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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4 人人都需要教育

《新原人季刊》楊枝梅社長專訪

時間: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四日

地點:佛光山台北道場

楊枝梅社長(以下簡稱「社長」):大師才剛結束佛光衛視(今「人間衛視」)的開播大典,尚未休息就邀我們聚餐。

大師:這就是休息,在生活裡休息,在忙碌裡休息。就像念佛一樣,我是在大陸期間學念佛的,那是一種不怎麼有規律的自由調,隨著自己的音調唱念。阿彌陀佛就是這麼自由!

會睡、會吃的人生是很成功的。有很多人不會睡,甚至既睡不著,也不會吃,吃東西吃得不合口味。人要會吃!我就有幾個「名吃」,一是冷的茶泡熱的飯,一是泡飯再加個醬瓜或豆腐乳。熱的飯,不能泡熱的茶,要用冷水,最好是用冰水泡,那好吃得不得了,尤其是人很疲倦的時候,一吃,精神就來了。還有,我們這裡(台北道場)供應有「臘八粥」(今「平安粥」),所有人來了,都是以粥代茶,既可以充飢,又可以解渴。

社長:那就是趙州茶、佛光粥!

大師:你們的季刊剛出來的時候,我覺得佛教終於有精緻的出版品了,但一方面又很替你們掛念,因為能立刻接受的人不多。

社長:我們看到台灣整個社會,在文明的過程中,產生了一些障礙點,所以《新原人季刊》就朝比較偏向於深度文化及深度藝術為宗旨的方向在做。後來比較樂觀,認為其實社會進步到一種程度,自會「返璞歸真」,就如大師所創辦的佛光衛視,就是一個返璞歸真的開始。這個成果可能一、兩年內看不出來,就如同當初佛光山成立時,怎麼會知道三十年後的現在,學佛的人會變這麼多?同樣的,成立佛光衛視台,三、五年還看不出威力,但假使能夠整個朝向非常精純,完全正面的清流方式上,那麼十年後的進步,可能又將是另一個改變台灣社會的一種基本原動力量。

大師:台灣社會的傳媒文化很奇怪,每天打開電視機收看新聞,除了搶啊、殺啊等壞事以外,就是報導政治人物的一些事情,一般民間的事情都很少上電視,文化藝術的社團活動更是不容易有。相對的,我在日本,每次看到的新聞,有時候第一則就是報導菜市場的情況,例如:大白菜今天漲了兩毛錢、哪一種水果最好吃等等。又或者報導哪一個人在哪個地方掃地、掃街。這些都是很感人的事情,都是與人民的生活有直接關係,會讓人感覺到電視媒體就是人民的。

社長:一切都是在校正之中,站在一個社會的進步,這應該是一個過渡時期,這個時間對一個基本社會的進步條件是還不夠的。愈進步的社會,會比較偏重於生活、文化、藝術的報導,一些比較罪惡的、醜陋的事情自然就掩去。現在是因為台灣本身的進步過程,老百姓也喜歡看一些比較刺激的,所以就會造成這種效果。而真正來講,譬如以大師的影響力,慢慢地把衛視做好了,我們認為這真是非常值得的一件事。

大師:做什麼事情,歷史都會給予定位、說明,就看大家如何走下去,走出什麼樣的歷史來。

社長:不知大師對於佛光衛視在新世紀的新計畫是什麼?

大師:繼續做社教節目啊!我們規劃了佛教的教育節目,因為這個社會需要教育,人人都需要教育,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就在於教育。像你們所做的「藝術多媒體」,都是苦學來的,那也是教育,而宗教的教育尤為重要,因為那是心靈的教育、自我的教育。

談到宗教教育,別人教還不容易成功,有時候自己教導自己,反而比較可行。比如我們訓練法師的時候,就叫他去做講演,他為了要教人,自己不得不下功夫,自然也就學會了。

所以,希望今後佛教的教育能人性化,因為「人成即佛成」;儘量要現代化,適合這個時代;也要國際化,因應「天涯若比鄰」的世界;尤其現在教育這麼發達,我們更應該著重生活化的佛教。

社長:其實傳播媒體,尤其是比較強勢的電視傳播媒體,也是跟著時代脈動在走。而跟著時代脈動走,又能夠賦予教育的實質意義,又能不著痕跡,我想這才是大師的精神導向。這是非常不容易,也是很重大的一個導引,現代人非常受用。

大師:所謂的「藝術多媒體」,是怎麼樣子?

社長:「藝術多媒體」是結合音樂、文學、美術、攝影、電腦編序製作而成的。

大師:是不是簡報一個故事或劇情?

社長:舉個例,像《九色鹿》這樣一部作品,就需要很多專業人才,要做得非常成功,大概就需要三到六年的時間。至於怎麼擬訂一部作品的方針呢?第一要先撰稿,編成文學劇本,這劇本不但要讓大家能夠接受,而且還要可以把作品的真正精神呈顯出來。文學劇本定案以後,分成兩部分進行:一是美術創作,二是音樂作曲創作。所以事實上,我們是一個創作型態的公司。美術創作之後,特殊效果研究製作組將整個畫面規劃成動態,至少也要兩年以上。至於音樂方面完全是全新的創作,待作曲家完成音樂創作後,便開始做龐大的錄音規劃。作曲至少要一年的時間,錄音則需要再一年(大樂團編制、合唱團、配音人員)。待音樂及美術全部完成,才開始融合。融合的時候,所有畫面必須先用攝影技巧將整個作品結合起來,之後加入配樂,再經過電腦特殊處理,也就是以電腦編序的手法,整編出一部「藝術多媒體」。這藝術多媒體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作品一呈現出來,必須有其藝術層面,譬如每一張畫都可以成為一個獨立藝術,音樂也可以變成獨立的音樂,像《雲童》的音樂就榮獲兩座金鼎獎。

大師:在佛教界,各位真是有心啊!你們如何在這藝術與宗教之間,做出比較讓人了解、接受的內容?

社長:我們是以東方佛教的精神為內蘊,為所有作品的原創性,但是發展出來後,卻極具藝術的張力。

大師:其實,現在中國人在全世界的藝術裡能揚眉吐氣的,像敦煌、雲岡、龍門等,裡面都有佛教的東西。可以說,文化在哪裡,藝術就在那裡!像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的作品都是宗教畫,西方的文藝復興都有宗教精神。

社長:再請問大師一個小小的問題,在印度原始的神話故事《摩訶婆羅多》裡有三位大神,分司創造、破壞與維持,大師覺得這三位大神之中,孰者為重?

大師:在佛教的教義裡,基本的道理是「無常」,人有生老病死,世界有成住壞空,心有生住異滅。所以,我把這個社會看成是一半一半的,比如善的一半,惡的也一半;男的一半,女的也一半;好的一半,壞的一半;甚至於佛的一半,魔的也一半。如果說全部都一樣,就不是這個世界的定性了。我們要用好的一半,來影響壞的一半,盡我的心、盡我的分。我是覺得,人間最美好的,就是容許不同的存在,那才多采多姿嘛!

社長:大師對於歷代高僧,有沒有對哪一位,或哪一個法門,特別欣賞、尊重的?

大師:一個時代、一個時代各有不同,我研究這個,就覺得這個很好,研究那個,也覺得那個很好,事事有道,各有各的道嘛!我的性格比較歡喜兼容並包的,大家一起來,大家都很好,皆大歡喜。

社長:大師對日本佛教的看法?

大師:現在日本佛教走向了兩個極端,一個是學術性的,一個是祭祀的,為人超度、念經的佛教。過去日本有著許多優良的傳統,比方說一家公司招進來二十個人,大家要在同一間公司上班前,會先送到寺廟裡代訓做人處事,建立禮貌勤勞、忠於雇主、忠於工作、盡心盡力的概念。訓練好了以後,再交給公司。但是現在慢慢地都沒有這樣的訓練了。過去還講求戒律,現在慢慢地也不講求了,好在有辦許多的大學,大學裡出版書籍、研究佛學,可以說這個國家還是很尊重佛教的學術。

社長:大師對當今台灣社會的滿意度如何?

大師:現在台灣社會不重什麼情義,不重什麼恩惠,不念舊,很容易「過河拆橋」。我們應該要念舊惜情,有情有義,這方面我也很倡導,尤其對於現在的新人類、新新人類,我們要把他拉回到情義裡面。

社長:大師對於目前佛教在台灣社會發展的情況,滿意度如何?

大師:台灣的佛教人口雖然增加了,但還是有很多人接觸不到正信的佛法,我覺得我有一點責任,度人沒有度到究竟。我希望台灣的基本教育,能把宗教這一門教育放進去,讓民眾多受一點教育,了解各大宗教基本教義,從神權中解脫出來,因為現在有很多人被神權控制了,談什麼命運、風水……這些迷信。我很希望宗教的信仰能提升,慢慢地把人的希求變成犧牲奉獻,因為宗教的精神基本上是犧牲奉獻。

社長:談到犧牲奉獻,我記得上次採訪大師時,大師說了一句話:「我就這樣忍了一生。」當時的感觸就很深。所謂「常獨行,常獨步,達者同遊涅槃路。」儘管大師化世大開方便之門,但內聖的精神是與天地完人感應道交,傳承歷代的一個精神,是大徹大悟之後的妙高峰境界。而於這樣悟的境界,又以慈悲度眾的精神再來廣度蒼生,不知大師是否也有所謂「高處不勝寒」的感慨,能否談談這一路行來的歷程?

大師:我自己年輕時是一個完美的理想者,到後來,就常覺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愈是想要完美,愈是遭受破壞,有時自己心裡也不能平衡,覺得這樣犧牲性命為佛教,遭受的卻是打擊。如果換作一般人,可能就容易灰心,不過我有個好處就是不灰心,不管對什麼事情,都不輕易灰心,都是鍥而不捨,自我忍耐。

在佛教裡,忍耐的第一個境界叫做「生忍」,就是人有了生命以後,要生存就必須忍。這個忍是什麼呢?就是了解,就是負責,就是擔當,就是化解。忍到最後,成為一種力量,成為智慧,才能明白生命的意義。

透過「生忍」,要再提升到「法忍」。這時候的忍是什麼呢?人接觸到一切萬法,不見得都很如意,總會有生老病死、是非得失、種種煩惱,這時候怎麼辦?所以,對一切法要能認識,要能化解,也要能擔當、能接受,這就是「法忍」。

如果再往上提升,對一切法不計較,「隨緣不變,不變隨緣」,就到處能吃飯、能睡覺了。這最後的一層,就叫做「無生法忍」。「無生法忍」是什麼呢?感覺到這個世界,一切都是一時的虛幻假相,所有變化都是現象的,本體是沒有生滅、生死的,這時候就叫做「真如」,不來不去、不生不滅、不生不死,也就是真理之法。

我的修行就是慢慢地從不能忍,到法忍,到無生法忍。現在自己也不敢講是在哪一個程度、位階,不過有一個感覺,假如有人對我不好,受了委屈,已不像過去的不平,會覺得感謝,感謝他給我消災,給我一個翻身的機會。就像布袋和尚的布袋,好的、不好的都裝進來,我也有這麼一點心得,能裝些不一定是我要的、所能接受的。佛法在世間的用途,就是要人自己有力量可以改變自己,如果沒有力量,也就永遠被牽著鼻子走了。當然,這種功力我也許還不高,不過比年輕時好一點。人家稱讚我,多數的時候都不介意,當然我不能免除仍是凡人,還是有得意的一念,但是人家罵我、欺負我、批評我,我聽了以後倒是不動心,自問:有這樣嗎?有的話就改,如果沒有,就不接受了。我覺得這也是在慢慢學習。我提倡踏實生活的佛教法門,不講怎麼成佛、高升,只覺得在生活裡,要很安心、很自在、很安樂。

社長:這樣就是神通!

大師:這不容易體會得出來,因為也是一樣吃飯、一樣睡覺嘛!喜怒哀樂也還是有的。總之,佛法很好,佛法很妙啊!所謂「妙」,說給你聽不一定妙,自己去體會才真妙。宗教的性格也在於各人不同,像你們這些年輕人,可以為了一個理念結合不容易,如果性格、理念不一樣,慢慢地,路就走不下去。所以,要能鍥而不捨地走,必定要有相同的性格,才可以堅持下去。

怎麼堅持下去呢?比方普音文化今年十二年了,假如再做二十年,歷史就已經成就了。有了二十年,在人格、信用、做事的恆心上,人家對你會有一種肯定,這就是歷史。普音創造了一個二十年的歷史!但現在人大都是沒有歷史,隨便就毀壞了自己的歷史,很可惜!

我曾講過,有一位日本和尚,本來是個大學者,卻看不起和尚,覺得他們都不學無術、無知。有一次他到中國大陸天童寺,冬天裡,看到一位老和尚在那裡晒太陽,就問老和尚:「高壽多少啦?」老和尚說:「八十歲了。」他又問:「在這裡做什麼啊?」老和尚說:「煮飯。」他又問:「做了多少年啦?」老和尚回答:「六十年。」那日本學者一聽,才驚覺:「喔!那我們日本人太差嘍!」

社長:六十年做一件事!

大師:這就是歷史。我是感覺到,現在的年輕人太輕易毀滅自己的歷史。我在佛教裡,一路走過來快要六十年了,常想:假如要問自己做得好不好,那也跟我一樣,過個六十年再說吧!我十二歲出家,今年七十一歲,明年滿六十年。

佛光山許多法師,像慈莊、慈惠、慈容法師也都住得四十年了,在師兄弟當中,聲望自然就能成長,並不是我激發他們,而是他們自己點點滴滴地增加而來;人家給的不長久,自己來的才好,所謂「實至名歸」呀!

我現在跟你們講話,是為什麼?也只是一個念頭、願望,就是希望普音進步、成功,更廣大。

社長:謝謝大師對我們的呵護。「信為道源功德母」,我們所希望的,是由點來成就一個圓,真正做好一個深度的藝術文化,為佛教歷史立傳留名。

大師: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

(刊於《新原人季刊》第二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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