不過在我自己的心裡,愈來愈能感覺到自在、安忍、無所畏懼、無住恐怖、不作妄想,慢慢覺得有一點成熟。但這成熟比科學要來得不容易、來得慢。所以各位,你們大家到佛門來,先信佛教,有人說:「信佛一年,佛在眼前;信佛兩年,佛在西天;信佛三年,佛就沒有了。」不是佛沒有了,是你沒有找到。信三年是不夠的,或者是在世間上有點挫折、逆境、障礙,你自心就把佛都障礙了。一湖的清水,只要一動,水就不清,所以我們的心湖一直妄動,我們的清涼月就不能在這水裡清晰顯現。

我自己一生沒有專長,所以剛才你說我是宗教家,哪一個出家人不是宗教家?哪一個佛教徒信佛都可以做宗教家,但是要做漢學家就不容易了。

馬悅然教授:高教授,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願意給你們講一個故事:波蘭有一個作家,叫做卡普欽斯基,他寫了一部小說《皇帝:一個獨裁政權的顛覆》,內容敘述群眾的革命,怎樣推翻波斯國最後的皇帝。可惜的是推翻皇帝的革命,對人民沒有帶來任何好處。

在小說的終局,作者讓一個信回教、做地毯買賣的老頭說:「我們從來沒有將什麼有用的東西,贈送給世界,我們贈的是詩歌、微小的畫像和地毯,你當然懂得,這些事物,從生產力的觀點,什麼價值都沒有,我們表現了我們真正的自我,我們所贈給世界的事物,不會改善我們的物質生活,這些事物只會美化我們的生活。你把地毯展開在一個惡劣的沙漠上,自己躺在那地毯上,地毯就變成一個綠油油的草地。啊!我們的地毯讓我們想到滿地開花的草地;一個池塘,看得見泉水,孔雀在草地上閒蕩;地毯也是持久的,一個好的地毯,幾百年不會褪色,有這樣的一個地毯,你好像存在於一個永遠不會褪色的花園裡。於是,你會繼續想像那花園的芳香,會聽見泉水的聲音,會聽見鳥兒的歌聲,那時,你感覺到你是健全的,你感覺到你是優秀的,感覺到你離天堂不遠,感覺到你是一個詩人……」

如此美麗的敘述,我相信那時信仰回教的波斯國老頭那種「離天堂不遠」的感覺,可能跟一個佛教徒的覺悟是同樣的經驗吧!我沒有好好地回答你的問題,但是我回答了一部分。

大師:你的文學那麼好,但因為時間看起來不夠,應該讓大家發問了,我想意思一定還有很多未表達出來,我替我們的聽眾請命,你能不能把這次到台灣的一些感想,寫個短篇文章,在我們《人間福報》上發表,讓大家可以再看一次呢?

馬悅然教授:可以,謝謝。我現在有個小禮物,願意送給大師,從瑞典帶來的。

主持人:馬教授真的是十分中國化,還帶了禮物來送給星雲大師。我們就開放時間,差不多將近有二十分鐘,歡迎大家舉手發問,不要客氣。

提問一:敝姓蔡,聽到馬教授說「天下烏鴉一樣黑」,我們對馬教授將漢語運用得這麼爐火純青,真的是非常感動,「掛羊頭賣狗肉」也非常有意思。我現在請問馬教授一個問題:聽說您很會講四川話,您學中國的語言,我們現在在講的話,大陸叫「普通話」,台灣叫「國語」,您在對中國語言的掌握,不曉得有沒有什麼祕訣?譬如說對我來講,我要學廣東話學半天就學不會,但您很快,到四川去就可以掌握四川話,是不是得先了解四川的文化等等,再去掌握,或是您天生對中國的方言感覺就很敏銳?因為您是語言學家,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一些提示?謝謝。

馬悅然教授:因為我是從十幾歲時就對方言很感興趣,所以我十二、十三歲的時候,就調查了我自己家鄉不同的方言,這是跟我的老師高本漢一樣的,他十三歲的時候就寫了非常非常好的報告,是關於他家鄉的方言。我想,搞方言調查的人耳朵比較靈的,他們對「方言」區別得很清楚,所以我在成都的時候說四川話,在峨嵋山的時候說峨嵋話,但我原來學的是樂山話,樂山是郭沫若先生出生的地方,他一輩子就講樂山話,是非常奇怪的一種方言,我頭一次到樂山,聽樂山話時,是有一個媽媽在找他的兒子,他兒子在街上走丟了,他就說:「我的『驢』在哪兒?」這是樂山話,其實是「我的兒子在哪兒?」方言還是重要的,普通話、國語,當然是應該有的,但是方言還要繼續講下去,不要忘記自己的方言,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大師:馬教授的國語、漢語說得好,明天我們有羅教授,也是來自瑞典,和他的地位一樣的,不過年紀輕得多,明天的國語可能又是另外一個境界了。

主持人:我接著剛才那位蔡先生的話請教馬教授,您是語言專家,在這麼多的世界語言當中,從學語言的立場來看的話,中文、俄文……哪些語言是最難學的?

馬悅然教授:我覺得中文是最容易學的,我記得在三十多年前寫過一部書,叫《中文不難》,漢語的語法非常簡單、非常好學,語音也沒什麼,就是四聲有點麻煩,當然學漢字也比較慢,但沒有什麼不容易,只是需要時間。我認為漢語是最容易學的一種語言,最不容易的可能像是芬蘭語、俄語,就難得多。

大師:台灣話很難學。

馬悅然教授:去年或是兩年前,有一個開出租車的司機,我跟他講普通話,他就生氣,用閩南語說我:「你為什麼沒學閩南語呢?」我當時沒聽懂,是後來朋友告訴我說他罵我,因為我不會閩南語。閩南語常常有些字,是有音沒字,所以我不容易學會。

提問二:我請教馬教授。大陸已經不用注音符號,現在只有台灣在用,而且漸漸會改為羅馬拼音。另外,中國的文字結構它是有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我想在馬教授一九四七年學的時候,應該是學繁體字,大陸現在都是用簡體字,而且愈來愈多國際間的漢學者也都引用簡體字,那麼,像現在簡體字這樣子演變下去,對六書的「象形、會意、形聲」這個精神都沒有了。那麼馬教授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

馬悅然教授:我開始學中文時當然是學繁體字,因為沒有簡體字,但是羅多弼教授的學生既要學繁體字,也要學簡體字,這是需要的。我自己比較反對簡體字,因為像你剛才說的,六書會混亂,這不太好。我發現台北街道的名字改成拼音,有的寫得對,有的拼得不太對,你們發現沒有,現在大多數台北的街名就是用拼音拼法,這也許是件好事,不過拼音法不太理想,有三個字母「j」「q」「x」可以不要了,他們可以用另外的拼法,那三個字母太不好了,沒辦法,已經有了就不能改了。

主持人:大師您對簡體字、繁體字有沒有什麼看法?

大師:都是工具嘛,熟練就好。

主持人:我記得今年二月份,天下文化請余秋雨先生到台灣演講的時候,他跟馬英九市長之間有一小時的對談,也談到繁體字和簡體字,馬市長說這不是「繁體字」,是「正體字」……

馬悅然教授:我給你講個故事:我今年到北京,在王府井附近有個叫「餛飩侯」,是一個賣餛飩的鋪子,原來在五○年代就在街上擺攤子賣,現在是很大的飯館了,我進去就看見在牆上寫著「餛飩侯」飯館的歷史,寫著「古人云……」,把「云」字寫成天上的「雲」,我告訴老闆說:「『云』字寫錯了!」他說:「沒寫錯,那是繁體字。」大概是一九七三年吧,在馬王堆發現了《德道經》,不是《道德經》,是《德道經》,考古雜誌就發表:《德道經》中有簡體字,不得了……

大師:不過現在的簡體字還不能完全成熟,比方說像「聖人」的「聖」,簡體字上面一個「又」、下面一個「土」,或說是「古怪」的「怪」字的半邊,我們不認識的字就念半個字,「孔子聖人」變成「孔子怪人」,所以看怎樣才能把它再精確一點。

主持人:余秋雨先生也是強調實用,他說:「在台灣有一個錯覺,好像以為簡體字是共產黨來強烈推動的,其實不是,是自然演變過來的。」事實上跟政權本身沒什麼關係,可是在那個場合馬市長倒是一再強調用「正體字」,或許使余先生覺得非常不舒服──你們的是歪體字,我們的是正體字……(眾笑)

提問三:我一樣請問馬教授,剛才提到馬教授翻譯很多經典,像《西遊記》、《辛棄疾詞》。《西遊記》在中國是提到植物名字(花、草、樹)最多的一本書,好像有二百五十三種,我想請教馬教授是如何翻譯的?比如像「菩提樹」、「波羅蜜」、「曼陀羅」,是怎麼翻譯?辛棄疾的詞:「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其中的「三千丈」、「一笑」、「萬事」,您是用數字或是用意義來翻譯?請馬教授為我們解釋一下,謝謝。

馬悅然教授:談到《西遊記》中的花名、植物的名字,這是非常不容易翻譯的,十幾年前有出了一部關於植物的書,書名我忘了,共有十二冊,每一種植物都有彩色的照片,還解釋得很清楚,所以用這個就可以找出很多《西遊記》中的植物名字。辛棄疾是我最欣賞的南宋詞人之一,他是很特殊的一個詞人,他用的語言也是非常有力量,可以把當時一般的普通話插入他的詞中,很了不起。

大師:剛才問馬教授翻譯那許多植物的名字,實在是不容易翻譯的,在印度的佛經傳到中國來的時候,同樣也是遇到很多如剛才講的「菩提樹」、「畢波羅樹」之類的名字,不過有一個翻譯標準,叫做「五種不翻」:尊重不翻,像「Buddha」,要尊重他,就叫「佛陀」、「浮屠」、「浮圖」或「佛馱」,梵文的「般若」,就叫「般若」或「波若」;順古不翻,古代有的,過去就這樣念下來了,就不翻,像「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很少有人念「無上正等正覺」;「此方無」,我們這裡沒有,怎麼辦呢?就用音譯,大致有一些這樣的規定。

主持人:這裡有一位來賓問:「請星雲大師能不能說明一下您的『星雲模式』的意思,以及您所希望達到的目的。」

大師:我的「模式」──這個世間上,個人是不能單獨生存的,我們的生存是仰賴大家共同成就。比方說:農夫種田、工人織布、公共汽車駕駛……因為有士農工商的幫助,我才能活下去,我才生活得很好,如果缺少了一個什麼,我就生活得不自在,因此我對世間要尊重、要包容、要給人歡喜、要給人希望,大家要合作、要互助。今年大陸胡錦濤主席也提倡「和諧社會」。人間就像一篇樂章、一首歌,我們彼此在一起,要把這首歌唱得和諧,生活就會很好。

說到我的什麼「模式」,又例如講經,我一生講經,如果要講給你聽不懂很容易,照經講就好了;要講了給你聽得懂,是很困難的,而且你不一定說我講得好。在佛教裡,我舉一個例子:有人問「你到哪裡去呀?」「我去聽講經呀。」「講得好不好?」「好極了!」「怎麼好法?」「聽不懂……」聽不懂才叫好,那我的「模式」不在這種「好」上,我是要你聽得懂,你能聽得懂,即使只說「普通」、「馬馬虎虎」,我也要這「普通」、「馬馬虎虎」就好了。《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二十多萬字,是滿義法師著作,他是花了二十年的醞釀,花了半年的時間寫作,給高教授去看,高教授一看非常賞識,這個由你來解釋一下好嗎?你出版的,來推銷一下嘛!

主持人:《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在八月二十日出版了,實在是天下文化很驕傲的出版品,我運氣很好,幾乎是第一時間看到這本書的稿子,看完之後覺得十分十分的好,所以情商星雲大師讓我們有機會出版,出版後當然受到華文世界廣泛、熱烈的回響,我自己看了之後也寫了個讀書報告,登在書內。剛才提問的那位朋友假如沒有那本書,我可以送給您一本,您拿了這本書之後,如果看到我的讀書報告,我想你一定不會滿意,因為裡面很多的詢問我沒有想出來,但是如果你看了這書之後,有很多很好的見地。現在天下文化和《人間福報》好幾個單位聯合辦一個星雲大師的百萬徵文比賽,就是看了這書之後,可以寫一篇讀書心得報告。還有論文比賽,二千字到三千字,還有一個演講比賽。如果不寫,演講也可以,所以有很多的方式,使你有機會看這書,而且還有回饋,因此提問的那位朋友如果沒有的話,待會我把書送給您,好嗎?

我最後還想問馬教授一個問題,您既然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委員之一,您的華文、華語、漢語是這樣的好,您能不能感覺到、猜測在以後的若干年,可不可能還有一位華文的諾貝爾獎得主產生出來?

馬悅然教授:這個問題是你可以問,但是我不能回答的。當然會有,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因為現在我說我不喜歡「中國文學」這說法,是「中文文學」──中文文學是大陸的、台灣的、香港的、新加坡的、美國的(用中文寫的),都是中文文學,當然應該有一個寫中文文學的作家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但有一位記者問我:「為什麼冰島的人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是有五千年優秀歷史的中國沒有得到獎?」我說:「冰島、法國、義大利沒有得到這個獎,中國永遠不會得到這個獎了;但是一個冰島的作者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有幾個義大利人、幾個法國人得了,當然將來會有一個中國作者得這個文學獎,但不是『中國』得的,是作者得,是頒發給作家的一個獎,不是頒發給國家的,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區別。

還有,諾貝爾文學獎不是一個世界冠軍,由我們瑞典學院選的,是我們大家認為他是一個好的作家,但是好的作家很多,有資格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在世界上可能有好幾百,上千人,但是每年只能頒發給一個作者。」

主持人:我想請問大師今晚最後的問題:您剛才說用了六十多年的時間從事宗教,當然在台灣、全世界做了好多的事情,辦學校、寺院,翻譯很多書等等,您覺得還有哪一、二件事情是很重要,但是您還得繼續努力,沒有做成功的?

大師:中國和台灣,海峽兩岸「和平統一」。不過我說的「和平統一」,是過去十多年前國民黨就已經定下的。我對於和平統一,事前需先要求的是「要平等」,過去台灣講:「我們富,大陸窮,我們看不起他們,不願意和他們統一。」現在大陸也富了,不過大陸也有另外的話出來:「我們大,你們台灣小,因為小,你應該給我欺負一下。」這樣也不行,所以既然是要和平統一,就要平等,大家尊重、包容,所謂如兄如弟。這是我的想法:中國一定強。

主持人:這使我想起沈君山教授,他不久前曾經有一個比喻,他對兩岸問題很關心,他用三個圈子來形容當前世界的情勢,他說:「在台灣這圈子裡,本省人強勢,外省人弱勢;在兩岸的圈子裡,中國是強勢,台灣是弱勢;在世界的圈子裡,美國是強勢,中國是弱勢。」大家聽懂我的話沒有?一個弱勢是「外省人在台灣──中華民國」;在兩岸,台灣是弱勢;在世界,中國是弱勢。他的結論是:強勢的那一方,美國也好、大陸也好、本省也好,應該要容忍、包容、慷慨、讓步。我想時間已經超過了,謝謝諸位今天的到來,明天晚上這個時間,還有一樣的,甚至更好的演出,謝謝大家光臨,謝謝馬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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