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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62 佛學與文學-大師與林清玄先生對話

時間: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地點:台北佛光山普門寺

林清玄:我覺得佛教的經典比較不注重技巧,它重視的是如何傳達佛教的奧義,而這些東西又是不易說、不可說的,所以佛經常用譬喻,佛教文學在譬喻上有非常高的成就。我們知道釋迦牟尼佛說法,他並不直接去講一個法,而是透過很多的譬喻來表達,這是佛教文學的一個特點。

第二點是它的生活性,有一次我讀到《孔雀明王經》,非常感動。它的故事是有一個比丘被毒蛇咬中,找不到藥,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他去找佛陀。佛陀召集了大家來念咒,後來那個比丘的蛇傷果真痊癒了。這時,一個弟子大惑不解,他問佛陀這個咒是什麼咒?怎麼會那麼有效?佛陀告訴他說,以前有一位菩薩名叫孔雀明王,他發一個願,以後凡是中毒、蛇傷等等的,念聞此咒,均可痊癒。這是很生活、很人間性的。

佛教文學的第三個特點是講究「境界」。它講故事、講事件,目的是為了啟發,所以它描述了一些境界,而這些境界用了很豐富的象徵。舉個例子,我送了一本《阿彌陀經》給一位不是信佛的朋友,經裡描述了黃金鋪地、七寶行樹、大蓮花池、鳥都在為人說法等等。我的朋友讀完之後,告訴我說,他不要黃金鋪地,寧可住在有草的地方,他也不要鳥整天對著他說法,他寧願鳥只要唱歌就好。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佛經為了表達最理想完美的境界,不得已要假借形象來象徵,所以我們不應該單方面去讀佛經。

大師:剛才林先生講到佛經很重視譬喻,我們知道佛教的經典大多是極好的文學作品,如《法華經》、《華嚴經》;我們讀誦時,不單是從字面上看,它在說理的同時,也引用了許多事例與譬喻,所謂理要事顯,事要理明,不像現在的文學作品,理事較難圓融。

經典說到世界,則有「此世界、他世界、十方世界、無量無邊世界」;說空量,則用「極微」、「微」、「金塵」;說時量,則用「一剎那」、「一彈指」、「大劫」;對於時空,則小有小如微塵,大有大如虛空;言長則長如劫波,論短則短如剎那;談到眾生則有胎生、卵生、濕生、化生等,這些不僅擴大了文學名詞,更充實了文學的內涵。

從另一方面說,文學講究表情達意,佛經更是重視表情達意。經典依其體裁之不同,就有長行、重頌、孤起、本生、本事、未曾有、譬喻、因緣、無問自說、方廣、論議、授記等十二種類,也就是佛門常說的十二部經。這十二種不同的表達方式,就像文學裡小說、詩歌、散文、童話等分類,各有其不同的理趣、形式。經典文學不僅注重外在的世界,尤重心內的世界,像文學家一樣,將心外的世界融入心內的世界,如:一念三千、一心十法界、四大皆空、五體投地、六根清淨等,豐富了文學描述的詞彙。

其次,談到佛學與文學的悲憫情懷,文學是抒情的,重視感性的,如果文學的內涵沒有「我」,作品中便沒有生命。佛學則講「無我」,但這個無我,不是沒有立場、沒有主見的無我,它要透過「我」到達一個更超越的境界。就如父母為了小孩好而責備他、打他,看來這是「無情」的表現,但你不能說是「無情」就真沒有情意,有時無情是有情的更高境界。

以前我在佛學院就讀時,要受戒,必須經過好幾位師父的「口試」,第一位師父問我說:「是誰叫你來受戒的?」我答道:「是我自己要來的。」結果卻挨了打,那位師父說:「沒有師父允許,你怎麼敢來?」我想想說得也是。

到了第二位師父面前,同樣的問題,我答道:「是師父叫我來的。」結果又挨了打,那位師父說:「如果師父不叫你來,你就不來了嗎?」

接著到第三位師父面前,我趕緊回答:「是師父叫我來的,而我自己也想來。」心想這是最圓滿的答案了,奇怪的是,那位師父還是打我:「你這孩子講話這麼滑頭,這麼調皮!」

到了第四位師父面前,師父還沒有發問,我就說道:「師父您要打,您就打好了。」在無理的面前我們都能屈服,在真理面前還能不低頭嗎?

文學與佛學一樣,都蘊含著濃郁的悲憫心,引導人向真、向善、向美!

林清玄:我這幾年,因為寫了一些跟佛教有關的東西,心中有比較大的感慨。我的感慨是這個世界所有的藝術文學,或者生活的一切東西,只要能使人的身心安頓,可以提高人的境界,可以使人更善良的,都不離開佛法的範圍。如果一個東西會使人墮落,那麼這個東西便離開了佛法,不管它是掛著什麼樣的招牌。

文學是最初的動機。為什麼要有文學?我們可以說,文學是一個心靈的境界,許多文學家說:「寫作是我的第二生命。」可是到了後來,第二生命變得比第一生命還重要。古代的文學家寫出不好的作品,會成為社會唾棄的目標,到了近代就不一樣了,寫一些奇怪的、新奇的、會使人墮落的東西,也可以得到掌聲。我覺得這是文學的墮落,也是整個社會墮落的現象。

所以我覺得寫作的人,要常常檢驗自己寫作的動機,做一個文學家,一定要有對人的悲憫和愛,以及對更高境界的追求,這樣,做為一個文學家才有意義。古代作家寫作的動機,是為了啟發別人,唐朝以後的這些文學家,大都受到了佛教的影響,所以他們在動機上對這個世界都滿懷了悲憫。我覺得一個文學家應該提升自己的風格、人格來寫作,這種風格、人格的提升正是悲憫之心,那麼這個文學家可以說有了佛教徒的精神,雖然他不一定是佛教徒。

大師:談到佛經度化眾生及文學洗滌人性的問題,讓你先說。

林清玄:我想佛經不僅是用來讀誦而已,佛經還可以用來檢驗、印證的,檢驗你現在所做的是不是合乎佛的教化,修行到一個階段以後,來印證這個修行是不是合乎正道。因此佛經不是讀過就沒了,而是時時存在。佛經不是用來研究的,是用來印證檢查自己的內心世界。像我讀《楞嚴經》很多次,每次體會都不同,為什麼?因為境界不同,這種不同,可以跟我的成長、實踐相印證,因此佛經用來度化眾生,除了讀誦、做功德、宣講之外,它還有檢驗、印證的特質,如果一個眾生知道佛經是用來印證的,他便會去實踐佛教的教法。反過來講,文學也是一樣的作用,我的看法是,文學其實是佛法的階梯,它的境界可能沒有佛經那麼偉大,但是如果沒有文學,我們便沒有辦法真實地了解佛經。

佛經基本上都是文學,從前的人沒有辦法讀佛經,是因為文學的訓練不夠。過去流行在台灣的經典都是文學性比較少的,像《阿彌陀經》、《地藏王菩薩本願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反而有很強烈的文學性的佛經就沒有辦法流行,像《華嚴經》、《維摩詰經》、《法華經》、《楞嚴經》。

大師:中國唐宋的文學家,像王維、蘇東坡、王安石,他們受佛學的影響很深。即使西方,像俄國的托爾斯泰、美國的格林、丹麥的安徒生等作家的作品,也寓含了佛經內容。

我覺得現今的中國作家,也應該要重視佛學這個寬廣深蘊的豐富資源。現代的文學家要具有般若智慧,不是表面的聰明取巧就可以的,文學不只是描寫,而要刻劃人性,探討人生,發揚美善,引導人認識現實,並超越現實。

佛學就是要使人心向真、向善、向美。如信者在合掌禮拜時,頭都已經拜下去了,心怎麼會不謙虛?看到法師托缽,他把錢投入缽裡,已是在行布施,當然不會想去偷、去做壞事了。所以,佛教對世間的社會大眾,第一個功用就是「淨化人心」。

第二個功用即是「強化作用」。當煩惱來時,我們要求解脫,不一定靠別人。所謂「求人不如求己」,學佛的人很少因外境而動搖自己,反而能藉佛學化煩惱為菩提,尤其面對生老病死時,更能以般若空慧來勘破。因此,我認為真正懂文學的人,自能生起智慧的力量,使自己堅強地面對困境。

所以,佛學並非不重視現實,它更能幫助我們在現實裡超越、昇華、淨化。如佛教所言「涅槃」(不生不滅),就是現實生活外,另一個高超的精神世界。文學,也應該要有這種力量。

林清玄:這一個談「文字障」的問題,請師父先說。

大師:在佛教裡,文字有的時候不能完全表達真理,就如以手指月,是要你看月亮,而非看手指頭。但一般人的毛病,卻只看手指頭而不看月亮,跟只知文字之美,而不解其中意境一樣。經典上說:「法尚應捨,何況非法?」我們乘船過河,上了岸,船不必揹在身上,如果揹著船走,那就成了累贅。所以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一切要靠悟,一悟,根本的問題解決,所有的問題也都解決了。

從事文學工作的人,如果沒有道德、沒有修養、沒有慈悲,下筆時因瞋恨心起而為文謾罵,此種道德的淪落,便是文字障。

我舉一個例子說明:有兩位師兄弟,一位虔心學佛,一位去學神通。分手二十年後,有一天在江邊相遇,師兄賣弄神通,從水上凌波而過,師弟則花五毛錢買票渡河,到達彼岸時,師兄向師弟炫耀:「你看我神通妙用的價值如何?」師弟說:「師兄,你看我五毛錢的價值如何?」這意思是說,你二十年神通的價值,也才不過值五毛錢。

所以,今日學佛不可以「好奇」,心懷悲憫,就沒有所謂的「文字障」。同樣地,文學也不必過分表現怪異,文學應該著重於良知,美化世間,使大家更好,這便是文學的使命。

一切佛法都在於幫助我們「得度」,都有其智慧、方便,不必太執著。像禮佛,就是一種鍛鍊、一種參悟,重要的是,要能從中取得體驗,而不在於形式。有了這一層的認識,即可破文字障。

林清玄:我覺得佛經跟文學都是非常有限的,它有它的限制。這也是為什麼釋迦牟尼佛說他的經典非常有限:「我說法四十九年,沒有說過一個字。」說了那麼多,並沒有完全表達他要說的。

佛陀在田野中跟弟子散步,隨手抓起一把土說:「我說的法就像我手裡的泥土,未說的法就像大地的泥土。」所以,我想佛陀所講出來的法是非常有限的。因為透過語言來表達,本身便是一個很大的限制,高境界的東西都是語言所無法表達的。這也就是為什麼《維摩詰經》說維摩詰的「一默」(沉默)是最高的境界。後代的禪師說維摩詰的一默是「一默如雷」,有時比雷聲更響、更大。

我自己從事文學與佛學的工作,是因為這個世界有許多人沒讀過佛經,佛經的十分,我如果能做到一分,講出一分,去做也是值得的。

文學是非常有限的,為什麼要做?就是希望大家透過文學,知道另外一個無限的世界,就好像門是有限的,但開了門是一個廣大的世界,門也許是關住廣大世界的障礙,可是人如果連門都不認識,後面的世界便無法開啟。

所以,我想經典與文學便扮演了這樣的功能,告訴我們有一條路,而這條路是我們以前不認識的,引導我們去走走看,這是經典與文學的障礙,也正是它們的功能。

大師:今天談話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平常心」。所謂平常心就是一切當然、一切本來、一切公平,要將有限化為無限,把有執化為無執。這世界本來就是「一如」,哪有彼此?人對周遭的一切事物,要用平常心去待它,現代社會有許多爭執,就是因為彼此沒有容納、不互相尊重。我們應該讓這個社會多采多姿、百花齊放,每個人要以平常心來看世界,則世界會更美好。

有一位信徒,請良寬禪師題字,禪師寫了「父死子死孫死」,信徒看了很不高興,他認為題字應該寫些吉利話。禪師對他說:「父親死,然後兒子死,最後孫子死是正常的,難道你喜歡兒子先死?孫子先死?」我們知道,父死子死孫死是自然規則、是平常的形態,所以世間的萬事萬物,要用平常心去看它。佛教講「諸行無常」,無常很好,有無常才有希望,有無常才有未來,否則一切定型了反而不好。

林清玄:現代人比較狂傲,總自以為了不起。要如何生平常心?必須讓人了解到自己是非常有限的、人的生命是非常短暫的,沒有一個人是不能被取代的,也沒有一個人死了以後,地球便停止轉動,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偉大。

人應該要互相尊重,要關懷別人。了解自己並不是那麼重要,了解生命是無常的,平常心就會生起,否則便會無限追求。平常心就是無求、平坦、沒有波動、安頓的心。每個人都必須認識:來到這個世界是偶然的因緣,離開這個世界卻是必然的。早一點認識到生死的問題,就會生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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