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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36 人生領悟與文學人生——與知名作家余秋雨先生對談

時間:二○○五年二月九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集會堂

高希均教授:星雲大師、秋雨先生、王發行人,現場的各位貴賓、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大家新年好!‭ ‬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中,一個將近兩個小時的聚會裡,有機會聽聽星雲大師和余秋雨先生的對談,是一個很難得的聚會。我想對很多很多的讀者,即使不是念文學的,即使不是念宗教的,大家都看過很多很多大師的書及秋雨先生的書。

每次我在《人間福報》看到星雲大師,尤其在國外,得到很多榮譽時,就為做一個身在台灣的中國人驕傲。大師去年獲得了榮譽的宗教博士跟榮譽的哲學博士,一個是在泰國,一個是在韓國。當然對大師來講,這些榮譽他得到了很多,可是這是對佛光山、對星雲大師這麼多年來的肯定。

余先生也得過很多的榮譽,這些幾乎都是錦上添花,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說一下,當我們出版了《借我一生》之後,香港《亞洲週刊》這本華人界很重要的雜誌,每一年評選兩岸三地十本最重要的書,余先生的《借我一生》就是去年評選的十本好書之一。余先生到台灣之前,在中國大陸也得到了兩個榮譽─二○○四年「中國十大藝術精英」,以及被推為「中國文化傳播座標人物」。以下就進入我們的談論。

大師在一年半前出版《雲水三千》,獲得海內外絕大、絕大回響。可否請大師分享在出版後的這一年半之間,哪些事情您覺得是對您、人間佛教或台灣是十分重要的?

大師:高教授、王發行人、余先生、各位嘉賓,大家好!新年應該要恭賀新禧、共生吉祥、萬事如意。就如高教授所說,我每年都沒有在這裡過初一,都是到美國去,為什麼呢?佛光山開山到今天已經三十九年,二十年前我就退位,做了十八年的開山住持,退位以後又留在山上,好像丟碗不丟筷,有留戀的意思,所以一過年我就離開,讓年輕人好做事。人生實在是很有趣味,我在高雄吃過年夜飯,三個小時後到了台北,睡了一覺,第二天又到洛杉磯,還是初一,所以我在高雄過年、在台北過年,在美國也過年。

我五十七年前來台灣,先在台北、新竹這一帶,後來感到不是很順利,不但掛單沒有地方肯收留,也沒有什麼機會。在宜蘭有個很小的廟,沒有廁所,要走二十分鐘路程到火車站才有廁所,可是真有緣分,我一去就住下來了,後來也在那裡辦了青年會、學生會、兒童班、文藝營,青年學生很多,所以我覺得緣分很重要。

我從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就去宜蘭,一直到前年剛滿五十年,許多人要收集我過去的照片,出版《雲水三千─弘法五十年紀念影像專輯》。我個人年輕的時候住在叢林裡很久,受到叢林的影響很深,所以我是「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到哪一個地方都不留下一個痕跡,也不計較什麼東西,走了就走了。在大陸也參學過幾個叢林,住了一年、二年,到了要離開了,什麼東西也不帶,所謂「二斤半」,就是一個人的衣單只能有二斤半。在世間人喜愛的東西以外,找到一個安心的落腳點。

《雲水三千》出版以後,發揮了多少影響我不知道,不過我是沒有賣錢的,都是送給人,但是人家也回饋了我好幾千萬,我都送給了佛光大學,所以我是「有也未嘗有,無也未嘗無」,有無對我的人生不是很重要。不過,多少年前我讀余先生的《文化苦旅》,對你就感到尊敬,想將你這樣有智慧的人請來,與高教授、王發行人一起講話。我和高教授每一、二個月都要聚一次,海闊天空的談論,讓我好幾天都沉浸在法樂裡。一個人找不到講話的對象是很寂寞的!余教授的《文化苦旅》讀來令人蕩氣迴腸,久久不能忘懷。今天新年剛開始,很高興能請到余教授。

高希均教授:如果您跟我們一樣,很幸運的拿到《雲水三千》,這本書的內容實在是太豐富了!有五公斤重,裡面有好多好多星雲大師五十年來的弘法照片,從佛光山開山的艱困到今天受到全世界的尊重,所有的故事都在裡頭。

今天難得請到余先生,他是一個大思想家、大文化學者,如果是台灣在當前的一些大氣候之下,還能夠形成像中國大陸的「中華情」及對文化的嚮往,我想余先生的書起了絕大的功能。還不只這些,余先生還告訴了我們,除了經濟,還有文化;除了台灣,還有中國大陸。

第一個問題,我要請教余先生的是,在余先生來之前,應《聯合報》的邀請寫了一篇文章。余先生曾在書中說過這樣的話,「所有罪惡的根源都在文化」,我們請余先生從這裡先談起。

余秋雨先生:就我的觀察,我從中國大陸的災難中走出,大家也知道現在大陸快速富裕,陷入精神匱乏的情形。在這個情形下,有一個現實是肯定的,就是經濟發展確實會消除我們許多不文明的弊病,貧困有時候也會帶來無知與邪惡,但富裕又很快地帶來另外一種罪惡,帶來另一種麻煩,我們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

比如在中國大陸的情況是這樣的,對於財富,極大部分人在勢力沒有那麼張狂的時候,還沒有那麼令人討厭,但是快速的擁有財富以後,那種庸俗和勢力一切都發光了。財富的擁有者,他的文化感悟和精神能力都很低,覺得擁有財富可以頤指氣使的情況下,就成為社會中難以消除的一種現象。還有,富裕帶來傳播業的發展,很多時候,傳播業也在某個程度上鼓動了邪惡,這我們也都看到了。

然後,我們看到高收入的生活,很明顯的破壞了追求的文學境界;高消費的生活,也很大程度上傷害了無論是宗教或文學上所需要的安定和寧靜。高收入、高消費的社會,在無法達到個人的目標時,精神上的失落就更大,這個時候就需要宗教的幫助,或是文學的幫助。比較起來,文學的幫助還是奢侈一點,更迫切的可能還是宗教的幫助。我覺得這二個幫助大抵是如此,如果要有一個簡單劃分的話,我是這樣看的,我們一直在追求真善美,在這樣的基礎上,宗教偏重於善,文學偏重於美,但是它們的終極目標是一致的,在它們走的過程中有不同的偏重,但兩個都在精神領域裡面,填補人類在富裕或是貧窮中所失落的最重要的東西。

在大師的文章中曾經提過,辦事的時候困難不怕、威脅不怕,就怕沒有偉大的精神。就是一件事情、一個民族、一個家庭、一個地域,乃至一個個人都是如此。現在我們到處見到的就是衣食無憂、家財萬貫的精神失落者,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由經濟學家來主持這樣一個討論會特別有價值。我們要感謝經濟學家所做的努力,但是前面遇到更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要在精神方面解決。過去中國很多領導人也都這麼認為,認為富裕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什麼都有了,其實現在發現不對,富裕的結果,其精神上負面的因素就更難解決,所以今天就有了「精神拯救」的燃眉之急。

王力行女士:面對二十一世紀,大師是宗教師,余老師是文學家,您們怎麼看宗教和文學?有辦法解決社會的亂象嗎?

余秋雨先生:我覺得宗教總是產生在災難之中,災害有戰亂、天災、人為的災難,但是往往這些災難所帶來的精神災難,產生了人類對宗教的迫切需要。

我走過世界許多文明發祥地,也不斷在研究古文明的失落,有個非常重要的原因,表面上看起來都是軍力的不足或者是經濟的危機所造成,其實更重要的是其精神的無法延續。

我為何對佛教如此崇拜?我出生時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浙江老家儘管是文脈很盛,出過王陽明、黃宗羲,但當時已經是一片兵荒馬亂,貧困和災難無與倫比,如何從當時的困頓中將思惟延續下去,就是我的外婆這一輩,許多的老太太三天兩頭就去念經,對佛經雖然了解不多,但是他們知道要做好事,就這樣,不僅是我家,也成為整個中國廣大農村思惟能夠延續的命脈,這是我個人的體會。

到印度禮拜佛教聖地的時候,我對著鏡頭說:「我深深地感謝這個地方,原因是這是一切的起點,任何家鄉的文明延續都與它有關。」我當時跪下,深深地禮拜,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是我祖祖輩輩延續下來的重要原因。我用我的體會來說明,民族的事件其實都是如此。

大師:剛才余教授講到,五十年前大陸上土匪害人。雖然很貧窮,還是有可能遇上土匪的。小時候,只要聽到狗吠一聲,就知道是土匪、強盜來了,於是趕快爬到屋頂上看,確定是不是要來找我們這一家。到台灣來,台灣也貧窮,有白色恐怖,是後來經濟發展,台灣才成為「亞洲四小龍」的。

剛才王小姐提到社會亂象,我在花藝展區布置了「虎豹山林」區,用以比喻社會,現在行政院謝長廷院長提出「共生和解」,很好!共生和解才能解決問題。佛教教人不要執著,我看到很多政治家、經濟學家、學者,不只是我執重,法執也重,造成了人我排擠的現象,所以要解決這些危機,只有懂得共識,人類互相包容、和解才會平安無事,尤其是佛教,它主要的功能是讓我們找到安頓身心的地方。怎樣才能安頓身心?必須學會忍耐、慈悲、智慧的功夫,才能啟發每一個人的清淨心,從心裡去改變。

像最近身穿皮草者,社會就譴責他,其實還要譴責的是殺生者,要從根本解決,不要顛倒因果,這個社會要明理、清淨身心、人人互助,把可愛的人性面表現出來,不論文學、宗教也好,大家都是善良的來往,罪惡的世界就不存在,好的世界就會產生。

高希均教授:請問大師一個問題。我一輩子是教書的,所以對大師一生的三件事情特別重視,就是您辦了三所大學。辦大學是十分艱苦的,在照片上有百萬人興學的鏡頭,「一塊錢不嫌少,十塊錢不嫌多」,很不簡單、很不容易。剛才大師也說許多人對《雲水三千》的樂捐,大師都將它捐給了大學,所以大學是您一個很大的事業。再來是七年前人間衛視的成立,現在是《人間福報》對社會產生了絕大的教育功能。請教您,這三大事業對社會產生的教育功能,您認為夠不夠呢?

大師:我做得不夠也不滿意,但我最盼望也最掛礙的,就是天下文化的書賣多少,為什麼?近年來我提倡讀書,希望每個人都能過一個書香人生,每個家庭都是書香家庭,社會都是書香社會,能有書香的氣氛,就不會成為「虎豹山林」。

我真的很關心天下文化的書賣了多少,因為台灣書太多,氾濫也不行。我有些書不敢印,因為怕信徒又要花錢買書,生活要能夠經濟平衡,不能把錢都拿去買書了。吃飯也很重要,但是吃飯之外,讀書也是不能少的,再怎麼窮都要讀書。

我沒有讀過小學,但圖書館對我有很大的幫助。許多文學小說、武俠小說,及鄉間戲劇提倡的因果報應、善良風俗也給我很大的影響,因此我覺得書本能給我們好的影響,讓我們在這個社會裡成為好人。我提倡三好運動,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因為身口意是決定人生前途如何的重要關鍵。所以要「勤修戒定慧,息滅貪瞋痴」,也就是身口意要修好。

王力行女士:閱讀對一個人非常重要,余先生的《借我一生》提到一九七九到一九八七年苦讀的日子,請您談談苦讀與認真的程度,而苦讀對您一生的幫助又是如何?

余秋雨先生:大師談到他在圖書館的閱讀,雖然沒有文憑,但是在知識上、人格上卻能得到很大的提升。我不是非常重視按部就班的、一般教程中的閱讀方式,因為這實在是很被動。說到自己的第一次閱讀,對我影響很大,在過去的時代儘管在浙江已經很少人識字,但是出外謀生的人很多,很多人寫信回來,都是透過別人寫的,但是家裡沒有人能夠讀信,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母親在戰亂後回到鄉下,也就成了整個村莊的文化人,開始幫大家讀信、寫信,後來他覺得應該把這個責任交給我,所以我第一次苦讀就是讀鄉親寄來的信,第一次寫作就是幫鄉親寫信。人家都說我的書賣得好,我有一句話說,我的書賣得好,是因為從小寫書信開始,而且永遠都有收信人。

第二次是因緣際會,在文革災難最高潮時,冥冥之中,好像天上有什麼指揮棒,讓我生病,然後出現了這麼一位老師,他說你不要在上海了,我的家鄉在半山上,那裡有個地方很安靜,你可以到那裡住一陣,這個天下太亂。當時,我的身體很不好,我的父親就把我帶到浙江奉化的一個半山腰裡,那裡有一個清淨的房子,後來才知道那是蔣經國先生的圖書館,是老蔣總統留給他看的。這個地方最認真讀書的就是我一個。這真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怎麼有可能在文革災難最嚴重的時候,讓我躲在一個小屋子裡讀那麼多的書?人家說我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的了解程度很高,這都是和閱讀有關。

第三次是在文革結束後。自覺文化結構的程度不足,主要是在中國古典文學上的功夫下得不夠,因此又花了七、八年苦鑽世界各國文明,之後又在香港花了幾年的時間讀書,都是在圖書館裡苦讀的,雖然如此,卻比課程裡的閱讀更重要。

但是必須說明的是,這樣的閱讀,對一個文化人來說,有可能帶來更多的學術上的思惟習慣,與文學還有一段距離。我想進一步說明有關文學。很多人誤會文學是一種美麗的表達、文學是一部分人的職業,其實文學是一種素質。做為職業寫作者、專業作家是很可悲的,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有一種虛假性,因為一個人不可能每天都有文學的感悟,所以一個人最好是在從事別的職業,而真的有文學感悟,有文學表達欲望的時候來從事文學,這種狀態應該是比較好。

大師:余教授講到讀書,我一時也有所感。我們一個人光是讀書也不一定有用,我覺得先要讀自己、讀心、讀人、讀社會、讀世界、讀過去的歷史、讀很多看不到的、聽不見的東西,你能讀出來,那就是讀書了!

基本上每一個人從父母把我們生出來後,假如有胎教、遺傳的話,自己就會有那種遺傳的氣質。我父親是個老實人,母親是個聰明人,兩個加起來就生養了我們子女。

我是農村貧苦家庭出生的,今天能與社會優秀人士面談,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過去家裡沒有錢給我念書,七、八歲了怎麼辦呢?大人出去做工,我就留在家裡打掃,甚至農村的社會,家裡都是燒稻草,火才一點著,馬上又沒熱力了,所以我就耙灰。為的是什麼?讓家人工作回來後,見到環境乾淨整齊而很歡喜,要燒稻草,也比較好燒。家裡貧窮,看到母親出門沒錢買菜憂愁的樣子,我就會掏幾個銅錢給他。我的錢從哪裡來?天還沒有亮,我就出去撿狗屎或是牛糞,再賣給人作肥料,也可以賣個幾毛錢,所以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可以為母親解決一些困難,自己也感到得意。甚至左右鄰居都是貧窮的小孩,過年時,家中有點糖,罈子搬不動,我就用繩子綁在腰上,拿出去給村裡的同伴吃,當然回來的時候父母也會責備,但是現在想想,過去童年的勤勞,對現在影響很大。

家是大家的,為家人分勞,多一點愛心、慈悲,有福同享。一生讀書,書上給我的東西不是很重要,而是要讀人生、讀生活、讀人情世故。

小時候,親戚吵架很大聲,只要我一到,大家就不開口。我年紀那麼小,他們都是長輩怕什麼?但是我心想一個人正派、對別人有貢獻,就會有威嚴。所以一個人讀書要把心讀出來、把正派讀出來,把勤勞、把理讀出來,對一個人的一生很重要。

王力行女士:剛才二位都講到童年。一個美國教育家說:「一個小孩在爭吵環境下成長,鬥爭性格強;在一個鼓勵的環境下長大,比較有信心;在一個孤立的環境下長大,他知道法制是什麼東西。」所以想請教二位的是,如何讓小孩透過廣泛的閱讀,來產生我們現在很重視的教養或我們現在很缺乏的教養?

大師:講一點趣談。有一個小孩拿了十塊錢到佛殿來,看到佛殿的香燈師,說:「師父,師父!我添油香。」香燈師問:「小朋友,十塊錢哪裡來的?」「我撿來的。」「哦!你運氣這麼好,拾金不昧!你真乖。」香燈師讚美這位小孩,講了許多好話。

第二天,這個小孩又來了,「師父,我今天又撿到十塊。」香燈師說:「真好,每天都有好運氣。你的品行真好,不貪心。菩薩保佑你聰明。」

第三天,小孩又來了,「師父,師父,我又撿到十塊錢。」「嗯?哪裡能天天撿到十塊錢?我怎麼沒有撿到十塊錢?你的錢從哪裡來?」小孩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錢,說:「師父,你看!我家裡很有錢,但是我不快樂,因為我的爸爸媽媽每天都吵架,一吵架就罵我,罵得好難聽,所以我不喜歡聽他們講話。我給你十塊錢,你就會講許多好話,你的話好好聽哦!我就是為了聽你的好話,才給你十塊錢。」

所以家庭教育對子女很重要,當然過分寵愛也不要,但也不要是負面的影響,因此兒歌〈哥哥爸爸真偉大〉,我認為應改成〈爸爸媽媽真可憐〉。其實小孩在憂患中成長,對未來應該會有些幫助的。

我不贊成體罰,體罰必定是老師無用,因為除了打,他就沒有別的方法了。父母反對老師打小孩也不對,因為一個人在無理中能夠低頭,真理中還能不低頭嗎?

人的一生要讀一點委屈、讀一點苦難。從小受點苦難,歷經千生萬死、千錘百鍊,人生又會是不同的境界。

余秋雨先生:大師講得非常好。在苦難和災難中,其實小孩不一定要承受鬥爭、嫉妒、邪惡,苦難中也能得到父母的關愛。在我的想法,小孩的人格還沒形成之前,能受到父母的關愛,長大之後,對於承受苦難的問題應該就不大了。據我觀察,在我周圍許多優秀的朋友,他們幼年的時候都有慈祥或聰明的父母親,也很少在小的時候被打,很少產生兄弟之間的你爭我奪。而我們也看到身邊有許多人格很難挽救的人,在他們童年的時候,因為第一個圖章蓋上去就蓋得非常不好,所以之後就很難再扭轉過來了。

剛才大師講到苦難,我想我開始的苦難沒有大師那麼多,因為我小時候的家庭其實不是很不好,是一個富有之家。我遇到的最大的苦難是文革,經歷文革的浩劫而卻能夠堅持下來,原因就是我的父母親和我的老師給了我較健全的人格,讓我產生了某種自信,讓我知道善良是什麼,讓我知道不能進入邪惡。

這個過程有一個很重要的,就是不要用灌輸式的方式讓小孩知道善是什麼,要給小孩有一個真正健全、活潑的童年。我一直很感謝我的媽媽,他現在還健在,我小學的家庭作業都是母親做的,因為我四歲要上學的時候,上海的十二個親戚都反對,怕我腦子讀壞了,所以我的母親就寫了信給我父親,告訴他如果你們怕小孩子的腦子用壞,就讓我來幫他寫作業好了。這讓我有機會能夠在小時候去接觸大自然、大山,一下課就在玩,所以很感謝我的媽媽,讓我有一個完整的童年。

由於有了完整的童年,就可以去面對如大師所說的「虎豹山林」,就會去關愛整個自然。我相信我後來的文學情懷,和這個是有關的。被關愛的童年裡,雖然生活很苦,有時還吃不飽,但是因為有好的座標,所以不感覺到苦,什麼都不怕,哪裡都可以去的,這樣的人格就比較健全。

高希均教授:我也有過這個經驗,小時候在蘇州,家鄉裡來了一個老媽子,他不會寫信,我母親就叫我看信、寫信,所以我的一點點功夫和根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但是當時的信不很多,如果信很多的話,我可能今天就有余先生的水準了。(眾笑)

請教大師一個問題。每當我有時間到山上來,看到大師在海內外的弘法事蹟,真覺得大師是創意大師,有很強的執行力,有很強的想像力,有很多的應變力,每一個問題都是一本書,我們天下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就是靠這些書。(眾笑)有一天想要幫大師寫《星雲大師的管理世界》,我想這會很受歡迎。現在先不談書,請問您怎麼有這麼多的創意?您的執行力怎麼這樣強?

大師:高教授把我說得太好了,不敢當。假如說我對人間有一點貢獻,大概是對自我的執著或框框比較少,舉心動念就是為人。有一次我講《金剛經》,講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九十多歲的母親也在後面聽,聽了後卻說我不會講經,他說:「無我相可以,但不能無人相,人很重要。」我心裡也在想:「你的教誨也是對的。佛教講無我相、無人相是形而上的道理,你指導的對,我應該眼中有人,若人的眼裡能見到芸芸眾生,那世界就不一樣。」

一個禪者住在禪堂多年,後來出了禪堂,就站到大馬路上,看著人來人往,有人好奇就問:「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他就說了:「我在參禪。」

「在大路邊如何參禪?」

「一個禪者頭無頂青天,腳沒有踩到大地,眼裡無芸芸眾生,怎麼可稱為禪者?」

所以要我們的家庭好,你要看到你的家;希望社會好,要看到社會;要朋友好,不只關心他,還要幫助他。假如跟各位說我有什麼本領?冒犯說,就是我看到你們大家。

王力行女士:謝謝大師的開示。

余先生,我看過您很多文章都會談到一個問題,也是書裡面講的問題,就是您小時候在美術課堂上做模特兒,每個人畫你,有人畫您是胖子,有的人畫您是瘦子,隱喻是說公眾人物無法去干預別人怎麼看自己,別人怎麼畫自己是別人的權利。在您走過的人生路上,也碰到不論是扭曲或是攻擊,而您是怎樣走過的?也就是說,一個公眾人物被誤解、汙衊時,應如何面對這樣的現實?

余秋雨先生:由於我非常崇拜佛教,不但學習佛教的經典,也明白不要在個人的名利上花太多工夫,但是有時候事情成為文化顛倒典範的時候,對不斷製造顛倒的人,我們要不要做適當的揭露?揭露的方式是什麼?它的限度是如何?這對我來說是個困惑。

黑手要被揭露,但是往往大眾不喜歡看真相,只是喜歡看熱鬧。揭露後也很麻煩,大家還是繼續看熱鬧,而成了沒有任何被揭露的可能性。有些朋友就問為什麼你以後就不寫文章了,就和這個問題有點關係。

大師:這個世界是一半一半的世界,好的一半、壞的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白天一半、晚上一半,一半一半就不用太計較另外一半。沒有黑暗,哪裡有光明?沒有罪惡,哪裡有善美?沒有提婆達多,哪裡有佛陀?或許你把那許多事情視為魔,甚至還能降魔,那也很好,佛祖也是降魔以後才成佛的啊!但是有時候魔很難被降伏,因為魔有很大的力量,佛陀就「默擯之」,不予理會,是非止於智者。

日本的楠木正成將軍在冤屈後受死,他的背後留有五個字:「非理法權天」。「非」不能勝過「理」,「理」不能勝過「法」,「法」不能勝過「權」,「權」不能勝過「天」,「天」就是因果、真理,最後會有因果來審判的。

我過去在佛門裡也受過許多委屈,好比人家說我是政治和尚。奇怪!我沒有參與政治,甚至建寺院也沒有向公家申請一塊錢,如何來的政治?大官來,我招待他,這就是政治嗎?心裡憤憤不平,太委屈我了,其實我是要做一個慈悲的和尚、教育的和尚,怎麼是做了政治和尚?心裡很難過。後來人家對我說,他說你是政治和尚,是在稱讚你的,表示你有力量啊!我心想:「真是這樣嗎?」

後來又說我是一個會做生意的和尚。這太冤枉我了,我一個出家的和尚,從中國大陸來到台灣,幾乎是很怕錢的,我如果要錢的話,就不能建佛光山。不要錢,錢來了怎麼辦?人家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但是想想,這個社會哪有人會不喜歡有錢?人家說我有錢也是稱讚我,這不要太介意。

有人到總統府密告說佛光山藏了多少的槍、多少的炸彈,那時候佛光山窮,連個棍子都沒有,還藏槍?不過這也沒關係,不怕嘛!

除了紅帽子,還有黃帽子,「這個星雲大師像個皇帝,你看多少的女性、多少漂亮的信徒都跟著他啊!」有時候很無奈,不過後來想,這些人都在為我消災。世上沒有完美的,若一味追求完美,就很痛苦,所以後來我也提倡缺陷美,有一點缺陷給人批評,消災免難啊!我現在的主張就是不要把煩惱帶到床上,不要把憂鬱帶到明天,不要把不如意的事情傳染給別人,保持歡喜的人生,把歡喜布滿人間,這就是我的願望。

高希均教授:大師後面這句話,真可做為我們大家新年的禮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最後請大師為我們補充幾句。

大師:共生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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