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級大小:

A-

A

A+

p198 禪無所不包——與于丹教授對談

時間:二○一二年七月廿三日

地點:佛光山電視中心攝影棚

于丹教授:今天想請教的問題,大概有兩大類別:一個是大家現在對於佛法,一方面很尊敬,但另一方面也很迷惑;有很多的嚮往、憧憬,也有很多的不解和迷惑,所以我想請教一些佛法的基本問題。第二個就是一些很社會化的問題,有關大家共同的焦慮,我們現在所處的二○一二年,是一個充滿傳言的年代,就是關於瑪雅人的預言,世界會有大變化,使得人心惶惶。

其實我們都知道,佛教有一個基本的理念是「因緣果報」,可是有很多人會說,為什麼我很努力卻沒有善果?我的起因很好,為什麼結不了善緣?因緣果報真的可以相信嗎?我努力了以後,緣分就會來臨嗎?什麼才是我可以守得住的?很多的問題,我想都還是要回到最基本的因緣果報。想請教師父,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讓大家了解因緣果報?

大師:釋迦牟尼佛說開悟了、證道了,他開的什麼悟、證的什麼道?就是悟到「因緣果報」!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緣果報是宇宙的真理,世間上沒有一樣東西能單獨存在,都要仰賴因緣。就如我們的存在,要有士農工商供應我們的生活,要有父母、老師教導我們,要有社會朋友幫助我們,要有國家愛護我們,沒有這些因緣,我們就沒有辦法存在。「因」是主要的,有了因還必須要有「緣」,好像一顆種子,要有土壤、水分、陽光、空氣的助「緣」,它才能開花結果。有了因緣,也就必定有果報。

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自己要對自己負責,因為你說了,後面一定有什麼結果;你做了,後面也一定有相對的效用。人有了因緣果報的觀念,這比什麼法律、什麼政治教條,功用還要大。它就是一種自覺,自己管理自己,讓自己在因緣果報裡運轉,自然就有分寸,這是做人的道理。

于丹教授:現在這個時代,一切節奏都在加快,吃的東西叫速食,讀的文章叫文摘,一切都變得很零碎,是快速的消費,人心變得愈來愈急。大師剛才說:「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但是以現在人心的這種匆忙,根本等不了那麼長的時間,那麼怎麼讓現代人堅持因緣果報的現因?

大師:人不容易懂得因緣果報,可以說,現在的人都錯亂了因緣果報。比方說,有的人做好人,為的是想發財,可是好人是道德上的因果,想發財就要努力,才有發財的因果。甚至有的人吃素,他想要身體強壯,但吃素是道德上的仁慈,想要身體強壯,就要運動、要保健、要營養。因此不能說,你拜佛,就要佛保護你一定平安,不可能的,這是錯亂因果。要有因才能有果,就像石頭沉到水裡面,你祈求石頭浮起來,不可能的,這不合因果;油浮在水面上,你祈求讓油沉下去,這也不可能。我們對於世間上的因果報應不懂,就會錯亂因果,要知道,經濟有經濟的因果,道德有道德的因果,健康有健康的因果,不能錯亂了因果。

于丹教授:師父您說的錯亂因果,就在二○一二年,不光是個人的生活,乃至整個世界的格局,都失去了秩序,因此要重建秩序,這裡面其實有很多的因果。您看現在歐洲經常出現經濟上的滑坡,有金融的危機,它的經濟秩序有一些錯亂;而非洲經常出現政治上的一些政變,它的政治秩序有一些錯亂;咱們亞洲老在討論人心道德的滑坡、道德的底線,所以我們內心的秩序也有一些錯亂。因緣果報怎麼樣能夠面對二○一二年全球的這些秩序的重建,大師有些什麼樣的建議?

大師:現在的人心,都對外境的人、事不滿,對自己的欲望又不斷地提升,這個很自私,自以為世界上所有東西都屬於他的,其實不是這樣的!世界是大家的,世界是公有的。你有貪念,財物不會因你的貪念就給你,你必須要勤勞才能獲得,就如同你必須要種植,才會有收成。即便是在政治上,為了得到權力而不當的抗爭,只會有更不好的結果,所謂「敬人者,人恆敬之」,相反地,你抗爭,人家就會制裁你。今天的社會還是要講究道德,講究法律、法制,講究人我的調和、和諧。像胡錦濤總書記的「和諧社會」,那是中國未來很偉大的一個目標。

于丹教授:其實談到和諧,就像孔子說過,真正的和,是「君子和而不同」。它裡面一定會有很多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利益、不同的出發點,從這些不同,在達到和諧的過程中,就有衝突、有磨擦,還有您剛才說到的抗爭。您經常講到有和無,所有這些衝突的起因,都是因為還想要得到更多;現在無的人他想擁有,更沒有誰會想放手,然後把自己從有變成無。

這個世界上,從對資源的掠奪,到對名譽的掠奪、權力的掠奪,到個人生活的種種占有,無非都是想要更多的「有」,所以就達不到和諧。在大家都希望「有」的時候,怎麼樣能夠懂得「無」的智慧?

大師:和諧不是說統統都一樣。比方說,眼睛管看,耳朵管聽,嘴巴管吃,它們的功用不一樣,可是只要和諧,就很健康。腸胃的功能也不同,它們和諧,人就會很舒服。所以,和諧的社會不是大家一起去做官、一起去發財、一起去種田、一起去經商,不是這樣的。而是各行各業,能各司其職,盡自己的心、盡自己的責任,尊重別人,不侵犯別人,不妨礙別人,就像四部合唱,有高音、低音,很好聽;舞蹈時,將手伸出去、腳伸出去,很美啊!

我們的中國很大,要多采多姿,讓大家都存在,不要妨礙別人。現在的這個社會,以自己為中心,認為是別人的都不好,是我的都是好,這是錯誤的。所謂「和諧」,是對等的,不同不要緊,大家要互相尊重。未來的社會要能長治久安,需要教育,每個人應自己自覺,自己有管理自己的能量,才有條件和人相處。

于丹教授:您說的這種自覺,自己要有管理自己的能量,這必須他對自我有正確的認識。現在的人,愈來愈有一種不安全感,對自己現在擁有的這一切,感到不踏實,就會想要得到更多。所以很多人以有限的生命,不斷地追求無限的資源,這樣的負擔,讓人壓力愈來愈大,不管得到多少都不滿足,這已經成為普遍的型態。

大師:貪心,是不能獲得的。意外之財不要想發,天上不會掉下財富,地下也不會長出黃金,要靠我們的勤勞,靠我們的辛苦,靠我們的工作;一分耕耘,就會有一分收穫。如果想要人家的,表示自己貧窮;能夠給人,才表示自己富有。給人,也不一定給金銀財寶,譬如給人一個笑容,給人一句好話,給人一個服務、幫助,表示自己很富有,有能力幫助人。

因此,人人都可以做富有的人,如果每個人自己內心很富有,不貪圖、掠奪別人所有,而能夠喜捨,所謂捨得捨得,能捨就能得,那就是播種,還怕沒有收成嗎?所以要從自我的觀念上改變。

中國儒家講仁義道德,這個「仁」,要兩個人才能構成,二人為「仁」,只有一個人不能存在。因此,你心中要有人,我要有你,我對你好,這個才叫做「仁」。所以,仁慈、仁政、仁心、仁德,倒值得多多提倡。

于丹教授:您說到二人成「仁」,我就很感慨。現在大陸上,因為計畫生育是國策,所以從八○年後就出現了很多的獨生子。這些孩子從小是由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隔代撫養長大的,從小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與人分擔的經驗,因此長大以後,最難處理的就是與人相處。因為從小所有的長輩都讓著他,所以他們就很容易以自我為中心,有時候談戀愛也不能好好相處,可能這女孩子就會說:「我爸爸從來不像你這樣對我,他什麼都讓著我。」那男孩子就說:「我媽媽什麼都對我好,不像你這樣對我。」所以,他們談戀愛很容易就分手,即使結了婚也不穩定。現在中國獨生子女的數量愈來愈多,而且這批獨生子女目前都過了三十歲,也要做父母,然後再有下一代的獨生子女。在這種情況下,兩人關係的相處,更需要人心的自覺,大師能給他們什麼建議?

大師:這需要人間佛教給這些獨生子女教導。人間佛教重視「眾」,要和諧大眾,個人怎麼了不起都沒有用,重要的是給人接受。女人就算長得漂亮,可是沒有男人要,或者男人長得帥,可是女人都不睬,這沒有用的。在公司,老闆、同事都不接受你,光有才華也沒有用。因此這些獨生子女,如果要讓人家接受,自己一定要有禮貌,一定要勤勞,一定要善於和人相處,一定要能負責任,做事情一定要做好。平時做人要謙虛,為人設想,沒有人幫忙,自己要更加努力,做一個獨立的好人ےے與人相處,這些都很重要的。

于丹教授:關於謙虛,很多我的學生都曾經問過:求職的時候,如果過分謙虛、過分謙卑,別人認為你沒有能力,那就不能出人頭地,因此所有的人都會表現得非常自信。現在的廣告語都叫「我能」,什麼事情都說「我就是比別人優秀!」也就是說,如果總是謙卑的話,機會都不會是我的,這怎麼辦呢?

大師:謙卑不是無能,而是有能,好比稻穗成熟了就低頭,水果結實了就垂下來。人在學習的時候,有滿腹的文章、能量,一時的垂下是可以的;但用的時候,就不是這樣了,要禁得起時間考驗。我們做人謙虛、有德,久而久之,人家還是會尊重你的。

于丹教授:我一直覺得科技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讓我們的生活改善得很快,得到的更快,但另一方面,它也助長人的狂妄,以為很多的事情可以壓縮時間,可以速成、速得。現在報紙上各式各樣的招聘廣告,都是叫速成版,三天教你發財之道,七天讓你掌握一門學問,於是人們就認為很多事情不需要時間,可以很快就得到。特別是現在的傳媒,電視台有很多節目叫選秀,選秀就是你不需要辛苦的努力,可能你昨天還在做工,今天只要你會唱一首歌,哪怕只是一點獨特的技巧,一下子就成了明星。

所有的一切,從科技到傳媒,再到各種速成的教育,都讓人等不到果實成熟,垂下頭來的那個時光,在這種心態下,我們如何用自己的誠心,去對抗外在這麼強大的力量?

大師:于丹教授,你很會讀書,就知道速讀是很快記得,也很快忘記的;你得慢慢去理解,才會記得永久。現在的速食麵,快熱也快冷,不值得提倡。所以,做事情要穩紮穩打,才會天長地久。生命要禁得起寒霜雨雪,與天地大自然共存,也必須要奮鬥,僥倖是不能成功的。

現在的人,都覺得是社會辜負了他,實際上,他對社會有什麼貢獻?父母養育他,師長教育他,國家培養他,社會大眾愛護他,他對大眾有貢獻什麼嗎?自己要有慚愧心,慚愧自己有所不能、有所不會、有所不好,要自我奮發,要立志、要發心,要為國家、為社會、為人類貢獻,我想這樣子積極的人生比較重要。

于丹教授:大師您講到積極的人生,講到父母恩、國家恩,現在的小孩其實不太會想得到,因為獨生子女的壓力滿大的。現在的小孩不像我們過去那樣被拉拔長大,而是被供奉長大的。他們三、四歲就要上幼兒園,五、六歲要學鋼琴,七、八歲要學奧數,再大一點要學電腦ےے小孩心裡是有憤怒的。他會覺得,自己為什麼要替父母完成這許多心願?他不想有這麼多的負擔。所以現在的小孩,他成長的過程是很委屈的。他想像不到,我們那種艱難貧困的年代,父母將糧食省下來給子女吃,所以我們長大要報恩。

現在的孩子是吃得好、穿得好,但精神不自由,學習壓力大。他覺得自己讀了這麼多書,為什麼不給一個好職位,為什麼換不來好薪水,為什麼還要房貸?從小時候的憤怒,到成年的憤怒,他們一直都有這樣的抱怨。

大師:父母不應該要求子女一定要依照父母的意思去成龍成鳳,兒女有兒女的條件,要因材施教。要看是什麼材料,是做椅子的、是做柱子的、是做棟梁的,是什麼條件、什麼愛好,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出狀元,不一定非要兒女照著父母的模式,要讓子女自由發展,心甘情願地做自己想要的。

可以學習的東西很多。如你剛才講,今天是一個農夫,明天就成為一個歌星;今天是一個工人,明天就成了一個專家,這都是個案,再說個案也需要有很多因緣關係的成就。所以,我們今天要為國家貢獻,為社會做好人,為祖先家族光宗耀祖,自己要有道德觀念,起碼要有大眾,人情世故都要通達。這個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身邊有很多人,他們也共有這個世界,我一定要跟大家共有、共享、共存,這很重要。

于丹教授:所以,現在就是要用這種共生、共存、眾生和諧的思想去要求。有些人認為這個理念是崇高的,但是這種崇高的理念,往往跟我眼前的利益是相衝突的。您剛才講到,對孩子要因材施教,但是父母的眼光是最不客觀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比別家的孩子好,這樣的想法,只會讓小孩愈來愈辛苦。現在有一句話:「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哪裡是起跑線呢?過去以為是小學教育,現在已經提前到學前班教育,後來再提前到幼兒園教育,現在已經進展到胎教了。很多的媽媽,肚子還沒有鼓起來,就開始拿錄音機放音樂,給肚子裡的胎兒聽。因此,現在的小孩子,還沒有來到人間成為一個獨立生命的時候,就已經在競爭了。

大師:現在的父母要有客觀的教育,比方說,我記得過去社會流行一首歌〈哥哥爸爸真偉大〉,我認為應該要改成「爸爸媽媽真辛苦」,讓小孩知道,父母為了我的學費,那麼苦心張羅;為了我的一頓早餐,那麼起早待晚,我要感恩圖報,感謝爸爸媽媽的辛苦,知道父母真是偉大,這樣子,他的感恩心才容易生得起來。

不要用功名利祿的教育來教育小孩,應該讓兒女學習接受。過去常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子女就像是一株幼苗,在成長期中,有一點曲折、挫折,經過一些痛苦才會成長茁壯,對於這樣的教育要有研究。像現在,我們的人間佛教,辦有童軍團、兒童班、青年團、青年會,他們來到這裡,跟我們相處一段時間後,回家就不一樣了。很多家長反映,我的小孩不同以往了,這就是人間佛教的教育,讓小孩學習要對人好,不是光求自己好,個人不能單獨存在,要有好多的人,大家一起存在,心中沒有人是不行的。

于丹教授:但是現在有個問題,他們來參加童子軍的時候,吃住都在一起,每天一起學習功課,會知道要分享、要對人好。但是一回到家裡,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又告訴他:「你只要好好讀書,不必洗碗、不必洗襪子ےے」所以孩子就會認為,他的使命就是讀書,不需要對人好。這要怎麼改變這種情況?

大師:過去所謂「嬌養忤逆兒,棒打出孝子」,是現在的教育出了毛病,才會一直說沒有效果,當然獨生子女也造成了這樣的情況。補救的方法,我想還是要從教育著手。舉個例子說,現在的小孩子不叫爸爸、媽媽,要出門上學不開口,回來也不開口,好像和父母有仇一樣。從事教育的人,像我在世界各地辦中華學校,我就讓小孩子回去後,一定要叫爸爸、媽媽,第二天我會問:「昨天回家有沒有叫爸爸,有沒有叫媽媽?」甚至於有時候,他的爸爸哪一天過生日,蛋糕一個也不是很貴,就讓小孩拿一個回家,「爸爸!你今天過生日,我請你吃蛋糕。」當然爸爸就很開心,說:「不得了!我的小孩從來不曾這樣待我,怎麼現在知道要為我做生日,請我吃蛋糕?」人間佛教的教育,是增進家庭、社會和樂,促進真善美的教育。如果沒有這些教育,小孩怎麼會好呢?等於沒有這些肥料,就成長不起來了。

于丹教授:其實您說的這種家庭倫理教育,跟中國其他的古典哲學都是相通的。孔子在《論語》裡面也講,一個人最早的一個階段,是「入則孝,出則悌」,是倫理的教育;第二階段,是「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是社會的教育;最後的階段,「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所以要把家庭教育、社會教育裡,怎麼樣做一個人先做好,等有了行為規範,再去讀書本的知識。我們現在就是孩子太小出去讀書,把前面兩段最必要的教育忽略了。甚至《弟子規》上說的:「出必告,反必面。」出門說:「爸爸、媽媽我走了。」回來見了面,打招呼說:「爸爸、媽媽我回來了。」所有這些最基本的東西現在都丟掉了。

其實我們現在要做的很多事情,是回到幼兒園做基本的事。但是,中國傳統文化又因為太久遠,裡面有很多東西,就覺得跟現代的理念有衝突。比如說,執著是好是壞?一個人如果放下執著,又怎麼發憤努力?又如汲汲進取和知足常樂,可以平衡嗎?

大師:于丹教授,我實在告訴你,我是沒有讀過書的。少年的時候貧窮,沒看過學校,進入到寺廟,以為可以讀書了,結果寺廟也不准讀書,天天叫我們閉眼睛,不亂看,說這是修行。後來發覺到這也不錯,不看人,就看自己、看心,向內看。這才發現自己的內心嫉妒、瞋恨、怨懟、貪欲,很骯髒,不改不行,不改不像個人啊!所以要自我覺悟、自我教育。我們不要等別人來教育,老師也不能時時刻刻跟隨在身邊,要自己教育自己,時時自我注意,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

于丹教授:您提到了一個教育很基本的問題,就是我們現在得到的都是外在的知識,但缺少內心的覺悟。知識只是一個系統,但覺悟其實是自己生命的一個根,怎麼樣能夠內外去結合很重要。所以,現在有很多孩子向內尋找,但是找不到答案,特別是在成長的過程裡面,他很想要善良,比如他要放下執著,但是他的同學比他執著,總是考試成績在他前面;他的父母比他執著,總是要求他去考第一名;他的老師也比他執著,因為他考得好不好,關係到升學率,關係到老師的評價,所以很多人都告訴他,你要執著去做第一名,孩子就納悶,我如果放下執著,是不是就不發憤圖強,不繼續努力了呢?

大師:我本來是一個窮小子,現在可以說幾百、幾千個青年跟隨我,他們不要待遇、不求名位,可是做的事情比別人更多。為什麼?因為他是服務,他是為人,他有成就感,犧牲享受,享受犧牲。所以我覺得現在一般的青年,功名利祿的心太濃太重,讓自己很煩惱。要學習無求,太陽它不求人,不是每天放光嗎?大地也不求人,每天任你行走。我們要像太陽、像天地,要無私,要貢獻給人,貢獻給人才能大,心量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

我常講,你的心能愛一家的人,就可以做家長;可以愛一個村莊的人,就可以做村長;可以愛一個縣的人,就可以做縣長。因此要想做多大,先問你的心量有多大,並不是外在的財富多、地位高就大,這大不起來的,要心量大才偉大。

于丹教授:其實長大的過程,不在於身高的長大,而在於心量的長大。我們能看見外在的長大,但是只有自己能評價內在的長大,比如說一個人能承擔、能給予,這些美德都是長大。但是要達到寧靜、無私、自覺的狀態,是需要修行的,所以現在有很多人參禪。我們如何在忙忙碌碌中理解這個禪,達到自己的覺悟?

大師:禪,不是佛教的,也不是釋迦牟尼佛的,禪是每一個人的,就是我們的禪心。如果今天的社會大眾有一點禪,那吃的菜就有禪味,說的語言也就有禪味,畫裡、書中都有禪意。人生的真善美就是禪,不一定要去參加佛教才有,禪是自己的,透過禪的功用,你會找到自己,會認識自己,會昇華自己。我覺得人生要進步、要成長,對禪不能不懂。

于丹教授:我身邊有很多的朋友都在學習打坐,我去西方國家的時候,有很多人也認為參禪就是打坐,包括去年去世的賈伯斯,他在晚年得病了以後,也到東方來學禪。但是很多人打坐時,滿腦子都是妄念,心靜不下來,怎麼樣才能得到一點禪心呢?

大師:禪無所不包、無所不有,不是只有打坐,打坐只是方法之一。覺悟有無限的法門,有無限的方便。比方說挑柴擔水,它也有禪。你挑柴擔水不甘願,覺得太吃虧了;我挑柴擔水為了服務,我是救苦救難,我們的心境就不同,禪味也就不同。所以,行住坐臥,穿衣吃飯,都應該要用禪來美化它。你吃飯,菜裡有一點味素,菜就很香;客廳擺一盆花,氣氛就不一樣;你很美,假如再有一點笑容就更美了。禪在生活裡面,就等於味素、花、笑容,讓我們的生活更豐富、更充實、更美好。甚至於禪,它不對立,綜觀佛教自古以來,從印度傳到中國,和政治都不對立。禪,注重往上發展,注重自我昇華、自我成長,不做橫向的對立。

如果今天的社會,能重用佛教禪門的管理法,就會不一樣。像過去的叢林,禪堂裡面數百、數千人,有的時候也不一定都是善良之輩,甚至也有江洋大盜,他本性難改,但是到了禪堂裡面,有一套禪行、禪語,就比較安分守己,投入寺院服務,為大眾服務,做比較有意義的事情,也就不在人我是非上計較、對立了。

于丹教授:大師,關於參禪,以前您曾經講過一個故事:有人問怎麼參禪?師父說:「吃飯睡覺。」弟子問:「怎麼是吃飯睡覺?」師父說:「人們吃飯,多挑肥揀瘦,所以吃不消;人們睡覺,不是失眠就是做夢,所以他睡不實;如果吃飯睡覺,天天都做得好,那就是參禪。」其實現在我們缺的就是這種很簡單的道理。因為人都有很多偉大的夢想,往往忽略了眼前的點點滴滴,所以參禪是心安靜了,有當下了,他才做得了。但是我們現在往往眼睛看的,就如一句諺語說的:山坡上開滿了鮮花,但是在牛羊的眼裡,那只是飼料。因為牛羊看見的都是能吃的、有用的東西,牛羊是不審美的。現在我們的心,也被種種的負擔、壓力給遮蔽了;大家看見鮮花,也都先想它是不是能吃、有用,我們要怎麼樣有清淨的心,把鮮花看作是美的東西呢?

大師:西方人的科學發明,有很多功用,而東方人的發明,也就是這個禪。甚至可以說,禪是一種發現,發現到每個人的心裡都有禪;這是中國人的偉大發現,比四大發明還重要。

有一次我到江西去,說起江西的種種,過去有廬山美景,有景德鎮的瓷器,世界聞名,但其實「禪」才是江西真正偉大的發明。所謂「一花開五葉」、「五宗七派」,都源自於江西;古德祖師們,很多都出自於江西這個地方。唐宋時期的青年學僧,不是到江西參學,就是到湖南,稱為「走江湖」,但現在慢慢卻成為是講一般的雜耍了。我覺得應該將禪學當成是生活的日用,不要當成佛學來研究;禪不要你成佛,它要你開悟。悟,就是我懂了、我明白了、我開悟了!

我們的中華文化,像敦煌、雲岡、龍門,都是中華文化的瑰寶,可以傲視全球,但那是物質,是心外的;另一種心內的寶藏,就是禪。世界的能源在哪裡?不是太陽能,也不是石油,真正的能源在心裡,要學習開採我們心裡的能源,那就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于丹教授:您描述禪的這個境界,那麼空靈、那麼美,讓人很想擁有。很多人其實都需要一個契機,讓他真正參與到禪的美好,但很多人都覺得要到佛寺才能參禪。是不是有一個方便法門,能夠讓現在的人很快悟到這個禪,您有什麼建議?

大師:禪,不必到寺院,也不必到禪堂找;禪,在山林水邊,隨便一塊地,到處都可以禪修。像你們在家的人士,晚上睡覺不要馬上躺下來,早上起來也不要忙下床,就在床上打坐一下。打坐要盤腿,一般兩個腿子盤起來叫「雙盤」,但這不容易,單盤就好了,單盤就能集中精神,統一意志。你看參禪的那些高手,他吃飯,腿子一盤,好舒服;跟你講個話,腿子盤起來,就覺得是在天堂。運用身體的機能,像體操運動,那是活動的一種;而禪是靜態的運動、心的運動,能發展心的運動,就不一定要去求神拜佛,甚至不必去尋師訪道,自己就這麼稍稍地用功,也能獲得一點人生的消息。

于丹教授:現在有很多人的狀態都是焦慮的,為什麼會焦慮呢?其實很多時候並沒有明確的理由,就是感覺壓力很大。還有就是外在的變化,自己無法面對,總是害怕失去,卻又想擁有更多,就構成了焦慮。

大師:焦慮、煩惱的時候,就坐下來打坐,隨他去,不要管它;宇宙天地,一切都在自己這一坐。這時候就會有力量,感覺人生沒有什麼過不了的。尤其像一些從政的高官,地位很高的人,忙碌不堪,假如每天有這麼一點打坐的習慣,有禪修的功課,三分鐘或五分鐘也好,對自己身心的安定都會有幫助。

一個人在一天當中,不能沒有一小時、半小時屬於自己的靜修時間。地位愈高、愈是忙碌的人,更需要靜。過去美國總統會到農村度假,甚至過去的蔣總統,也會到廬山搭船,住個兩天。其實廬山在哪裡?自己的家是廬山,自己的床鋪也是廬山,廬山就在自己心裡。禪也在我們的心中,有禪就擁有了世界的一切,這才是聰明人、明白人。功名富貴是與人共有的,大家你爭我奪,唯有禪沒有人跟我爭奪,是自我享受、自我擁有的。所以,我希望社會上的人,都能對禪修用心、注意、發揚,這很有意義。

于丹教授:您說的這個禪修的美妙,就是自「空」處來,不像現在很多人得到的東西,都是自「有」來處。人只要騰空了自己,其實就像蘇東坡所說「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空和靜中,能夠得到這種禪味,他能修自心。但是現代人們有一個難題,就是有的東西太多,騰不空,也捨不得騰空,您說一天要有那麼一點點時間,讓自己靜下來,他是身體靜了,但心不靜。我知道有一些朋友從事政治,他要是靜下來閉上眼睛,看見的都是那些幫派、看見的都是他政治的對手、看見的都是別人的計謀、誰在賄賂ےے身體靜了,心不一定能空,這種情況怎麼辦?

大師:靜下來,就等於水清,才能見底,心不靜就混濁,看不清。所以,很多做決策的人物,心不清淨,自以為聰明,那是不夠的。

現在既然講到禪,順便也說明禪坐要注重的三件事:調身、調息、調心。怎麼調身?就是我剛才講的單盤,後面要墊高一點,坐得才舒服。當然,腿部不必太擴張或太緊繃,也不能讓它受涼、受風,要很溫暖的,很自然的;身體要正,舌頭要頂到上顎,嘴要抿起來,以上是調身。

接著是調息,息就是呼吸,呼吸對人的健康、對人的各種器官機能是很重要的;調息就是我們的呼吸,一吸一呼,先吸到丹田,然後從丹田再把它呼出來,最主要的關鍵是要慢。很多人氣息很粗,就像氣喘,這是不健康的;要能夠讓氣悠悠揚揚,似有似無,身體就會跟著心擴大,世界就不一樣了。

最後就是調心,心很麻煩,不聽我們的話,所以心要對治。像貪欲,要用喜捨來對治;瞋心,要用慈悲來對治;愚痴,要用般若智慧來對治;散亂,要用禪定來對治;嫉妒,要用平等、尊重來對治。不管心中有什麼毛病,都有對治的方法,久而久之,練習慣了,人的境界、禪定的功夫就不一樣了。

于丹教授:師父您講的這個方便法門很清楚,從調身到調心,調心是最高的境界。現在大家之所以論禪、論佛,求的最終都是心。因為現在的世界變化太大了,我們經常心隨境轉,心隨著外境,或喜或憂,或怒或瞋,我們很希望最後能夠境隨心轉,心能去轉境,這就需要特別博大的一顆心。佛教有一個說法,叫做「不怕念起,就怕覺遲」,人都會有各式各樣貪瞋痴的念頭,修好一顆心,才有覺悟。請問大師,怎麼樣運用自己的覺照,去轉這些妄念,去化解它?

大師:儒家講反省,佛教講參究,參究就是發問。比方說:我念佛,念佛的是誰?我吃飯,吃飯的是誰?你說「是我」,那麼我是什麼?我是張三、李四。張三、李四是什麼?追根究柢,問到最後,答案都不同。

我們生活在世間,要看到問題,要通達問題。你看小孩子問媽媽:「為什麼會有颱風?」媽媽不一定會回答。「為什麼」不是那麼簡單回答的,能把「不為什麼」和「為什麼」都通達了,那就叫悟。

悟的境界,沒有人我是非,沒有動亂,一切安詳寂靜;過去的事情,都集中到我面前,我不隨著時間流轉,時間隨著我而停止、靜下來了;所謂「大化」,宇宙世界也都跟我融和了。虛空都在我心裡,心包太虛,人還會不在我心裡嗎?甚至於仇敵都在我的心裡,我也能包容。就好比我手上有一塊流膿流血的爛瘡,但是我會把手剁了嗎?不會!我會洗滌它、愛護它,因為這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講起來,這個世間沒有敵對的仇敵,佛教講「寺院以無事為興隆」,社會上也常說「化敵為友」,像從政者要化敵為友,國家社會無事就會太平。我們很希望將來人間佛教,對中國的社會、中國的大眾能提供這種教育、提供這種知見,讓大家在這種教育裡得到禪悅法喜,人人愛國、愛群眾,不要煩惱,幸福安樂,我覺得天堂就在我們中國。

于丹教授:師父!這是所有中國人最期待看到的遠景。其實天堂就在我們的心裡,所以最後我們還是得回歸到修好自己的這一顆心。我看到您和劉長樂主席對談的那兩本書,第一本是《包容的智慧》,是在講人怎麼用這個心。第二本《修好這顆心》,其實才是講怎麼養這顆心,養好了自己的心,心量大了才能夠包容。

現在有很多人寫博客文章抱怨,都說現在這個世道怎麼不好,怎麼還能用心去包容呢?其實我在大陸講的很多課程,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更有人質問我:「你說要從心理求得安寧,當城管來強拆我的房子,你還讓我從心裡找答案嗎?這個社會很多制度都不好,你全都讓我從心靈上找答案嗎?」很多人都這樣問我。

大師:心裡面不能只有理,要有理有事,甚至光講自己的片面之理也不行,理是要全面的。國有國法,房子被拆了,你不能怪公安,不能怪什麼人,這一定是因為國家需要、大眾需要。所以,事相上雖有差別,但理是平等的。現在一般的社會大眾,都只是講個人的理,個人的理就是無理、私理,是不能擺到檯面上講的理;真正的理是平等的、大家共尊的。

現在的人很難明理,一般都是為了個人的理由,比方剛才說不要拆房子、不要徵稅ےے這都是維護自我的理由,是無理。中國也很可憐,國家這麼大,事情這麼多,人民有時無理要求,官員們就要為他解決,問題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牽連的事情很多,為了你一個人,房子不要拆,路不要修,橋梁不要做,大眾就得跟著不方便,這個不行呀!所以,全中國的人要以國家為重,國家第一,自己第二;大眾第一,自己第二;法制第一,自己第二,在這當中找到一點平衡。

于丹教授:中國在改革開放的三十年當中,開始出現了社會階層的差別。六、七○年代的時候,雖然整體很貧困,但是人和人生活的差別是不大的。比如那個時候,大家都是福利分房子,雖然住的都很破爛,但是都沒有意見,大家心裡都在平均的底限上,這就是中國傳統的不患貧、患不均。

大師:這就是人能共貧窮,不能共安樂。現在大家安穩了,富有了,發展了,開始就是個麻煩了。但是人間佛教的教育,就不一樣,像我常常出國,買一點紀念品回來,山上的人眾這麼多,我給哪一個?如果是一般人,隨緣給眼前的人,讓其他人知道了,就會不高興:為什麼只給他不給我呢?不過佛光山的徒眾不會這麼想,他們會想:這一次給了他,大概下次就輪到我了,有個先後,有個層次。因此,不必著急,不必一下就沉不住氣,為了自己個人的利益,那樣豁出去,實在划不來!冷靜一點,反求諸己,那麼一切就太平。

于丹教授:很多人看著遠處的人,還不覺得怎麼樣,最怕是看見近處的人,與之相比較。小時候同班同學,那個人學習成績比我差很多,現在做生意發財了。當初成績好的這個男孩子,讀完書反成了窮知識分子,心裡就不平衡了。人有好多的差別,都是看著身邊的人,最初不如自己的,突然比自己好,就沉不住氣了。

大師:所謂「願將佛手雙垂下,摸得人心一樣平」,人心要平很難,不過還是要教育:儘管這個世界千差萬別,我的心要能平。別人的富有,我也能沾光、我也能享有,不一定要占有、不一定要擁有。像國家建設高速公路,我可以行駛;建設公園我可以去玩;你建大樓,雖然不是我的,但我可以到你大樓下面躲個雨;你買了電視,坐在那裡看,我站到旁邊看,沾光沾光,一樣可以享有。所以中國的社會大眾,人人要抱著一種享有中國的心,不一定要擁有中國,擁有中國就會有一點霸權。享有,我能可以享受一點,就可以告慰自己,很寬心。

于丹教授:其實您說的這個享有和擁有,就是我們怎麼看待「有」與「無」。人「有」我「無」的時候,就容易不平衡,人「無」我「有」的時候,有時候人也做不好,這就叫「嫉人有、笑人無」。怎麼才能從無處找到自己的安頓?

大師:其實別人享受「有」,我來享受「無」,無,也是一種享受啊!這就要從修養上來做到。孔子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貧窮不是一定苦,這個世間上,物質的富有與缺乏是比較來的。比如,我有一部腳踏車,已經是比走路快了;但是有了腳踏車,仍然感覺太慢,還要摩托車;有了摩托車,又覺得不安全,就想要一部小汽車;有了小汽車,國產車不夠快,效能不彰,就想要國外進口的車。所以,欲望永遠不能滿足,一直往前奔馳發展,欲望愈來愈大,就是苦的來源。

中國有兩句老話:「知足常樂、能忍自安。」假如我們能可以滿足於現有的物質,想到能擁有的不容易,想到國家人口這麼多,自己能享受到這麼多,就會感到滿足了。可是對於發展思想,對於貢獻社會,那就要是無限的。所以,中國還需要再教育,就是要為國家、為社會多一點發心,個人多一點節制,我們人間佛教就是在這個上面著眼努力。

于丹教授:您說到發心,現在有的人在發心之後,把握不住分寸;很多人都希望自己有理想,但是把握不好的話,理想就變成了妄想,不切實際地想要不勞而獲,甚至是屬於別人的東西。一個年輕人常常在奮鬥過程中,特別是在現今大眾傳媒的鼓勵下,就分不清理想和妄想的界線。

大師:妄想是不能成為事實的,理想是事實之因。有理想不怕,不要有妄想,妄想就產生煩惱,理想未來會實現。

于丹教授:但是很多人把握不住這個分寸,一不小心就從理想滑到了妄想。

大師:要教育,要說明,要講清楚、說明白。專制的帝王時代,尚且要三令五申,現在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明。教育就是這樣,要反復地、慢慢地教。

于丹教授:這也是從內心、從當下,一點一滴地去做。

大師:于丹教授!你這次到台灣來,我們沒有好好招待,你也很忙,希望往後可以常常來台灣。基本上,多數台灣人還是認同中國的,都是中國人。所以,我想中國要愛台灣,就要多一點和台灣的來往,多一點給台灣的利益。台灣很小,就多一點給他,你增加他一點,他高興了,就會以你做大哥,就可以兄弟齊心著力。我祝福中國!

于丹教授:我一定把您的心願帶回去,也祝福台灣,祝大家都吉祥!謝謝師父!

回到頁面頂端
回到星雲大師全集首頁
搜尋
調整
關注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