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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82 人間佛教文學創作

宗教實踐與文學創作暨《中國宗教文學史》編撰國際學術研討會

時間:二○一四年一月十一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集會堂

武漢大學文學院涂(險峰)院長、吳(光正)教授、各位教授、朋友們:

我先介紹佛光山的幾個人給大家認識,如果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可以找他們協助。第一位是佛光山住持心保和尚,他是佛光山的第一把手,我們的領導人。

另外,我們長老院的長老,他們幾乎已經不受佛光山管轄,不負責第一線職務,但是影響力很強大。首先是長老慈惠法師,他是過去日本的留學生,佛光山所有大學、中學、小學,都是由他負責辦理的。

長老慈容法師,他也是留學日本的,所從事的是養老育幼的慈善事業和佛光會的會務發展,目前全世界有三千多個佛光分會,數百萬信徒,都是他慢慢開拓而有的。

接下來是佛光山叢林學院院長永光法師,他是師範學校出身的。除了本山的叢林學院,目前佛光山在全世界有十幾個佛教學院,分布在香港、印度、馬來西亞、澳洲等地。‭ ‬

以下我就做個自我介紹。我今年八十八歲,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小鄉鎮,從小沒有看過學校,也不曾有過一張畢業證書。現在是殘障老人,眼睛看不到,視力只有零點一,僅模糊、灰色的光影能見,聽力、腦力也逐漸在退化,不過腸胃很好,能吃能睡。

各位文學大家,在你們的面前講文學,我是不敢,但是我在佛教裡度過了八十八年的時光,對於文字、講說,總有一些學習的過程,我就把我在這方面的經驗,向各位做個簡單介紹。不過,主要的,還是要聽聽大家對我們的指教。

我的家庭雖然貧窮,但是感謝父母生養我一個很好的性格,從小我就吃苦耐勞,也有那麼一點慈悲心。當初我並不知道這很寶貴,好在後來有一個因緣出家做了和尚,逐漸地,才發覺到原來這個性格對一個人關係重要。

我既然沒有見過學校,怎麼會與文字有因緣呢?我雖沒有老師指導,不過偶爾總也會聽到人家講說一些關於二十四孝、因果報應的故事。加之那時候,我不認識字的母親常常害病,我在病榻前也會把所聽聞的故事複述給他聽,好為他解解悶;但畢竟我還只是個小孩子,不到四歲,常有錯念文字的情況發生,他就會一邊指正我,這麼一來,我也就懂得那個字的讀音了。比方「美國紐約」,我雖不認識「紐」這個字,不過中國字有時念半邊也通,所以我就念:「丑約!」他一聽,「咦」了一聲,就說:「哪裡是這樣?是『紐約』吧?」或者我念「河南各陽」,他先是疑惑,然後就說:「河南哪裡有『各陽』?是『洛陽』吧!」我聽了之後,從此就記住「紐約」、「洛陽」的念法。所以,不認識字的母親慢慢地也讓我稍微認識了幾個字。

那麼出家之後,一些老和尚也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偶爾高興才集合我們一下,為我們上堂課,雖有黑板可以寫,但他也不會寫,甚至教書也沒有教授法。我就想,既然我能從不認識字的母親那裡認識字,應該也能在不會教書的老師面前學習講說。所以,每回從老師的講話中,我都會做下紀錄:如果換作是我,我應該怎麼說……長期下來,對我講說的進步還是很有幫助。

那許多老師們學問雖不是很好,不過在佛門規矩、戒律的要求上,倒是很嚴厲。或許因為我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他們覺得應該給予嚴厲的教育,將來才有出息。當然,對於這種嚴厲的教育,在當時我是不苟同的,是後來逐漸地才感受到它的好。舉個例子:當年我在南京棲霞律學院學習期間,只要開口講話,老師一個耳光就打來了,打得很重。他說:「這個地方有你講話的資格嗎?」我心想:確實是的,這裡是講堂、是禮堂、是佛殿,我沒有講話的資格,就不再講了。

有時候瞪開眼睛看一下,又是一個耳光打來,「你看什麼?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我又想:是啊!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但是心裡也賭氣:好!不看就不看,眼睛閉起來!

當然,不看很難受。不過老師倒也懂得教我們:「你不要看外面,看自己!」才在疑惑:自己有什麼好看呢?他就說:「你看心!」可是心看不到啊?他又說:「你心裡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去想一想。」慢慢地,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裡充滿了嫉妒、瞋恨、怨怪、貪欲,心地很骯髒。從此,我便下定決心要改心,要受教。為了「受教」,也就覺得這種不盡人情、專制的教育,是理所當然的了。

說到知識的啟發,我勉強地把它分成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三十年。自從出家之後,本著佛教出家人的熱忱,總想自己應該為佛教做些什麼。但是要想為佛教做事,自己也得先具備能力啊!我五音不全,梵唄唱誦不如人,怎麼辦呢?就想,不如從文字上學習起吧。雖然我知道自己的文字不純熟,但也別無他路可走,只有勉力為之了。所以,二十歲以後,我就在報紙副刊投稿,並且在沒有參考書的情況下,先後撰寫了《無聲息的歌唱》、《玉琳國師》、《釋迦牟尼佛傳》等書。

二十三歲到了台灣之後,我住在一間小廟裡,那裡沒有桌子,也沒有凳子,好在有一台裁縫機,我就把它當作桌子用。《釋迦牟尼佛傳》就是在這台破舊的裁縫機上完成的。

《無聲息的歌唱》則是我初到台灣,掛單在一間寺院,他們讓我看守山林時寫成的。三個月當中,我住在一間茅蓬裡,一有空閒,就伏在地上學習寫「物語」;所謂「物語」,也就是代表物品講話。自己在寺廟裡住了好幾年,對於佛教的法器,舉凡大磬、木魚、鐘鼓的特性,總能了解,也就比較容易寫。

後來,又寫了《玉琳國師》。那是與我的一位同學煮雲法師外出弘法,住在一間農舍時,因為床鋪就在尿桶旁邊,味道不好聞,實在睡不著覺,我就說:「老煮、老煮,起來講故事給我聽好嗎?」他長我好多歲,很愛護我,既然我睡不著覺,他就說:「好吧!就講個故事吧!」一講,劇情內容相當熱鬧,尤其名之為「千金小姐,萬金和尚」,也很合於我的口味。為什麼?做和尚就是要做萬金和尚!所以我為了「萬金和尚」這一句話,就承諾他,會把這個故事記錄下來。當然故事後面,有的劇情是編造的,沒有思想。再說我也不懂編劇,因為那時候我對世間認識不多,連報紙都沒有看過,編劇的技巧不成熟。但是這本書後來在台灣的社會上,倒是相當受人歡迎,因為「千金小姐,萬金和尚」,乍看之下很有趣、很熱鬧,甚至相繼地,還被翻拍成電影、電視劇、話劇。‭ ‬

基本上,我沒有學過文學,也不懂得文學。不過,胡適之先生的一句話倒是給我很大的影響。那時候他從事文學改革,發表了很多意見。他曾說:「寫文章就如同說話,話怎麼說,文章就怎麼寫。寫文章者,表情達意,表情表得好,達意達得好,就是好文章。」因此,也就讓我覺得寫作不難。

文學有很多的描寫,可以寫境、寫情、寫人、寫事,我學不了那麼多,就只好很樸素地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有話說話。所以,我很感謝胡適之先生的這一番話,讓我很受用。在台灣,我見過他,但是聽到他講這段話的時候,也只知道他是一個很偉大的大人物。

人家說「三十而立」,但是我沒有,一樣住在一間窮苦的小廟裡,也就是慈惠和慈容法師的故鄉宜蘭雷音寺。當初,寺廟裡沒有房間提供人掛單住宿,他們請我去講經,就在佛殿的菩薩像旁,弄個板子隔起來,讓我有個地方睡覺。那時候的台灣,大致上沒有好的環境,寺廟也很少,假如你要找寺廟,到哪裡找呢?找到沒有路可走的地方,或是垃圾堆旁,寺廟就到了。

我們看到的基督教教堂,都是在十字路口,派出所、銀行也都是在十字路口,偏偏寺廟卻都是在窮鄉僻壤、骯髒不堪的地方。我心裡就盤算,如果哪天有辦法,我一定要把寺廟建到十字路口!我講這話的意思就是,面對一切不好的事情,我們要往好處想,不必要求別人,應該要求自己。

人生第一個時期的三十年,因為我沒有受教育,只能將道聽塗說而來的一點事情,記錄下來,呈現給各位。不過,我要特別感謝一位老師,這一位老師就是觀世音菩薩。這段往事說來,或許對大家來說帶有宗教的神奇色彩。青少年時期,我天天被老師打罵,說我笨,什麼都不會;也確實,我本來就不會,既不認識字,腦子也不通達。但是在接受打罵以外,我也求菩薩:「悉發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朦朧,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宗教說來很神奇、玄妙,但我並不喜歡太過神奇、玄妙,尤其現在我倡導的是「人間佛教」。不過,在我禮拜了幾個月以後,確實看什麼都記得、都懂了。記得當時我才十四歲左右,叫我煮幾百個人的飯菜,我一個小時就能煮好;叫我挑水擔柴,雖然很重,我也都能想方法完成任務;沒有衣服穿,就自己做;沒有鞋子穿,也自己做。甚至那時候好打球,我就到山上砍樹枝做籃球架,沒有籃板,就用刀削做成一塊板;或者做個乒乓球桌,打乒乓球。為此,我還曾經給老師處罰、開除,但是我心甘情願,也自覺不應該,因為寺院裡本來就沒有打球這回事。

總之一句,三十年的歲月過去了。雖然那時候出家的生活很艱苦,也有人來找我為報紙做編輯、做記者、為雜誌撰稿,但是我都不去,總想,我和尚都做不好了,去做其他的事能做得好嗎?所以,我就立志要安住在宜蘭的小廟雷音寺裡。

雷音寺是神道教龍華派的寺廟,裡面連廁所都沒有,就是尿桶也不知道放在哪裡,當然我也不好意思問人,不過好在我知道火車站在哪裡,找到火車站,就一定會有廁所。

在雷音寺住下來以後,由於正值台灣接受日本統治後光復不久,大部分的人連國語都不會說,一些年輕人就跑來跟我學國語、學文藝,甚至學唱歌。這些都合乎我「為人服務」的理念,所以,在我講經之餘,我就帶著他們寫作、唱歌。

如果要進一步細說我的人生,可以分成八個階段:

第一個十年,從出生到十歲,是成長時期。這個時期,還沒有什麼內容好說。

第二個十年,十歲到二十歲,是學習時期。這時候,我已經出家了,學習什麼呢?學習挑柴、擔水、打坐、拜佛,偶爾也認字。在認字當中,影響我最大的一本書,不是佛經,而是一本《精忠岳傳》,我還記得那本書的封面是彩色的,岳飛跪在地上,母親就在他的背上刺寫「精忠報國」四個字。這教我看了很感動,自覺做人當如是也!當盡心為佛教也!

第三個十年,二十歲到三十歲,是參學時期。這一段時期,耳朵對我的幫助很大,因為我們平時並不外出,眼睛看得少,只有在一些客人來訪的時候,才能從中獲得各種訊息。例如教育家來,會談辦教育;軍事家來,會談軍事;生意人來,就講如何做生意等,從聽聞中,我也能汲取到一些知識、常識;所以,這許多人可以說都是我的老師。

尤其我很歡喜親近比我年長、比我學問好的人,也樂於向他們討教。現在的年輕人講起話來都是自己有理,總說:「你聽我說!」就算你想要糾正他的錯誤,他也不肯承認。但是,在當時,我是從不會跟他們辯論的,總覺得是自己無理,他說的有理。

第四個十年,三十歲到四十歲,是文學時期。從這時候開始,我才想到要寫文章,但是已經沒有什麼餘裕的時間,因為人家經常找我講經,為了講,我就要準備材料,否則連自己看經都看不懂,哪裡能講經?想到當時台灣社會的教育水平又比我差一點,我也覺得應該為他們服務。為了講,我就這裡摘錄一點、那裡抄寫一點,間接地,也增進了我寫作的功夫。

第五個十年,四十歲到五十歲,是歷史時期。這個時候,我的朋友又批評我:「你光是會寫、會說,但不會做啊!」自覺應該要對歷史有所交代,就下定決心:我要來做!所以,四十歲以後,我就開始創建佛光山。舉凡砌磚頭、打水泥、鋸木柴,我都不用學,看就會了,還可以跟工人一起做。

第六個十年,五十歲到六十歲,是哲學時期。到了這個時期,人家又批評我,說:「建大廟有什麼用啊?沒有學術根基啊!」過去舞文弄墨,搞文學,在佛教裡不被承認有學問,一定要我講佛學、談哲學,「好吧!那我就來編雜誌、寫論文!」那時候,我雜務也很多,到處講經說法,就連媽祖廟、城隍廟也去了。甚至於還要跟警察捉迷藏,因為警察不准我們集會,到處取締我們。那麼這裡不能講,我就到那裡;那裡不能講,我就再換一個地方。後來經驗多了,慢慢地,我們也和警察鬥智。比方我們到花蓮弘法,花蓮是台灣偏遠的地方,警察不准我講,我就說:「我是從台北來的!我在台北都能講經了,難道這裡就不能嗎?」他一聽我是從台北來的,也搞不清楚我的底牌,馬馬虎虎地就了事了。

第七個十年,六十歲到七十歲,是倫理時期。由於跟隨我學佛的年輕人日益增多,想到他們甫從大學畢業,各個學有所成,父母無不希望他們能夠到社會服務,成家立業,光大門戶,而他們卻都跑來跟我出家。覺得有愧於這許多子弟的父母,我決定要把他們的父母看成是我的父母,代替他們的子女盡孝。所以,在佛光山,每年都會舉辦親屬會,我把徒眾的父母邀請到佛光山團聚,一方面也向他們說明兒女出家的前途、教育的情況。就這樣,台灣對於出家的觀念,也逐漸地有了改變。

第八個十年,七十歲以後,是佛學時期。由於感覺到自己很膚淺,佛學水平不是很好,所以就再回歸到佛學的研究、體悟。有人說:「人生七十才開始。」這只是鼓勵的話;也有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至今雖沒有所謂「古來稀」,七十歲也總是到了黃昏的年齡了。這時候,我開始出現手抖的情況,有人告訴我可以藉由寫字來改善,我也就不妨一試。甚至有老醫師建議我做一枝重一點的筆來寫,使手不抖;也確實有用,因為重,就能壓制住手的顫抖。

除了手抖,漸漸地,由於糖尿病引發眼底鈣化,眼睛也不好了。我有五十多年的糖尿病,想是過去在極度飢餓的狀態下,胰島素受了破壞所造成。因為我沒有家族遺傳,怎麼會害了糖尿病呢?但是醫生並不相信我的這一番話。

視力模糊之後,原本歡喜讀書的,也看不到了,連電視也不能看了。就是現在各位坐在台下,我也看不到你們,眼前只有濛濛一片。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至少知道這裡有人。那麼,在無以消遣之下,我就只好寫字。由於寫字的過程中,不管寫的是幾個字,都要一筆揮就,不能停頓,一停下來,第二筆要從哪裡銜接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就將它稱為「一筆字」。

老病現象是世俗人生的一個平凡過程,但是在佛法裡,這許多歲月的鍛鍊,對我還是有一些特殊幫忙的。比方,對於榮辱毀譽,我看得很淡,即使有人對不起我,我也不計較,我感覺到人間歡喜、人間快樂。想想,這個人世間,天地日月供給我們欣賞,山河大地供給我們遊走,樹木花草供給我們觀看,空氣為我們調節環境,人生真是歡喜啊!

佛教講苦,苦是一種教育,苦是一種訓練,你能「吃得苦中苦」,也就會「人上人」。所以,苦不重要,困難也不重要,只要你拿出一點本領來,就能克服困難了。因此,苦難是我轉為歡喜的養分。

聽說吳教授要在本山召開文學會議,我很高興,當然,也不一定只有文學會議,各位有什麼會議要在這裡舉辦,我都很歡喜。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寺廟並不是我個人的,而是大家的,人人都可以運用這裡做各種活動。過去台灣政府倒是經常借用佛光山的場地開會、辦活動,我也都與人為善。但也因為政府和我們來往多了,政治人物經常在佛光山跑來跑去,所以人家就叫我「政治和尚」。其實我沒有跑過省政府、縣政府,也沒有拿過他們一塊錢,沒有要他們替我裝一個電燈、建一間廁所呀!最初我也很介意這個稱號,我怎麼做了「政治和尚」呢?後來有人就說:「政治和尚很好啊!表示你有力量啊!」我一聽,也傻裡傻氣地想:好吧,政治和尚也好!

總之,人要往好處想、要朝快樂想,人生是為了歡喜而到人間的,不是為了痛苦煩惱而來的,自己要能解脫煩惱。所以,各位文學家,你們要做個快樂的文學家。有句話說:「自古紅顏多薄命。」但是我還知道自古文人多薄命;從古以來,文人才華很高,卻也受到世間種種不公平的待遇。

不過在我想,靠別人給我們快樂,是很有限的,世間上沒有多少貴人能夠幫忙我們,自己就是唯一最好的貴人,自己要能製造快樂。心是我們的工廠,心是我們的主腦,可以帶動眼、耳、鼻、舌、身製造快樂,自己要做自己的貴人!‭ ‬

就這樣,人生歲月匆匆而過,今年已經是二○一四年了。今天我寫字的時候,大家要我落款的年齡不要再寫「八十七」,改寫「八十八」。「八十八」的諧音是「發發」,我也祝福你們都「發發發」!

我覺得人生真好,但是有的人生不像人生,也就是人家說的「活殭屍」、「活死人」,活著也像死人,很呆板。當然,人老了總有一天都會死,但是我期許自己要做個死的活人,我就是死了,也一定要留一些歡喜、留一點快樂、留一點語言、留一點趣味給大家;這就是我的人生觀。

關於我其他的事情,我想你們從別人的口中或者我的書中,也都知道一些。除了科學我因為沒有接觸而不懂以外,人生的體驗我還是有一點。那麼,下面的時間就向各位請教,如果大家有問題,也可以提出來談。

提問一(武漢大學文學院吳光正教授):大師,您早期、中期、後期的作品,在人間佛教的實踐過程當中,不斷地在調整,不斷地在與時俱進。請問大師,您的佛教文學創作,體現了哪些理念的不斷提升和完善?

大師:三十歲以前,我自覺文字不是很成熟,不過那時候是懷著一股熱忱,要為佛教而寫,也就如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三十歲以後,漸漸地,徒眾多了,他們當中,有的人編輯書報雜誌,經常都要我提供一言半句,總說:「師父,寫一篇文章吧!」甚至我的朋友,也都說:「星雲啊!代我寫一篇文章吧!」除了自己寫文章,還要替人代筆。那麼,為人情所迫而寫文章,或是替人家改文章,應該算是我第二期的文字創作人生了。

這段期間撰寫的文字,數量累積下來也很可觀。比方在《人間福報》的專欄,我每天都要提供一篇文稿,十幾年過去了,從來都沒有拖延過一次,有時候要出國,算一算,可能要一個月後才回來,我也會事先備好三十篇稿子。好在我也很習慣在飛機、汽車上工作,只要空間足夠,在腿子上就可以寫字了。總之,這是受到徒眾的人情、朋友的友愛而鼓勵我寫作的。

到了現在,自己老了,感到寫文章、講經弘法、出版是個責任。我既然做了和尚,就要對佛祖有交代,要盡一點責任。

總的來說,第一個時期是因為熱忱而寫,第二個時期是因為友誼關係而寫,現在則是為了責任而寫。

提問二:大師吉祥!您十二歲出家,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慢慢地才有一些文學寫作。也就是說,在您的生命經歷中,是先接觸佛學,後來才進入到文學,這和當代許多在佛學和文學方面都很有造詣的大師,比如弘一大師,可能會有一些不同,因為他們大多先是有一些文學活動和文藝創作,後來才接觸和進入到佛教。

那麼,我想知道的是,大師您在創作這些文學作品的時候,要表達自己對佛教的領悟、對佛教的體驗的時候,會覺得用文字或者文學的形式來表達,更為便利嗎?佛學和文學兩者之間,有一些會通之處嗎?您的感觸是什麼?

大師:我最初寫文章,是因為熱忱,並沒有想要有什麼成就,但是寫了寫,也寫出興趣來了。

在我這一生當中,寫文章的時間比較少,就是寫文章,也從來沒有打過草稿,沒有經過推敲構思,等於說話,說過就算了。不過,也要感謝一些人給我學習的機會。例如佛光山才開山的時候,我住在山的那一邊,提供食宿的朝山會舘一通電話打來,就說:「師父,水利會有一些人來訪,他們要和你見面。」趕往會面的途中,經過一座橋梁,我心裡就想:「水利會的人來這裡,要講些什麼好呢?我又不懂水利。」一番搜索枯腸之後,想到佛經裡講到水與人生的關係,就決定:「跟他們講水吧!」

才講過話回去,一通電話又來了,「師父,多少的音樂家來佛光山,他們說佛教的梵唄很好聽,要請你跟他們講說梵唄音樂。」他們是專家,我哪裡能對他們講音樂呢?但是不講又不行,我是出家人,度眾是我的責任啊!就想:好!我去跟他們講吧!就這樣,從兒童、年輕人、婦女、老人到各行各業,都逼著我要和他們講說。

但是在佛教裡,要講了給人聽不懂很容易,任你選一部經論來講,他就聽不懂了,而要講了給人聽得懂,卻很困難。我一生最大的努力,就是講話要給人家聽得懂,除了我的揚州土音改不了,總想用淺顯的字句講得讓人聽懂。

有這麼一則趣談。兩個人見面,甲問:「你去哪裡啊?」乙說:「我去聽經啊!某某法師要講經,你不知道啊?」甲就問:「他講得好不好?」乙說:「好極了!」甲又問:「怎麼好法?」乙卻說:「聽不懂耶!」

讓人「聽不懂」就是很好?當然,我不能這麼做。對佛教學院的學生可以講專門一點的佛學,因為他們要受教、要進步,應該接受深奧的教育,但是一般人則不然。我記得過去在一座城隍廟門口,很多人來聽我講演,每當我講到淺顯的內容,比方說故事、講趣談,人就愈聚愈多,稍微講到一點經論,人就愈來愈少,那時我就曉得大家要的是「聽得懂」。

我這一生,做什麼事都是要給人明白、給人歡喜、給人接受,寫文章也是一樣。我寫文章很快,在過去沒有原子筆、鋼筆的時代,我用沾水筆書寫,一天至少也都能寫一、二萬字。

不過佛教也有它要改革的地方,像我初到台灣的時候,在一間寺廟裡掛單,每天都要為他們打井水三、四次,每一次大約是一百桶,不過我打得很快,幾分鐘就可以完成。另外,我也要替他們掃落葉、到外面收租穀、拉車子上街採購,因為寺院裡有一百多個人要吃飯,總需要有人服務。那麼,偶爾有了一點空閒,像是從街上把東西買回來了,有一點感想,想要把它記錄下來,我就會在一張飯桌前坐下來。但是有一次,一位老太太卻走到我的身邊,用台灣話告訴我說:「法師啊!要做工作啊!不做工作是沒有飯吃的啊!」我一聽,心想:寫文章不是工作?寫文章會沒有飯吃?

當然,面對這許多言語,我並不在意,總覺得,一個人要能夠承擔得起外在的壓力,自己的心力要堅強。所謂「堅強」,並不是說匹夫之勇,而是一種毅力。因為人在世間上,不是靠上天給我們什麼,也不是靠佛祖菩薩給我們什麼,甚至上帝也不能給我們什麼,只有我們自己給自己!

所以,至今我能寫文章,靠的就是當初的自發、自覺。釋迦牟尼佛有所謂「三覺」: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第一個就是「自覺」,你自己都不能覺,自己都不甘願做,又怎麼能成呢?自覺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標,我就要怎麼做。自我覺醒,這對一個人的幫助很大。

提問三(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杜保瑞):大師好!在您的《迷悟之間》裡,提到各宗教之間要互相尊重、互相欣賞,但是要求同也要存異,因為各人有各人的爸爸,所以信仰當然就是信一個宗教。可是在中央電視台「中華之光」頒獎典禮影片當中,有一句台詞說,大師對宗教非常的包容,認為信徒可以信仰兩個宗教,這就讓我有些疑惑了。想請大師指教,是不是說信徒可以信仰兩個宗教,而宗教師只能信仰一個宗教?

大師:構成宗教的條件有三個,在佛教裡稱為「三寶」,也就是要有教主、要有教義、要有教徒,三者結合就成為宗教了。

目前在台灣,幾乎人人都是信仰兩個宗教,信仰道教的人,在拜神、求神,祈求發財、得到保佑之餘,也會拜佛祖。像是一個星期前,就有六萬多人帶著二千多尊神明,用轎子抬著來到佛陀紀念館,人潮洶湧,連走路都很困難。

信仰兩個宗教,就像是吃菜,不一定只吃這一道菜,還可以換另一道菜;像是閱讀,這一類不喜歡,可以換那一類;又如同修讀學位,讀雙碩士、雙博士也未嘗不可。所以,我認為信徒信仰兩個宗教,不是很嚴重的事。但是我們傳教的人,則應該要對信仰從一而終,信仰同一宗教。

像我個人,有時候也勸人家說:「你的因緣如此,就去信基督教吧!不要信佛教信得那麼困難。」例如:曾經有一個女孩子即將嫁到基督教的家庭,但是他不肯信基督教,我就告訴他:「你要隨公公、婆婆、丈夫,一個人是改變不了這個家庭的。」或許這也是我的一種包容。

好幾年前,一個除夕的晚上,正當一、二千人準備在雲居樓大齋堂圍爐吃年夜飯的時候,天主教的單國璽樞機主教來了。我說:「主教,你怎麼來了?」他說:「來吃年夜飯啊!」我想:糟糕了!把他帶到大齋堂去,一、二千人熱鬧烘烘,實在對他不起。於是我就說:「主教,我們找個地方,下碗麵吃吧!」他是河北人,也歡喜吃麵。就這樣,我們兩個人相聚吃了那一頓年夜飯。

吃過飯以後,我心裡想,每年主教都到佛光山來,我也應該到他的教堂去向他拜年。因此,我就說:「主教,明天我要到你的玫瑰堂去拜年。」他說:「不能,我可不住在玫瑰堂,玫瑰堂關閉了,沒有人。」我說:「你住在哪裡?告訴我,我找到你住的地方去。」他卻說:「不行,住的地方沒有人,大家都放假回去過年了,所以我才跑到你這裡來吃飯啊!」

我一聽,心裡想:這就是我們修道人的生活,平常想的都是大眾、人民、社會,而忘記了自己。

所以,後來單國璽樞機主教罹患癌症,寫了一本癌症後的傳教心得,有人要我在他的新書發表會上做推薦說明。會上,我就說:「單樞機是河北人,黃河的水孕育他成為天主教的一位樞機主教。」樞機主教的職位很大,不是一般的主教、牧師所能比,中國也只有一個、兩個。「我成長在江南,揚子江的水孕育我成為一個和尚。主教啊!我們各自修行,來生你還是做你天主教的主教,我還是做我佛教的和尚。」

總之,不必大家統統都一樣,就像一個人的身體,眼睛管看,耳朵管聽,嘴巴說話,各司其用。

說到兩個宗教之間,同中存異,異中求同,過去經常有神明到我們的大雄寶殿拜佛,用祂們的話說:「我們來拜老大!」祂把佛祖看得比神明大,這也很好啊!但是神明拜佛,是由祂的信眾抬著坐轎,像花式飛機般,「呼!呼!呼!」地搖晃。那麼,我們的香燈師看了就很不高興,告訴我說:「信徒看了都很害怕,以後不准他們來拜!」我說:「這不可以。為什麼?人拜佛有人拜佛的樣子,而神拜佛就是那個樣子啊!」

宗教之間,要容許不同的存在,今天世界的宗教對立,就是由於我不容你、你不容我所造成的。以佛教的「三寶」來說,佛寶就等於爸爸,爸爸只有一個,你有你的爸爸、我有我的爸爸,我不能叫你的爸爸為爸爸,你也不能叫我的爸爸為爸爸。教主不同,但是教義、教徒可以同,教義可以互相研究,教徒可以互相切磋、來往,做朋友。我想這就是宗教之間的求同存異。

提問四(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教授李斌):大師您好!您在《佛光菜根譚》中有一句話:「有能力的人給人方便,沒能力的人給人麻煩。」第二句話是不是跟佛陀慈悲的本懷不相一致?想請您具體談談。

大師:能幹的人,凡事都說「OK」;不能幹的人,無論你跟他講什麼,他都說「NO」。所以,我們可以測驗一下自己:我是能幹呢?還是不能幹呢?要想能幹,就要多講一點「OK」、「YES」。

在佛光山,我教導徒眾要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但是有少數人卻不是給人希望、給人快樂,而是給你煩惱、給你麻煩、給你不高興。何必這樣呢?既然做人,就要結緣,結善緣總比結怨好。

佛陀的本懷是給人方便、給人歡喜,也就是所謂的「服務的人生」。但是現在的社會,有一些人不肯替人服務,不肯替人服務倒也罷了,甚至還要找人麻煩。我在想,做人要訓練自己聽自己的話。常有人說:「你都不聽我的話。」要人聽話很難啊!你自己有聽自己的話嗎?能把自己訓練了聽自己的話,很多問題就容易解決了。

提問五(政治大學宗教研究所副教授謝世維):大師您好!最近很多宗教領袖對全世界重功利的傾向,提出了很多批評。那麼現在兩岸的功利氣氛也很濃厚,大家都是朝著金錢看,尤其年輕人看手機不看書。在這樣的情況下,未來我們要如何透過文學推廣人間佛教?請大師開示。謝謝。

大師:現在的社會,「低頭族」愈來愈多,大家只看手機,不看書,在一般人看是很危險的。為什麼呢?大家都看電腦,沒有人看書,出版社不就倒閉了,書店也不開了?

其實不盡然,所謂「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像當初才有電視的時候,我們就想:這下不得了,廣播電台都要關門了;電視不但有音聲,還有影像,誰還要去聽廣播呢?但是到今天,電台不但沒有被打倒,反而增加。為什麼?出門的人、做工的人、煮飯菜的人、開車的人,他哪裡有時間看電視?還是要聽廣播的。

我個人並不會使用手機,不過,我想看手機和看書的味道是不同的。看書,可以一次頭看好多行,經過推敲寫出來的文字,也比較稱心達意,而電腦用久了,慢慢地,就會出現彎腰駝背、眼睛不好等等毛病。或許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又會回過頭來看書,那麼書店開門,出版社也會增加了。

世間的「因果」很難論定,有時候「一江春水向東流」,流啊流,又會流回來;春夏秋冬四季,冬天過去了,春天不就又來了嗎?物質有成住壞空,房子毀壞了,再重建,不就又有一棟大樓了?所以,「空」其實是「有」。你口袋不空,怎麼能放錢呢?茶杯不空,怎麼能倒茶呢?地方不空,怎麼能建房子呢?所以,「空」很好,像這個宇宙、地球,雖然用了幾千萬年,也不會因此而沒地方建房子啊!

同樣的,人有生、老、病、死,但是你以為死了就沒有了嗎?最近,我把「生老病死」的說法,改為「老病死生」,因為我倡導「人間佛教」,是要讓人生有希望。說「生老病死」,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說「老病死生」,把「生」擺在最後,死了以後生,生就有未來,生就有希望。

在我的了解,即使是個壞人,想死也是死不了的,因為人在世間生了死,死了又會生,生生不息。就好像一顆黃豆,乃至一棵路邊的小草,有了空氣、水分、土壤為緣,它就會生長。所以,做了善事、做了惡事,沒有後果,那是不可能的。就像章回小說寫的,「要知後事如何,請見下回分解」嘛!

提問六(南華大學宗教學研究所所長黃國清):大師吉祥!這兩天參加宗教文學研討會,聽了很多場論文發表,我們相當佩服大師能夠以淺顯生動的文筆,把深奧的佛法體悟自然地表達出來,而且似乎一點困難都沒有。我們做為學者,常常要寫論文、詮釋佛經,但是我們怕講不好,所以就想要把它寫得清楚一點,寫得深奧一點,結果寫得大家都看不懂了。請大師指點,我們要如何將佛經中的佛理表達得讓大家看得懂?

大師:佛經是專門的學科,就等於軍事學、科學、醫學,理若沒有通達,要想用淺顯的文字表達,也是沒有辦法。

佛法並不容易懂,像《金剛經》文字雖然淺白,每個字都認識,但是你要想講說其中的道理,卻怎麼都講不起來,因為它「字淺理深」。所以,我們要想通達佛學,除了聽聞,還要思惟,並且付諸實踐,所謂「聞、思、修而入三摩地」。

就等於看一篇論文,即使它的道理深一點,慢慢看,加以思惟,也會懂。難就難在寫論文的人總歡喜運用「比較法」。例如:「張某某說……但是李某某不以為然。李某某推翻他的說法後,張某某又怎麼說……」就是這樣辯來辯去的。

佛教裡有一門「唯識學」,「唯心」本來沒那麼難懂的,偏偏大家要研究有心?無心?結果這樣說、那樣說,橫說、豎說,說到最後就不懂了。像《金剛經》講「空」,實在說,「空是建設有」、「空了才有」,這有什麼難懂呢?但光是這兩句話,讓講經說法的人來講,就是講兩個鐘點,大家也還是聽不懂。為什麼?因為他就是要講了讓人聽不懂,才表示自己有學問啊!

你會提出這個問題,表示有菩薩心腸,希望大家都能看得懂佛經。像本山編輯《中國佛教經典寶藏精選白話版》,就是想給大家懂得;現在將藏經標點、分段並且加以簡單註解,也是為了讓大家懂。

其實,有一些佛經,像《法華經》、《維摩經》都好懂,到底我們聽了多少遍,不懂也要懂了。但是對一個初學的人,他看不懂。那麼為了讓他懂,我就用了現代的方法,先提出問題,讓他覺得問題不錯,生起想要進一步了解的想法,接下來他就會要求解了。

佛教的經典統稱為「三藏十二部經」。所謂「三藏」,就是經、律、論;「十二部經」,就是十二種體裁,例如「長行」,就像是現今的散文、小說,另外還有重頌、授記、孤起、自說、因緣、譬喻、本事、本生、方廣、未曾有、論議等類別。

不過,就你剛才的提問來說,可以先選擇幾部比較容易看的經典來做詮釋,比方《維摩經》。其實,就像看《三國演義》,前面幾回,天下大亂,你打我、我打你,究竟誰打誰都不容易記得,會覺得不好看。但是看到二十六回以後,歸於三國,趣味就來了!因為讀者對裡面的人物都已經熟悉了。

閱讀佛經也是一樣,佛經分為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個部分,一開始看或許會覺得不容易看,但是看了幾回後,就進入情況了。像《華嚴經》,光是一個善財童子就參了五十三位有學問的人,看他參拜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善知識的時候,或許還有不懂,但是漸漸地就容易懂了。所以,在佛教裡有一句話,叫做「深入經藏」,藏經的含義豐富,你要能深入,等於水很深,你必須用長一點的竹竿,才能探測到它的深度。

提問七(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吳光正):大師,向您匯報,很多學者在寫您的人間佛教文學的時候,都有一種感受,您的作品是寫得如此漂亮美麗、通俗易懂,而他們撰寫論文卻要寫得深刻一點,這該怎麼辦呢?

大師:淺有淺的人用,深有深的人用,如同大學教官和中學教官的訓育法必然不一樣,因為學生的程度不同。不過,由淺入深,慢慢地,也能讓人了解。

像幾十年前,《中央日報》連載了一部武俠小說《玉釵盟》,聽說連台灣大學的教授到學校都一定要先看一下《中央日報》。可以說,紫衣少女「玉釵之盟」的這個故事,雅俗共賞,大學教授、販夫走卒都能看。就等於吃花生米,國王、大臣吃來覺得香味撲鼻,平民百姓也感到津津有味;沒有貧富的分別。

道理有深奧的道理,也有淺顯的道理。一般說「度量衡」,要想知道水有多深,就用竹竿測一測;要想知道重量有多重,就用磅秤秤一秤;要想知道布有多長,就用尺量一量,在佛教裡,也有所謂「量」,其中「譬喻量」也就是透過譬喻,讓人容易理解道理。

過去托爾斯泰等作家寫的許多部小說,裡頭的故事大多引用自佛經,這都能對照得出來的。所以各位文學家,你們在探討佛經內容的時候,或許會覺得:咦?這在哪一本書裡看過?事實上,是因為佛學已經普遍在中國的文化裡了。比方說「因果」,哪一個人不知道「因果」呢?頂多是不懂因果的深和淺、廣義和狹義。

又例如「八道」。二千五百多年前,釋迦牟尼佛講說佛法,有四個綱目:苦、集、滅、道,所謂「道」,就是道理;當佛教從西域傳到中國之際,由於西域胡人語言不通,他們講說「八道」,大家聽不大懂,就成了「胡說八道」,意思是「胡人說的八道」,但演變到現在,「胡說八道」則有罵人的意思,意指人亂說一通。

甚至今日,仍有很多西域的文化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比方我們吃的番茄、胡蘿蔔、胡椒、胡桃,都是那許多翻譯經典的和尚經過當地,把種子帶回到中國種植而有的。也不只有食物,佛教的繪畫、藝術、音樂、拳術等,影響中國之廣、之深,不但是文學,各種學科也都受到它的影響。

冀望各位編撰的《中國宗教文學史》,也能有「佛教」這一科,將來必然有益於研究學問的人的方便。先謝謝你們!

過去我出外弘法,在飛機上、船上、火車裡,經常都有人過來跟我說:「星雲大師,給我一句話!」我心裡就想:都快要到站,準備下車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能給你一句話呢?我又不認識你,連你做什麼職業、有什麼經歷,我都不知道啊!所以,後來我就寫了一百零八句勉勵的話,做成盒裝《人生一○八事》;不是卜吉凶,只是鼓勵。

(武漢大學涂險峰院長抽到:「不要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要住在慈悲喜捨中。」)

這兩句話恐怕是一百零八句話當中,含義最深的句子。

你們住在哪裡?住在台北、住在南京、住在北京……總之,每個人都有一個家。家裡有什麼?色、聲、香、味、觸、法。但是愛情、金錢、物質會變化,不穩定,就如人家說的「煮熟了的鴨子還會飛」。所以,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不是不好,但不安全。要住在哪裡呢?要住在慈悲喜捨裡,比較保險。

提問八(華梵大學中國文學系系主任林素玟):大師吉祥!您剛才說,萬事萬物有成住壞空,人的生命有生老病死。那麼,人的生命有所謂「三世」,前生、今生和來生,在傳統佛教講,從前生過渡到今生,會有一個神識入胎的過程,然後從今生要過渡到來生,也有一個神識離開肉體的過程。關於這一個過程,我還不是很清楚,想請大師開示。謝謝。

大師:說到前世、今生、來世,過去、現在、未來,台北有一個很有名的文學家叫做司馬中原,他說他前世是人家的一個小媳婦,被虐待打死了,並且還列舉了很多人的前世今生。不過,時至現代,凡事都講究科學根據,要把證據拿出來,大家才肯相信。

前世和今生有一個「隔陰之迷」,「陰」就是我們的身體,這個身體換了那個身體,過去發生的事情就不記得了。或許你說有了神通就會知道。但千萬不要有神通,有了神通,苦不堪言啊!像我沒有神通,在這裡講話,你們哪個人聽了不高興,私底下批評我,我聽不到,還是可以很快樂地講。甚至於就是明天會死,也因為沒有神通,不知道明天的事,現在還是一樣可以很快樂;假如我有神通,知道明天要死了,整個人就懶洋洋,不得力氣了。所以,沒有神通很好,不知不聞的世界很美麗。若是要知要聞,就要有相當的修養、相當的程度才可以。

說到「隔陰之迷」,我想,來生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發願,像我就是發願來生要再做和尚。願也是一種力量,我已經提起,已經要求,已經訴說,有這個風向了,來生要再做和尚就比較有可能。但還是要依據個人的業力,惡業、善業的多少,以及因果律來論斷。

提到「因果」,再舉幾個事例說明。現在有許多人為了健康而吃素,但有人卻說:「我吃了幾十年的素,怎麼愈吃愈瘦?」事實上,素食不是吃胖、吃瘦的,你要身體好,就要運動、要保健,健康有健康的因果,吃素是道德上的因果啊!

又有人說:「你看!我拜佛拜了好多年,一心想要發財,人家卻都倒閉我。」事實上,發財有發財的因果,你要懂得經商之道、要做市場調查,才能發財啊!拜佛是信仰上的因果,不能混為一談。由此可知,現代人錯亂因果,對因果並不了解。

我想,世間上什麼都能欺騙,但因果不欺騙人。就如中國民間流傳的〈三世因果偈〉所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果,今生作者是。」或者胡適先生說的:「要怎麼收穫,就要怎麼栽。」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因果業報是絲毫不差的。

從過去生到現在世,有一個「隔陰之迷」,從今生到來世也有一個「隔陰之迷」,要想把隔世的迷惑解決,是不能的,因為一旦解決,就要天下大亂了。事實上,人生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前世、今生、來世不一樣,但人是死不了的,等於燃燒木柴,燒完一根,再換一根,一根一根的木柴不一樣,不過生命的火會持續燃燒。大家對生命要有信心!

神也是凡夫。以世間來說,五千年前、一億年前、十億年前,叫做「神權時代」,那時候大家不懂大自然的現象,以為萬事萬物都有一個主宰,打雷了,就有雷公;閃電了,就有電神;下雨了,就有雨神;颳風了,就有風神。

漸漸地,人類的歷史在進步,神權時代過去了,就到了「君權時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握有生殺大權。

那麼君權被打倒了之後,就到了「民權時代」,人民有生存的權利。

民權時代就是到了最高的層次了嗎?沒有,還有一個「生權時代」;在這個時代裡,眾生都有權,凡有生命者,都有活下去的權利。

「生權時代」以後呢?我想歷史的長河是無限的,會再繼續發展。佛教講「時間」,無始無終;講「空間」,無邊無際;講「人間」,無量無數,眾生不只六十億、八十億的人,把山林裡的虎豹、天空中的飛鳥、河海裡的魚蝦,有生命的眾生也都算一算,不知有千千萬萬啊!這千千萬萬億億的生命,猶如時辰鐘一般,從一走到十二,又會再回頭,永遠不會死。

佛教和其他的宗教稍有不同,佛教的學說都是講圓形的,無始無終,如東南西北;但是其他的宗教都是講直線的,有始有終,如從這裡到那裡。比方基督教講升天,天堂就是最後的依歸;道教講成仙,注重羽化升天;但佛教不是,成了佛,還要乘願再來,要為眾生服務。佛是什麼?佛是一個先知先覺者,他也是人,頂多說他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力、修行,化為與天地同在,也就是無始終、無內外了,法界之內、世間之內到處都有佛。

我在佛門裡出家七十六年,若有人問:「七十六年來,你有見過信仰的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嗎?」「沒有。」「你和他有說過話嗎?」「沒有。」「都沒有,你怎麼會相信他呢?」我也這樣想過,我沒有跟他說過話,也沒有跟他見過面,怎麼會相信他呢?

但是我又想,我雖不看有相的世界,不著相,可是我能感受到佛陀就在我的心裡。如同禪門裡所謂的「隻手之聲」,一隻手怎麼會有聲音?一定要和另外一隻手互拍,才會有聲音啊!

過去有一位馬祖道一禪師,他是四川人,在江西悟道後,有一次回到四川,信仰佛教的嫂嫂就對他說:「你教我開悟的方法好嗎?」

馬祖道一禪師就說:「在家婦女開悟,不是那麼容易啊!不過,我教你一個方法,你去找一顆雞蛋來,然後用繩子把它捲起來,吊在屋梁上。之後,你每天仔細聽,直到蛋殼裡有動靜了,也就是你開悟的時候了。」一般來說,母雞孵小雞,雞蛋裡才會有動靜,沒有母雞孵蛋,蛋懸掛在空中,又怎麼會有動靜呢?但是嫂嫂一點都不疑惑,天天都很認真地聽,一聽就聽了二十幾年。有一天,這條繩子終於抵抗不了風吹,斷了,雞蛋就這麼直直地掉落下來。就在蛋殼著地破裂的那一刻,嫂嫂豁然大悟。

說到「悟」,在佛門裡,開悟不難,成佛難。我常說,我的校長、老師是觀世音菩薩,為什麼?因為我本來是一個很笨的孩子,由於禮拜觀世音菩薩的緣故,忽然就聰明起來了。其實,一般人平常也會有小小的悟,會說:「喔!我懂了!」「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也是悟。不過,現在我們說的是「大徹大悟」。

禪門裡,有許多老禪師在悟道的那一刻呆住了,就愣在那裡。因為悟是沒有時間的,如石火電光般快速,忽然間,迷妄的世界粉碎了,呈現在眼前的是另外一個金光燦爛的世界,他還來不及接受。

也有的人悟得哭了起來,多生多世的修行,就是為了這一個時刻;也有的人悟得笑了起來,「哎呀!我終於得道了!我明白了!我認識自己了!」他很開心。總之,悟道者一開悟,過去的事物統統浮現在眼前,遠處的事物也都慢慢地集中到面前來,頓時間,對時空透澈、明白。

我們的徒眾經常都給我出難題:「師父,明天做法會,有幾萬人要來,會不會下雨啊?」這簡直是找我的麻煩,我怎麼知道會不會下雨呢?我又沒有權力要它下或不下啊?但是畢竟他是小徒弟,對工作沒有信心,我也只得以平常的經驗,跟他說明會下雨或不會下雨。假如靈了,他也會吹牛說:「哎喲!師父不得了了,師父開悟了!」其實,悟?不悟?很難講,悟不是用說的。

有一個禪師晚上睡覺的時候開悟了,情不自禁地大喊:「我開悟了、我開悟了!」同道們從睡夢中被他嚇醒,都說:「快睡覺!開什麼悟啊?」但他還是繼續喊叫:「我開悟了、我開悟了!」這許多人被他吵鬧地不得睡眠,最後就把大和尚找來教訓他。

大和尚一來,就說:「你開什麼悟?」在大和尚面前,總不能老是鬼叫「我開悟了」,要給大和尚一句交代。什麼交代呢?他就說:「師姑原來是女人做的。」所謂「師姑」,就是沒有結婚、帶髮修行的女眾。師姑是女人,這還用你說?哪一個人不知道呢?不過,說起來是很簡單,事實上並不容易懂。總之,這一悟,沒有時間、空間的差別,沒有男、女的差別,統統合而為一了。

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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