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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6 我對人間佛教的體認
第三屆人間佛教座談會
時間:二○一五年十二月廿七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梯形會議室
我們的好朋友賴永海教授、程恭讓教授、西北大學李利安教授、香港大學廣興教授,以及人間佛教研究院院長慈惠法師,各位學界頂尖的人物、教授,大家好、大家平安吉祥!
這幾天,我眼睛雖然看不到,但好像都看到了各位教授的身影,在我們山上前前後後地來來去去;我的耳朵雖然也聽不清楚,但各位的高論似乎也不由他人就傳到我的耳邊,可以說我這兩天的身心都和你們常在一起。
不過,現在又有這麼一個近距離的機會,讓我來向各位請教。剛才程恭讓教授說你們發表了好多高論,都是有關「人間佛教」。說起「人間佛教」,我就把一些因緣簡單地向各位報告。
我是在七十八年前,十二歲時,因為父親在南京大屠殺裡受難,家中寡母,兄弟姊妹又多,加上家貧,沒有讀過書,也沒有入過學,在尋父不著的情況下,途經棲霞山,有一位當家師父,也就是我的恩師志開上人,說要供給我念書,由於這樣的關係,我十二歲就在同樣貧窮困苦、三餐不繼的棲霞山寺出了家。
十五歲時,感謝戒會幾十位老師准予我,以不合資格的年齡受三壇大戒。所以,我十五歲就成了一個真正的佛教出家比丘。
因為年紀小,沒有看過學校,在寺院裡也不會念書,第一天,他們就把我安排到一個小房間裡,不讓我到處走動。在那個房間裡,偶然地聽到外面一陣嘈雜的聲音,我從門縫往外一看,看到一位身材很高大的出家人打了另外一個出家人。只見挨打的出家人跪在地上,被用閂窗子的隔閂抽打,打得木屑飛舞,承受不住了,便跪地求饒。我心裡就想:哎呀!這實在是好可怕的場面。
究竟是發生什麼事呢?就是為了這一個出家人在大雄寶殿,向信徒私自化緣五塊錢。那是在中日戰爭期間,偽政府發行的和平券五塊錢,價值大約是現在的十塊錢人民幣。這可是違反棲霞山規定的,我們雖然生活貧窮,卻不可私自化緣。
我當時受到這個震撼教育,所以一生都不要錢,不想要被人這樣打罵。也感謝我的家庭,雖然貧窮,不能給我什麼財富,但是父母生養我,卻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觀念,讓我有人間的性格,尤其我從小就懂得愛護動物,生性慈悲和平。
出家以後,跟隨師父十年的時間,他也沒有給過我什麼衣物、錢財,就連我要寫一封信寄給父母都沒有辦法;衣服破了、鞋子壞了,就弄紙糊、弄硬紙板墊。師父說:「就是把我喝茶的錢給你,你也用不了,但我就是不給。什麼原因或許你現在不懂,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懂。」慢慢地,我長大了,確實就懂得了。所以,我這一生要感謝我的恩師,讓我養成不羨慕物質充裕的性格,養成我沒有購買的習慣,養成我「安貧樂道」的道心。
有人常問:「佛光山是怎麼建起來的?」實在說,是從「無」而「有」。因為無,才能無中生有,不要而有。
最初,我也只是想為人服務,給人一點助緣,並沒有想到要提倡「人間佛教」,但因為過去聽太虛大師在重慶發表對佛教革新的看法,他提出「教產革命、教理革命、教制革命」,讓我非常崇敬,也就深受影響。那時候我甚至一度想:假如太虛大師領導佛教革新,他叫我赴湯蹈火、犧牲殉道,我都不會問他為什麼,我心甘情願。還想,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專長,沒有讀過書,不認得字,什麼都不懂,但將來願意做一個好的飯頭僧。因為家父過去是廚師,似乎我也有遺傳,雖然他沒有教過我做菜做飯的方法,但是我自然地就有這一方面的能量。所以,我在參學的十年當中,幾乎每天都去煮飯燒菜,替人行堂、端飯、倒水、擔柴,從事苦行的工作。
到了台灣以後,也要感謝台灣大眾對我一個外省的年輕和尚不嫌棄。當時台灣沒有多少出家人,我記得每次出門走在路上,兩邊店家裡的人都湧了出來,為的就是看一個外省年輕和尚走路。
但是我又想,人生在世,總要為人服務,而我沒有什麼本領,能做些什麼呢?六十六年前,慈惠法師、慈容法師都還是十幾歲小姑娘的時候,就來到寺院裡跟我學習國語。因為那時候台灣已經光復,學習國語的人也就愈聚愈多。另外,我也成立兒童班,現在台灣的名教授鄭石岩、在美國開創電腦圖書公司的林孝信等,都是當年兒童班的小孩。
由此,讓我深深感覺到,大家應該要互相幫助、互相來往,也就一再地設想要如何為人服務、為社會服務。但是,在這一個社會裡,並不是你做好事就會受到大家的肯定,遭受的批評責難也是很多的,反而做壞事大家能容許。
例如我在宜蘭、台北弘法時,領導青年男女唱歌,帶領他們到鄉村傳道,但大家卻諷刺我是「婦女工作隊的隊長」。在過去,這樣的一句話,對一個年輕的出家人是有很大傷害的。為什麼呢?那時候在台灣被戴上兩頂帽子是受當不起的,一個叫做「紅帽子」,也就是與共產黨有關係;一個就是「黃帽子」,男女不清。但是在過去,我連看都沒有看過共產黨,卻無端被嫌疑為共產黨員,坐了二十三天的牢獄,險些遭槍斃,好在那時候有孫立人將軍和他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以及吳國楨的父親吳經明居士,甚至多少的立法委員、監察委員,把我們一百多個出家人,包括慈航法師救出,才沒有遭到殺害。
當時我就想,這個人間需要慈悲、需要尊重,不應該互相殘害。尤其我想到,這既然是人間,就離開不了人,離開不了社會,那麼橫豎我也沒有廟,所以後來就到山區、海邊、鄉村布教。只是這麼一來,慢慢地,人家又說:「喔!他在搞人間佛教。」其實,說「搞人間佛教」,並不是要讚美我的,是一種輕蔑的意思,表示這個人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在鄉村、貧困地區傳道,搞人間佛教罷了。
那麼漸漸地,這許多兒童長大成為青年,紛紛要求跟我出家學道。只是說,當時我沒有寺廟,也不得辦法。後來我把高雄壽山寺的骨灰堂做為教室,才能容納多少青年在那裡讀書。那時候慈惠法師還沒有出家,我就拜託他說:「你來幫我照顧學生吧!」他說:「我一個在家人,不懂佛教啊!」
好在我於大陸叢林寺院時,參學過禪宗的常州天寧寺、金山寺,律宗的寶華山、棲霞山,教下的焦山,等於海、陸、空軍,我都有過一點觀察和學習的往事。所以我就對他說:「我會教你們怎麼做。」就這樣,我們辦起了佛學院,有了一個小小的學團。
從以骨灰堂作為教室的佛學院,很快地,又到了第二年要招生的時候,實在容納不下了,不得地方去,我就開始找尋地方建設一個可以讓學生安身的處所。
後來有了一個因緣,我們來到山溝縱橫交錯的大樹鄉麻竹園,也就是現今佛光山所在地。我們從高屏溪運載了不只一萬台以上卡車的砂石來填補山溝,慢慢地才有了一點平地。不過,這塊土地很便宜,過去是一塊荒地,就是要種個什麼植物,也不容易。所以,信徒聽說我要到這裡建寺院,都說:「千萬不可以啊!在這種地方建寺院,連鬼都不會來。」但是我並沒有因而退心,心想:鬼不來不要緊,只要佛來就好了。因此,後來我就將它命名為「佛光山」,讓佛來了。就這樣,我們有了佛光山。
光陰似箭,五十年過去了,明年就是佛光山開山五十週年。各位在這個年末台灣風和日麗的日子,前來參加這場學術會議,我也要向你們表示感謝。
當然,我並不是有心要提倡「人間佛教」,只是因為大家不斷地說:「佛光山人間佛教。」我也就感覺到佛教需要人間化、人性化,畢竟沒有了人,還要佛教做什麼呢?好吧!既然說我們是「人間佛教」,那就人間佛教吧!
那麼,在將有關「人間佛教」的往事說明了以後,現在再請妙廣法師替我念一下關於人間佛教目前所遇到的困難與處境,給各位知道。
妙廣法師:向各位老師報告大師所寫的〈我對人間佛教的體認〉。
對於人間佛教,從發展到現在,我們先說一些對人間佛教不了解的人,他們對人間佛教提出的一些疑議,試列舉如下:
第一,人間佛教是庸俗的、世俗的,只是人成的,沒有到最高佛的境界。
第二,人間佛教都是重視世俗的活動,而這許多活動與解脫道沒有什麼關係。
第三,人間佛教沒有修行,頂多是個人的做人處事,這與學佛的超越、增上、成佛作祖等可能扯不上關係。
第四,人間佛教是在家的,對於出家眾的叢林生活、對於苦修悟道,沒有神聖性。
第五,人間佛教傳承內容是什麼呢?沒有感到哪個人修行上有成就。由於大家不知道,所以不容易推動。
第六,人間佛教的宣傳不夠,還沒有人整理出它的層次,都只是喊口號,只有片段的、片面的,沒有組織,不能讓人全然了解。
第七,人間佛教沒有普遍化,沒有進入到佛教正統的核心,沒有眾擎易舉,如果只講哪一家說法、哪一家倡導,不容易為大眾所接受。
第八,人間佛教沒有解脫道,沒有證悟的境界,傳統的佛教不容易接受。
以上是關於人間佛教的問題,另外還包括傳統與現代、在家與出家、山林與社會、原始與近代、修持與行事等這許多問題,也沒有普遍讓人了解,因此,對人間佛教的普及就需要再加強。
曾經,佛教退守到出世的清修,失去了佛教入世的精神;佛教退守到山林的遁世,失去了佛教對信眾的服務;佛教退守到玄妙的空談,失去了對佛化事業的實踐;佛教退守到消極的講說,失去了佛教積極奮鬥的真義。現在,我希望把人間佛教真正的原意還復回來。下列二十則,為我個人在人間佛教內容意義上,有些需要再請教各位的:
大師:現在我再向各位做個說明。
人間佛教推動的困難,恐怕只能約略舉其一點我所了解的,因為有一些批評意見是我還不知道的。其實,人間佛教不是我創造的,也不是我發明的,就如廣興教授說的:「人間佛教就是佛教。」佛教是人間的佛陀所說,當然就是人間佛教。人間佛教就是佛教,只因為佛教傳播了二千多年,法久生弊,有了一些弊端,所以現在加個「人間」二字,對當代的佛教也就具有時代性、人間性。人間佛教可以說是佛教發展必經的一條道路,未來的一個目標、一道光明,但是不容易為人了解。
現在我要提出的二十點關於「人間佛教的體認」,是早上五點鐘醒來後,請妙廣為我打字記錄的內容。因為我的揚州話口音說得不太清楚,現在就請他代為念讀,那麼每念一段,我如果有意見看法,就向大家報告。
妙廣法師:第一,我們的人間佛教,要把自我提升,肯定自我,我有如來智慧德相,承認「我是佛」。這種對自我的提升,就是人間佛教的精神。不是把自己付予神權來控制,而是自己所有一切由自己來承擔。好比《阿含經》講的「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這就是我們對人間佛教的信仰。
大師:這一段主要是說,我們不要有貪心,不要想求佛祖保佑我們,給我們什麼好處利益,佛陀已經教授我們、開示我們很多解決人生問題的方法,現在我們應該要為佛教犧牲奉獻,要自主自立自強,佛教不是我們的靠山,我們每一個人才是佛教的靠山,所謂「佛教靠我」,是我所提倡的人間佛教。
慢慢地,我們也要將神鬼的佛教去除,要讓迷信的佛教離開,要將附佛外道分清楚,這是人間佛教的任務。
妙廣法師:第二,人間佛教的精神,是要我們把別人融入到自我之中,彼此不對立,人與人不是兩個,所有的眾生都有一體的關係,覺得這個世界一切都與我有關聯。我們認為佛陀證悟的緣起中道,就是人間佛教的真理,我們把它傳承下來,就是人間佛教的信仰。
大師:一般人都說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金剛座上悟道,那麼,究竟他是悟得什麼道呢?緣起。「緣起」的意義很深,並不只是簡單地說「我們有緣來相會」,世間上凡事都要靠因緣關係來成就。就如印順法師所提出的,緣起是有依空立、果從因生、事待理成,這裡面的道理甚深微妙。所以,我們所倡導的人間佛教,也就是以佛陀悟道的因緣果報,做為人間佛教推動的主要理論。
妙廣法師:第三,信仰是複雜性的、多元的,但是人間佛教在意義上,能統一這許多複雜性,因為我們的佛性能源,一切都可以成就;儘管信仰的層次不同、種類多元,但人間佛教會圓滿一切宗教的說法。這是人間佛教的包容,也是可以做全人類的信仰。
大師:人世間的宗教之多,思想之複雜,在我說,假如世界上有八十億的人口,就有八十億個信仰,真是一個多元、複雜的世間社會。這當中,佛陀對人所傳的人間佛教,如:因緣果報、六度萬行、苦、空、無常、無我等道理,都有積極性,對人類心靈的安定、未來的希望,都有巨大的貢獻。因此,我們就希望將佛說的這一點人間真理,貢獻給世界上的人士,做為安身立命或者將來解脫自在的目標。
妙廣法師:第四,人間佛教的信仰認為生命是永恆的,不會死亡的,所謂信者得救,但不信也不會滅亡。等於時辰鐘,它是圓形的不是直線的;直線的,是從生到死就沒有了,時辰鐘是圓形的,十二之後還是照常從一開始,永遠流轉。也等於季節有春夏秋冬,物質有成住壞空,心念有生住異滅,身體有老病死生。因為死了會生,所以就有未來,就有希望。
因此我認為,人間佛教對於輪迴的看法是無限的未來。今後人間佛教不說「六道輪迴」,在形象上,聖凡不要那麼有界線的分開,既然人人是佛,何必要分那麼多種類,我們稱為「十法界流轉」。這就是人間佛教的主張。
大師:對於人生的歲月時光,一般都是說「生老病死」。那麼究竟人死了以後,還有沒有呢?我認為生命是不死的。在佛教的經論裡說,一顆草種、一粒黃豆、一顆西瓜籽,種植到土裡都能再生,為什麼人不能再來呢?所以,生命是不會死亡的。
基督教有一句很好的話,叫做「信者就能得救」,但是在我認為,可以更進一步說「沒有信仰的人也不會死」,生命是不滅的、是輪迴的,就像時辰鐘從一走到十二,又會再回頭,也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無論水流到哪裡去,還是會回轉的。
因此,佛教的理論是圓形的,不是直線的,不是從這裡到那裡。正如過去楊仁山居士說得很好:「無始終,無內外,強立名,為法界。」總說了佛教的時間、人間、空間。
妙廣法師:第五,人人有佛性,這是沒有錯的。好比一顆種子遇緣可以生長,發展佛性可以成佛。但如果它沒有能量發展佛性,成為「蹩種」,那也無可奈何,等於經典裡說闡提不能成佛。世間自然進化、適者生存,對於所謂「(焦)芽敗種」,我們也不能不否認會有自然淘汰的少數。蹩種,沒有生命基因了,沒有生命的業力了,它已經消失,這也沒有辦法。一般的常情,生命是永恆的,但不是說沒有例外。在時間上的生命,是無限的,是不死的;在進化論裡的生命,優勝劣敗,則是很正常的。
大師:記得我十八歲那一年在焦山佛學院,有很大的榮幸和福氣,能親近到太虛大師座下第一的佛學泰斗芝峰法師,他是我們的佛學專任老師。
芝峰法師是浙江人,他講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可以說在一、二年當中,我都不知道他說些什麼。直到有一天,終於聽懂了他的一句話:「我們不要做焦芽敗種!」當我聽到這句話時,簡直如雷轟頂,心想:是的!我們做一個佛弟子,不可以做焦芽敗種!從此,我發心立願弘揚佛法,決心不要做焦芽敗種,不要做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說實在,今日佛教寺院裡的大家,多不弘法利生,就像過去有些宗教人士總是靠教吃飯,用台灣話說就是「呷教的」。但我發願不要做焦芽敗種,我不靠佛教,要讓佛教靠我。這也是我對佛教信仰者的鼓勵和希望。
妙廣法師:第六,人人都有佛性,但信仰是有不同分別的,如:信仰的昇華、信仰的超越、信仰的提升、信仰的擴大。不錯,信仰是神聖的,但信仰還是有高低層次的。因此,每一個人信仰超越的情況,要看你信仰的能量如何。等於一支麥克風,要看它的音感性能決定價值的不同。你的信仰能量不足,就不能超越,這也是自然的現象。
大師:經常有人問:「佛陀住在哪裡?」其實,佛陀就住在我們的信仰裡。
對於信仰,不管是哪一個人講說的,只要是正信,都非常神聖。當然,迷信總比不信好。就算不信,那也不要緊,因緣到了就會信。但是邪信就可怕了。所以,今日我們倡導人間佛教,也就是希望人間的大家能把人做好,如此一來,所謂「人成即佛成」,從人道到佛道必定是有希望的。
信仰是有層次的,就如同學校有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有小學、中學、大學,在信仰的過程中,慢慢地就能完成自己。
妙廣法師:第七,我們相信人類可以更高更好更大,是可以超越一般現實的,那個名稱叫羅漢、叫菩薩、叫佛祖,都是不一定的,這都是假名。但人性是廣博的,生命是無限的,信仰是有層次的,人間佛教認為,信仰可以決定人生未來的一切去向,可以到達不生不死的永恆境界。
大師:在基督教,光是一部《聖經》,信徒就覺得足夠了;在回教,一部《可蘭經》,信徒無論做什麼,也都是依照它。而佛教,誤就誤在經典太多,這本著作、那本著作,這個宗派、那個宗派,大乘、小乘,世間法、出世間法,讓信徒無所適從,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最好。再說,這許多內容都是佛說的嗎?也還有議論的空間。
所謂「書多就不讀,蝨多就不癢,債多就不還」,經論太多,就沒有人想要研究。好者有各位學者不惜生命歲月,苦心孤詣地挖掘佛教寶藏,供給世間人了解。在這一點上,要感謝你們。
妙廣法師:第八,人類社會是複雜的,每一個人是個體的,但也是緣生的,沒有離開眾緣而能存在的東西,這個宇宙之間都是彼此相互依存。但是,凡聖境界不同,凡夫還是有人我分別的。
人世間不會有世界和平,世界和平只是一個理想,就如佛與魔,佛的世界與魔的世界,永遠都是分開的;所以,解脫只能要求自己,不能要求別人。外相的世界不會和平,但自我的世界會和平,等於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是不會空的,但地藏菩薩的願力廣大,他心裡的地獄是會空的,他是會成佛的。
大師:偉大的教主佛陀有一句話很值得我們學習。有一次,佛陀的姨母大愛道比丘尼送給他兩件袈裟,佛陀說:「我收一件,另外一件送給別人吧!」因為佛陀認為,自己與大眾一樣,只是眾中的一個,「我在眾中」,並不想自己是個權威,不想做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因此,可以說,真正實踐生佛平等、和諧的人是佛陀。
受到這個教義的影響,我一生也是以「我在眾中」自勉。幾十年來,即使寺廟建有幾百間,但是我仍然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也沒有抽屜,舉凡辦公、吃飯、會客都在同一張桌子上。那張桌子使用至今,少說也有四、五十年了,印象中,有佛光山時,就有那張桌子,從來都沒有換過。我每天就坐在那張桌子的邊上寫作,甚至乘坐汽車、飛機時,還以大腿做為桌子撰文。生命寶貴,總要分秒必爭。
我在眾中,眾中有我,假如今天每一個人都想到自己是在大眾裡,也就會想如何才能給大眾接受。你要給大眾接受,當然就要有禮貌、肯勤勞、負責任。過去很多年輕人找我替他介紹職業,我心裡就想:你能給人接受嗎?就像各位教授,你們為人師長,也都希望學生們將來在社會上揚名立萬,而學習「我在眾中」也是很重要的。
佛教衰微的原因,就是離開都市,獨居山林,失去了大眾;離開家庭,隱藏在寺院裡,沒有和社會積極互動。一旦社會人士所需要的體育、音樂、藝術、文化沒有了,佛教也就和社會脫節,隨之而來的,種種不好的名稱,如「消極」、「厭世」等,也就加諸到佛教的身上,要由佛教來承擔了。可憐的佛陀,遇到我們這許多不肖弟子,難道他不傷心、不著急嗎?
說到各種活動,舉辦一場足球賽、籃球賽,觀看的人數總在幾萬人以上,相對的,一場講經說道,又能有幾個人聆聽呢?再說,一家電台,傳播的力量之大;一家報社,印行的報紙幾十萬份,當然我是不得不用現代的方法來宣揚人間佛教了。更何況運動、傳播與佛教之間並沒有衝突,佛教也重視運動,像跑香、朝山、禮拜等,不就是運動嗎?讓年輕人打球、踢球,是五育並進,也沒有什麼不好啊!
佛教是包容一切的,只要是真的、善的、美的事情,我們都把它包容在佛教裡。佛陀不捨一法,人間佛教這麼做,又有什麼錯誤呢?
妙廣法師:第九,在我們認為,生命是個體的,但是這許多個體也是統一的,也是有關聯的。所以,在人間佛教的信仰裡,沒有時空的對立,也沒有生死的憂慮。我們所求得的,在消極上說,沒有恐怖,沒有顛倒,沒有沉淪,不會破碎;在積極上,生命可以更幸福、更安寧、更平靜、更自在、更解脫。到最後,人間佛教的人生、生命都是在歡喜裡,都在無限的時空裡,都在無限的關係成就裡。但這一切,都要在人間佛教的信仰裡才能獲得。
大師:人是不能單獨存在於這個世間上的,每一個人都要仰賴士農工商供應我們衣食住行,仰賴國家社會大眾提供我們各種養分,要和全世界的人類相互依存。假如沒有士農工商,我們衣食住行怎麼能有著落?沒有教師學者,我們哪裡能獲得知識?沒有父母兄弟,我們哪裡能有家庭親人?沒有親戚朋友,我們怎麼能和社會交遊往來呢?
再者,假如現在美國的歐巴馬先生放言「發動戰爭」,那麼大家生活就辛苦了;假如習近平先生說要「開放」,全中國的人則必然會覺得很歡喜,今後有更自由的空間了。所以,他們的一句話都可能影響整個國家、整個世界。
甚至西方國家的電視廣播,就是地處千里迢迢之外的台灣,也都可以聽得到,這不正如當初佛陀說法,法音宣流,所謂「出廣長舌相,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嗎?因此,佛法能印證人生、社會,大家是因緣一體、彼此互有關聯的,要互相包容、相互尊重,這就是人間佛教的信仰。
妙廣法師:第十,人間佛教不一定要去成佛,佛陀都已說過人人皆有佛性,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是「覺悟」,覺悟自己可以調和自己與一切世界,自己能統攝自己和一切世間。所謂「法界圓融」,人間佛教認為,人間一切都是我的,一切也都不是我的,我與法界是可以融和的,也就是說,我與十法界眾生都是同體平等的。
大師:這一段的意思,大致是在說佛陀不會「給」我們什麼,只是如同老師一樣,「告訴」我們什麼。所以,如何解脫自在?要靠自己去實踐。大家信佛,不要把自己所有一切都交給佛陀來承擔,佛陀尊重每一個人都是佛,是可以不假外求的。
妙廣法師:第十一,人間佛教的信仰是單純的,是專一的,是不生不死的境界,是不生不滅的存在;是自我在生命裡、在思想裡,會求得一個圓融、求得一個永恆、求得一個覺悟,求得煩惱的解脫,淨化自己。讓自己在所有的眾生中,好像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名言,要跳得更高,拋得更遠,跑得更快,做得更好。
大師:這一段所說,都是人間佛教的神聖性。
有一次我在美國舉行家庭普照,一個信徒對我說:「佛教講到時間,就說『三大阿僧祇劫』;講到空間,就說『無量無邊』;講到什麼,都說『無限無量』,我們實在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也就乾脆不信佛了,希望你能講一點讓我們做得到的內容。」我對他的話深有感觸,就以奧林匹克運動會做比喻,希望大家都能發揮自己的能量,不只是志在參加,卻不一定要勝利。好比跳高,要跳得更高一點;如同跳遠,要跳得更遠一點;如同跑步,要跑得更快一點;做什麼事,都能更有力一點,這也就是人生的意義。
妙廣法師:第十二,人間佛教的努力要達到「心無罣礙,無有恐怖,無有顛倒」的境界,我們認為,通過人間的道德、所有的善事、人格的慈悲等善法,可以讓自己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沒有煩惱,不懼生死,沒有憂悲苦惱,一切都隨著信仰和自然發展;可以和一切眾生平等,和法界融和,可以心如虛空,包容一切。這一個更高的境界,永遠屬於自己,不需要神明來賞賜,都是要靠自我完成。
是今生,是來世,甚至對隔陰之迷、對生死迷思、對人我的解脫缺乏信心等,這些都不會發生,悟道之後,一切都能明白。而我們也認為,悟道之後,就是認識本來面目(自我真如佛性),那就是人間佛教的神聖性。至於過去講三大阿僧祇劫、東方世界、西方世界等,如能證悟般若緣起,就會了解那都是方便說法,我的世界、我的自由解脫,佛力可以加持,但一切會自我解決。
大師:我們信佛教,並不是把自己交給神明來控制,不要給迷信錯導了人生的道路,而是要自我作主。這個世界,凡事都是自我爭取、自我決定的。所以,佛教講「因果」,凡事都有因果法則;佛教講「業力」,凡事自作自受,不需要別人審判、賞賜、懲罰,自己要對自己負責。
再者,佛教講這個世界、那個世界,其實全都在我們的心中;講這個菩薩、那個菩薩,那也都是如來的化身。這才是佛教的實相、本來面目。
妙廣法師:第十三,人間佛教是「我跟人都可以統合起來」,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我與時間都是無限的,我與空間都是無邊的,我與無量眾生都是共生的。
大師:這已經說得很明白,每一個人都能心包太虛。最近我常在想一個問題:佛陀在哪裡?天主在哪裡?這對於一般宗教徒是不容易回答的。但是在佛教裡說:佛就在我們的心裡。其實,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因為我們的心被貪欲、瞋恨、愚痴、嫉妒占滿了,佛哪裡還能住得下呢?太擁擠了。
那麼,究竟佛住在哪裡呢?所謂「溪聲盡是廣長舌」,佛就住在虛空裡,虛空無一不是佛。例如:在木頭上刻的一尊佛像、在紙張上畫的一尊佛像,我們禮拜他,並不是在拜木頭,不是在拜紙張,也不是在拜偶像,在我們的心中,他是佛,不是紙、不是木頭,所謂「心即是佛,佛即是心」。總之一句,人間佛教不離原來佛陀的思想、說法。
妙廣法師:第十四,生命在輪迴裡就解脫了,沒有所謂輪迴的問題。有輪迴,但不是說輪迴內就是苦,輪迴外就是樂。因為輪迴也是在世界空間裡,可以昇華,可以遠離。但是那個世界究竟在哪裡呢?還是在輪迴裡面。輪迴在哪裡?虛空之中。所謂「法界圓融」,到處都有,到處都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勉強的說,可以用「智不住生死,悲不住涅槃」來表示,那可以說就是人間佛教的世界。
大師:在佛教裡,我們經常聽到大家說要超脫輪迴、跳出輪迴、超越三界。事實上,你說要超脫輪迴、跳出輪迴、超越三界,那要住在哪裡呢?
在輪迴裡,有所謂「生老病死」,但我不說「生老病死」,而說「老病死生」。說「生老病死」,好像人死了以後就沒有了,其實人死不會沒有,人死了以後還會再生,就好比移民,從這一個國家遷移到另外一個國家;好比木柴燒火,一根燒完再換一根;也如同汽車引擎壞了,再換一個引擎;房子住久破爛了,重換一棟新大樓。所以,人的生命是永遠不死的,輪迴就是不死的生命。何況你說要跳出三界之外,但三界之外是要住到哪裡呢?那並不是我們能到達的境界。所謂「人成即佛成」,把人做好才是最重要。
人的生命縱有隔陰之迷,過去、來生不能知悉,但是悟道了,就會知道一切。一個人悟道了,過去的事會慢慢浮現在他的眼前;再遠的地方,會慢慢向他集中而來。所以,過去禪門不講要成佛,而說要開悟。當然,也不是說不要成佛,人人本來就是佛,你還要再成佛做什麼呢?你應該要去覺悟。覺悟以後,還怕沒有什麼嗎?
妙廣法師:第十五,生命到了覺悟了以後,他有般若智慧會處理自己。人到了開悟以後,對於自己,等於旅行在這個世間,他的能量是廣大無邊的。人到了覺悟以後,明白好壞、是非、善惡、對待,都覺得這些沒有什麼了不起,五欲六塵都不放在心上,這不就是人間佛教的解脫嗎?不思善、不思惡,善惡都沒有了,不就是最高的解脫境界嗎?
大師:我在佛門裡,雖然沒有什麼大修行,不過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心自在、隨喜而作。不瞞各位,我睡覺時,連床鋪都可以不用,只要一張椅子,就覺得那是我的天堂;我吃飯,也吃得很簡單,尤其最近眼睛看不到,四樣菜擺在我面前,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菜,有時候連動都沒有動它一下。在佛教的規矩,飯菜動過了,就要把它吃完;若吃不完,就不能動,所以我乾脆就不吃它了,甚至有時候只吃茶泡飯,也覺得很滿足。
最近有一個更奇妙的感覺:我的禪堂在哪裡?我的天堂在哪裡?我說在廁所裡。(眾笑)徒眾們都覺得很奇怪:師父怎麼這樣糟蹋自己,把廁所當作禪堂、天堂?確實是的,在廁所裡,既沒有人來跟我講話,也不去想煩雜的事情,又能將體內的汙穢排洩出去,身心輕鬆自在,那不就是解脫嗎?
過去禪門裡有一則公案,有人問:「什麼是佛?」禪師說:「乾屎橛。」這未免對佛陀太侮辱了吧!怎麼能把佛陀比喻成大便呢?事實上,禪門的祖師很了不起,在他們心中,生活就是佛教,既然說佛祖「遍滿虛空,充塞法界」,又哪裡沒有佛的存在呢?難道你說佛祖只在六星級的飯店裡嗎?並不是這樣的,在一個覺悟的聖者,淨穢是沒有分別的,好壞是沒有分別的,善惡也是沒有分別的。當然,沒有分別並不是說他糊塗,分別與不分別在覺悟的人來說,都是超越的,自有另外一個標準。
就等於過去神秀大師和六祖惠能大師,前者說:「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後者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個講有,一個講無。其實有也是無,無也是有,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只是一種說法角度的不同,實際上在這個宇宙世間,一切都是能融和一體的。
妙廣法師:第十六,信仰的價值,就是自我的擴大,自我的昇華,自我的解脫,自我的圓融,我想,那就是人間佛教最後的目標,都要自我去完成。「做自己的貴人」,這就是佛陀。
大師:常聽人家說:「我要找貴人幫忙。」這比較困難,要找自己幫忙,自己就是自己的貴人。有人說:「一般人會拿念珠念佛,但有時候我們也看到佛拿念珠,佛是念誰呢?」其實,他也是念佛啊!為什麼佛要念自己呢?求人不如求己啊!自己的問題還得要由自己解決,不能推卸給別人來解決。
所以,人間佛教能提升人的價值、提升人的能量,讓人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對人生具有鼓勵的作用。
妙廣法師:第十七,不但是人間佛教,任何宗教真理,都不能解決別人的問題。世間一半是佛的世界,一半是魔的世界,好比有句話說:「生命都是要靠殘殺才能生存。」所以自古以來,人類的刀兵劫難、弱肉強食,這種循環是會存在的,就像老虎、獅子沒有弱小動物為食物,牠也不能生存;但這不是我們個人的能量能去解決的。各自的業力,要各自去解決,就是佛陀,他能自我解脫,教導你解脫的方法,但他不能幫你解脫。所以,所謂「上帝審判」這句話是有待研究的,他在哪裡審判呢?在佛教裡,眾生一切都是自我審判,不由外力,都是業力招感,自作自受,只有靠自己解決。
大師:雖然有「生命都是要靠殘殺才能生存」這麼一說,但是另一方面,人類也要靠慈悲、結緣才能存在,假如你不慈悲、不結緣,也就沒有你的世界了。
再說佛教於中國的傳播,說「人人是佛」,這就是在共產黨人士聽來,也不會不喜歡;因為佛陀所說的「人人皆有佛性」,就是平等、就是民主。反而西方人講「人人是上帝」,恐怕不可能,因為西方文化還是有階級的差別。所以,佛教和它們比較起來,在自由、民主、平等、慈悲上是有更深意義的,並不是表面說一說而已。
妙廣法師:第十八,人間佛教不怕大、不怕多、不怕有,不捨一法;在大眾中,能自我清淨,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共修集會的意義是:「在行儀上相互尊重,在思想裡共同圓通,在經濟上相互均衡,在社會裡和諧共有,在語言上讚美無諍,在心意上享受禪悅法喜。」佛陀當初組織教團共修,以「六和敬」為基礎,也是我們現在人間佛教的主張。
大師:人間佛教倡導自我自尊自重,對人要尊重包容,彼此不要對立,和合無諍。這是人間佛教傳播的一種用心用意。
妙廣法師:第十九,人間佛教對信仰的看法,是自我肯定,不管別人怎麼分別,自己的信仰都是至高無上的。在信仰的真義上,是有幼稚園、小學、中學、大學等分別,不過,我們都是學生;我讀幼稚園,不是沒有出息,我也很偉大,你的階段是讀博士,是你在讀博士,跟我讀幼稚園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各自學習。在信仰裡面,你有你的偉大,我有我的偉大。
大師:在我們認為,世間上最有神聖性的就是信仰,每一個信仰都是最偉大的,縱使信仰是有層次的,但是層次中也有平等,差別裡也有統一。或許你說幼稚園的小孩子很幼稚,事實上,幼稚園有幼稚園的偉大,博士也有博士的偉大,今日的幼稚園學生,他日可能超越博士。就像過去佛教裡,鳩摩羅什大師和槃頭達多,大乘、小乘互為師,你是我小乘的老師,我是你大乘的老師,互相做老師。
妙廣法師:第二十,生命永恆、生命不死,這就是真如佛性,就是神聖性,就是人間佛教。人有志於超越、擴大,信仰的淨化、昇華就是神聖性,有超越的能量,這就是人間佛教。
大師:人間佛教要講究超越、講究解脫、講究自在、講究人生不是為痛苦而來到人間,但是可以透過痛苦而得到喜悅快樂。或許你說「世間無常」,那也很好啊!人生沒有定型,就可以改變;或者你說「四大皆空」、「世間一切皆空」,那也很好啊!因為空間大,擁有的就多,況且在廣大的虛空之中遨遊,又怎麼會不自在呢?每一個人不都希望多占一點土地,多占一點桌子的範圍,多占一點房間的空間嗎?空,是建設我們的擁有,沒有不好。因此,人間佛教在佛法的解釋上,是有一些積極面的意義。
妙廣法師:恭讀完畢。
大師:我覺得,人間佛教是未來世界的一道光明,無論是台灣或大陸,在兩岸的社會裡,都是能奉行的。因為人間佛教對社會道德的增加、對每一個人人格的規範、對社會秩序的整理、對風氣的改良都有幫助,能輔助政治的不足、補助經濟的缺陷。
在人間佛教的信仰裡,講究安貧樂道。在這個世間上,富貴不見得是好的,有錢的煩惱人很多,沒有錢的安樂人也不少。金錢名利不是人生一定要追求的價值,道、平安、安心立命才是人間佛教的理想和目標。
上述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想法。請各位多指教。謝謝大家。
人間佛教研究院主任程恭讓:大師!很抱歉,再向您補充報告。剛才在大師的威德之下,有一點慌亂(眾笑),有幾位學者的議題沒有介紹。一個是李芝瑩教授,他對大師的《釋迦牟尼佛傳》,做了一項很有意思的研究。一個是唐忠毛教授,他對人間佛教的研究架構,提出非常有趣的看法。還有,王雪梅教授,他對人間佛教的圓融觀有很好的看法;越建東教授,他提出人間佛教與解脫的問題;張曉林教授,他將大師對於基督教的看法,做了一個很艱深的研究。此外,在這場座談會裡,還有武漢大學的高文強教授一家和他的學生,以及人間福報的金蜀卿社長。
在主題演講方面,除了賴永海老師一場,還有慈惠法師一場,他為我們做了一個人間佛教理論的深度報告,聽下來以後,包括我在內,以及很多的學者,都覺得非常有收穫。
提問一(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張曉林):大師,吉祥!讀了大師的著作以後,我感覺到大師確實是胸懷廣大,對於世界上的各種宗教都有一種包容心。在我昨天的發言裡,提到大師對基督教的基本看法。大師認為基督教是一個正信的宗教,並且是天乘的佛法。但是在讀大師的著作時,我也有一點疑惑,就是:基督教是否為真理的宗教?因為大師在講宗教史時說,宗教的發現,是從自然宗教到英雄宗教,再到真理宗教。如果按照由低到高的順序,基督教似乎屬於成熟的真理的宗教範疇。但大師在另一個場合講到基督教的生命觀,又認為基督教的生命觀是直線式的,這麼說來,至少不符合「普遍」和「平等」兩點真理的標準。所以,我很疑惑,不曉得基督教是否能視為真理的宗教?謝謝大師。
大師:關於宗教的比較,不宜多論,因為每一個人所信仰的對象,都是值得尊重的;不要比較,尊重就好。
所有的宗教都是講真理的,都是真理的宗教。宗教的發展,從自然的宗教到神權的宗教,再到君權的宗教,帝王具有主宰人生死的權力。從君權的宗教,再到現在民主的宗教,民主的宗教再到生權的宗教,一切眾生都有生存的權利。
時代的進步真是不可思議,就像幾十年前,台灣只有二、三家報紙,看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是現在報紙有幾十家,倒反而不快樂了;過去電視台只有二、三家,看電視好快樂,但現在電視台上百家,卻反而不快樂。所以,多也不一定好,每一個人最好能從神權的信仰裡解脫出來。每一個人都是神,每一個人都是真理,每一個宗教都是真理,所有宗教都是偉大的。
就如剛才所說,每一個人的信仰都是偉大的,好比他是幼稚園的學生,他也偉大;你是博士生,也很偉大,儘管有層次的不同,但都有偉大之處。在我覺得,宇宙之間所有人等都有自尊心,只是說,自己的偉大不要凌駕於人家之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偉大。
前天,有上千多尊神明到佛光山拜佛。在眾多的神明當中,誰是第一?大家都是第一,所有宗教都是第一。甚至,我認為這個世間上男女老少都是第一,男尊女卑、重男輕女是不對的;視出家人為寶貴、在家眾為弟子也不對。因此,我個人並不覺得我是法師、是師父,我學習佛陀「我是眾中的一個」,視每一個人都是至尊至上的。
人間佛教以人為尊,即使是佛,他也是人。所以,我們也希望所有神明都能跟人一樣。事實上,講到神明,關公是人,岳飛是人,媽祖是人,耶穌也是人,都很偉大,因此我們不必把某一些人看得比自己低一層,甚至從人權到生權,一切眾生都有生存的權利,都值得我們尊重。
總而言之,從差別中發揚平等精神,是我的希望。
提問二(台灣大學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謝謝大師開示,這場座談會辦得很成功。經由大師的解釋之後,我們對人間佛教增加了很多的了解。
今天早上,正當我思索著要提問的問題時,翻開大師的著作《星雲智慧》,看到的就是〈去中國化之我見〉乙文。我們都認為,在大師心裡是沒有這種掛礙的,可是我看到這裡面有一段話說,當大師聽到「去中國化」一語時,心中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害怕,如果「去中國化」,那我是什麼呢?大師又說,我講的是中國話,如果「去中國化」,那話就不用講了;我談的是中國文化,如果「去中國化」,還談什麼中國文化呢?他說,那就像懸在虛空中一般,令人心裡感到害怕。那麼,我想請問大師的是,您對未來文化中國的看法?如何才能讓大師心安?謝謝。
大師:文化是去不了的。五千年文化的長流,哪裡是一下子就能斬斷的?沒有人有這麼高的武功吧。這個問題不必掛礙。即使有人說要「去中國化」,那也只是他個人的看法,何況中國文化已經是普世的認同,也不值得再去計較什麼。
黃教授是台灣大學的名教授,我久仰你的高見。在我了解,不能「去中國化」,很好的「中國」,為什麼要把它去了呢?在這個世間上,所謂「不捨一法」,哪一樣東西只要你歡喜,用了對自己都有利,去除做什麼呢?就如同去了眼睛、去了鼻子、去了耳朵、去了一隻手,殘缺並不是很好,完美才是最好。一旦「去中國化」,護照不能使用,就不能出國了啊!
其實,大陸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叫做「中華民國」,都是中國,不要去了「中國」,兩岸之間應該尊重你的「中國」、我的「中國」,中國是歷史的中國、文化的中國,是五千年中華文化的中國;我們在大陸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在台灣也說「我們是中國人」,大家都稱「中國」,都是中國人,就沒有什麼爭議。我覺得,那是可以統一的。本來沒有的事,只因某一些人無端生事,製造閒話,所謂「自拉葛藤」,自我束縛,實在不需要,要能自我解脫。所以,人間佛教給予人的空間、想像,都應從解脫上去講,不要自我束縛了。
黃教授,謝謝您的高見。
提問三(揚州大學佛學研究所所長李尚全):過去我認識大師是在一九八九年的中央電視台,當時楊尚昆主席和李先念主席接見您。那麼現在我認識大師,是因為研究中國佛教史。玄奘大師把佛教從印度帶回中國,鑑真大師把佛教送到日本,而大師您把佛教送到了全世界。
我用我的三本專著來代表我的佛教史研究,其中,鑑真大師研究評傳已經出版;前陣子則是研究玄奘大師的評傳;之後,就是您的評傳。我對您倡導的人間佛教的認識,解釋是這樣的:您的人間佛教完全是中國傳統佛教,是禪宗、淨土宗、密宗三宗的結合,以禪、密為核心。禪宗方面,您把漢傳佛教的叢林制度,完全地、仿造性地搬到了佛光山。從佛光山有條不紊的管理制度中,說明您完全承襲了禪宗的叢林制度,並且發揚光大。
說到您的思想,密宗也占了很大的成分,比方說「我是佛」,在密教上講就是「佛慢」,「佛慢」的修行就是,你是佛,你就要有佛的承擔。大師您的「佛的承擔」,就是將佛教推向全社會,這是我為您寫的評傳,請大師賜教。
下面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求您解答。您的老鄉雪松法師,在民國時期加入國民黨,參與鹽城抗日宣傳。
但現在出現了兩個雪松法師。想請問大師,中國佛教會祕書長雪松法師,是不是就是鹽城永寧寺的方丈,也就是在太虛大師辦理的漢藏教理院講因明學的雪松法師?據我的研究結果,是同一個雪松法師,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二個雪松法師?
大師:唐三藏玄奘在印度翻譯老子《道德經》,是第一個把《道德經》翻譯成外國語文傳播到世界上的中國人。尤其他的一部《大唐西域記》在世界上有幾十種翻譯的版本,不但為佛教,也為中國揚威國際。
鑑真大師是揚州人,他在一千二百五十多年前的唐朝,把中華文化帶到了日本,成為「日本文化之父」。例如現在日本人穿的衣服,是唐服;寫的文字,是中國字;使用的筷子,是中國的;住的房子,是中國式的,都是當年他傳過去的。
可以說,兩位大師都很了不起。
我不敢說自己把佛法傳播到了全世界,這都是大家共同的努力。在這個世界上,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華人,有陽光照到的地方就有中華人,但令我們感到很慚愧的,在東南亞一帶,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佛堂,卻不一定是由出家人主持,多半是過去許多老公公、老婆婆,或者為了經濟,或者因為戰爭,不惜生命危險,所謂「怒海餘生」,從中國飄洋渡海,把佛教散播到當地的。所以,我認為他們才是偉大的,現在我們只是追隨其後,做一些補充的工作。
剛才你問到的雪松法師,應該指的是揚州的雪松。我只認識一個雪松法師,他曾擔任中國佛教會籌備委員會祕書長,是我揚州的同鄉,但是我還沒有福氣與他親近,所以只能了解他一點。
中日戰爭之後,本來內定太虛大師做會長,雪松法師做祕書長,因為他是軍旅出身,做過旅長、少將,文筆很相當,可惜後來因為兩岸分裂,他在揚州也不得志。我多次想要拜訪他,給他一些鼓勵,但由於過去兩岸有一些因緣不具備,不若今日文化往來交流的發達,也就難以達成心願。
我想,無論是鑑真大師也好,唐三藏玄奘大師也好,雪松法師也好,太虛大師也好,凡是有國際觀、有人性、有人道的人,都希望能世界和平。雖然這是難以完成的目標,不過局部有佛心的人,以佛的這一半去減少魔的那一半,還是很可貴的。像今天在這裡聚會的大家,就是帶著這種佛心而來的。
這個世界永遠是一半一半的,佛與魔各一半,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我們希望未來能轉為「道高一尺,佛力一丈」;這個說法是我們的希望。謝謝。
提問四(山東大學佛學研究中心教授陳堅):剛才大師講說的這二十點內容,基本上都還是在傳統佛教的框架內,沒有跑離傳統佛教的框架。現在人們對人間佛教的反對或批判,可能有的並不是因為佛光山做得不夠好,而是因為對傳統佛教不了解;如果能了解傳統佛教,也就會了解佛光山。所以,我的問題是:在佛光山下一步的計畫裡,有沒有計畫讓民眾更多地了解中國的八大宗派究竟是講些什麼內容?
大師:佛教做多做少,等於菩薩度眾生,是不談數據的,只談發心;我們只是盡一點心而已,不去論多少。
說到佛光山的發展,明白說,並不是我有多少大願力要廣度眾生、招攬信徒,都是一點一點的因緣所成;也不是我的能力所及,而是大家集體創作所共成。所謂「緣聚則成」,若以砂石和水泥來做比喻,我只不過是水泥,將所有的砂石凝聚在一起,而有那麼一點力量。
至於未來佛光山如何發展,在社會上,有所謂「富不過三代」的說法,就說土地吧,有哪一個人名下擁有五十、六十年的土地?沒有。從古到今,每一塊土地都換了多少的主人翁。過去我看到佛光山這裡建大樓、那裡建大樓,心裡就很掛念:你們把土地都建完了,後代的子孫怎麼辦呢?其實也不用擔心,到了後代子孫,大樓毀壞了,又會留下空間讓他們重建,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講起我對佛光山的希望,我並不希望佛光山富有,覺得清貧才好。早年在大陸,有一些出家人自號「貧僧」,包括印光大師,我看他寫給人家的信,下面都是署名「貧僧印光」。而我為什麼也要自稱「貧僧」呢?
過去台灣有一位大富翁,台灣塑膠集團的王永慶先生,他擅長經營事業。有人常常跟我開玩笑說:「星雲某人,現在是因為你出家了,要是你不出家,就會跟王永慶一樣。」其實,王永慶是經營之神,是大財主,我怎麼能和他相比呢?我是貧僧,我什麼都沒有啊!
不過也不見得全然如此,我感覺到自己是貧而不貧,因為我心中擁有全世界,而王永慶只擁有幾個塑膠工廠,怎麼能與我的世界相比呢?我的空間比他大、比他富有,怎麼能說是貧窮呢?
我幼年雖然家貧,但沒有感覺到自己貧窮;我雖然沒有飯吃,也總想:一餐飯不吃有什麼了不起?甚至後來在棲霞山出家,生活同樣貧窮,經常水在鍋裡煮滾了,卻沒有米下鍋,我也是想:這有什麼關係!年紀輕輕,餓個一餐、兩頓,明天再吃,也不會餓死吧!何況那是在戰爭期中。
今日社會上有很多「富貴的窮人」,雖然已經擁有多少的股票、多少的金錢,卻仍然感到不滿足;相反的,也有很多「貧窮的富人」,雖然經濟不富裕,但是他們並不覺得自己貧窮。總之,人間的事情很難說,在我覺得,有佛法就有辦法!這也是我經常說的。
說到人間佛教的發展,必定是有未來性的。為什麼?我看出今日山林的佛教慢慢在衰落,都走上了社會;乃至過去要想接觸佛教,都得到寺廟裡,但現今大陸的寺廟全變成了觀光區、遊覽區,要收門票,這是不成的,佛教必然會要走入家庭的,因為在家居士無論家中有沒有佛堂,都認為自己就是佛教徒,信仰佛教。尤其過去問道請法都是找出家人,縱觀許多文人、士大夫都有方外之交,但現在不一定了,光是在國際佛光會裡,就有二、三百個會得傳道的檀講師。
所謂「檀」,就是「在家居士」的意思,「檀講師」也就是在家的布教師,如同牧師一樣。在中國四大名山之中,南海普陀山大悲觀世音、四川峨嵋山大行普賢、五台山大智文殊,都是現在家相,只有九華山地藏王帶頂毗盧帽,現出家人的樣子,三位現在家相,一位現出家相,由此可知,未來的佛教必定是從山林走到社會,從寺廟走到家庭,從出家走到在家,人間佛教一定會為大家所接受。
人間佛教本來就是佛教,能帶給未來世間眾生和平、幸福、美滿。人間佛教是人間的一道光明!謝謝。
提問五(華東師範大學社會李向平教授):很感恩能夠有與大師對話的這麼一個寶貴機會。來台灣開會以前,拜讀了大師《貧僧有話要說》,最近這兩天又拜讀了趙無任寫的《慈悲思路‧兩岸出路》以及有關著作。昨天下午,我們討論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在台灣的民主政治當中,「民粹主義」可能會對佛教有很大傷害,而我看到大師有關政論的文章當中,毫無疑問地是繼承了太虛大師「問政而不干治」的主張。星雲大師是一個文化的佛門大師,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公民,他發揮公民責任,對世界社會政治有很大的關懷。所以,想請教大師的是,在民粹主義當中,有沒有佛教信徒?民粹主義對佛教有那麼大的作用嗎?
大師:這許多學術性的說法,難免是有比較的,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妨讓它們統統都有理就好了。
由於佛教本身是空無的,因此,世間所有一切都是佛教的。好比虛空之廣大,每一樣東西都是它的。就如剛才說的「不捨一法」,虛空不會說這個我不要、那個我不要,一切法都是佛法。
對於兩岸的未來,和平必定是共同的目標,如果不和平,只有兩敗俱傷,那又何必呢?共生、共存、共榮不是很好嗎?其實,真正的共產黨並不是大陸,是佛教。(眾笑)佛教怎麼說是「共產黨」呢?各位倒是可以研究一下。據我的了解,佛教不聚產,沒有私人,沒有階級,尤其是不搞政治。就像過去在台灣,說要張貼什麼「反共抗俄」、「反攻大陸」的標語,我們一概不要,我們只不過是傳播佛教而已。
當然,我們也關懷政治,所謂「關懷」,就是大家和好、大家尊重、大家包容。所以,這一次習近平和馬英九先生兩個人在新加坡握手,這一握,雖然只有簡短的八十秒鐘,但是兩岸七、八十年的恩仇就解決了。如果我們能夠體會得到,那也就是悟。悟是中華文化,一個人有了悟,就會懂得和平的重要。現在悟道的人是很多,但不悟道、迷信、執著的人也不能說沒有,所以我們要加強信仰的傳播、文化的傳播、道德的傳播、同體共生的傳播,未來必定會有希望。謝謝你。
南京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院長賴永海:剛才大師的開示,實際面很廣,對我有很深的觸動。所以我想用一分鐘的時間,講述我的感受。
今天大師主要講的三個字,一個是「佛」、一個是「人」、一個是「心」。什麼是佛?人就是佛,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佛,只有那種心境提升、精神昇華的人才是佛。成佛,不是靠別人,也不是靠佛,要靠自己,也就是傳統文化所說的「為人有己」,與禪宗所說的「道在心裡」。應該說,這個牽涉面很廣,又非常集中,也是佛智慧、儒家文化、禪宗文化融和的一個產物、一個結晶。謝謝大師。
提問六(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陳玉女):師父!您老人家好。我覺得稱「師父」可能比叫「大師」來得更親近、更有魅力。所以,請容許我叫您一聲「師父」。我有一個問題,當今台灣的佛教,有很多道場都在提倡人間佛教,人間佛教也帶出了台灣佛教一種新的生命與活力。那麼在大家倡導的過程中,師父是否有什麼建議,從內部來反省這樣一條路走下來,台灣會碰到什麼樣的瓶頸?未來台灣的佛教要如何去發展?會與傳統漢傳佛教的精神更加密切配合嗎?
大師:佛教的發展,不在傳統佛教、現代佛教的比較,也不在古代佛教、現代佛教的分別,而在於沒有真正的信仰者、沒有真正發心的菩薩,假如正信的信徒增加了、人間菩薩的發心增加了,那麼你剛才所說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自然佛教興隆、法輪常轉、佛日增輝。
不要為未來有太多的掛念,未來會有未來的人來解決。(眾笑)我們重在當下,所謂「悟在當下」呀!我想,今後兩岸之間,人間佛教如果能有更多的往來,人民之間也會和平,會有更多的交往。謝謝各位指教。
人間佛教研究院主任程恭讓:謝謝大師精采的開示,也謝謝各位教授的提問和參與。這一場座談會到此結束,同時也是「第三屆人間佛教座談會」會議圓滿順利結束。歡迎大家於明年三月十六日到十九日前往江蘇宜興佛光祖庭大覺寺參加「第四屆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理論實踐學術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