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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14 讀書就是讀人、讀社會

接受《遠見雜誌》副總主筆游常山先生專訪時間:二○一○年五月三十日

地點:佛光山台北道場

基本上,我也是個讀書人,但是在學校裡正式讀書,倒是沒有。我童年的時候,家裡貧窮,連吃飯都困難,哪裡能有因緣讀書?雖然如此,遵循古禮倒是有的,家裡總希望小孩子都能去念私塾,拜「至聖先師」孔子。

其實,進了私塾,也沒有書念。我記得去上課的幾天裡,每天去都要交四個銅板,一天下來,也只念一個字。

第一天學的是「人」字。老師在紙塊上寫了一個「人」,學生就念「人」,有時候學生不會念了,老師就會把紙塊翻過來,上面畫有一個人像,大家就知道這叫「人」了。

第二天去,學的是「手」,當學生記不住的時候,老師同樣是把紙塊翻過來,學生看到上面畫的一隻手,就知道這是「手」。就這樣,之後又相繼學了「足」、「山」、「水」、「牛」、「羊」、「狗」等字。

在私塾的學習,有錢才上得了課,沒錢就去不成,所以所學有限。不過,陸陸續續加起來也上了兩、三個月的課。

漸漸地,我又學會了一些字,那是我不會念字的母親教我的。他身體不好,得了一種病,每到夏天就全身無力,臥病在床,讓做兒女的看了很不忍心。當時我年齡雖小,卻也想到要解除媽媽的寂寞,於是就在他的床邊念書給他聽。因為識字少,遇到不會念的字,往往結結巴巴地念兩個字,就要停頓。這時候媽媽就會幫我把句子湊齊,好比「自古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這樣的句子,雖然他沒有念過書,但是這許多小書裡的句子他都會背誦。所以,不會念字的母親也教會了我念字。

後來在棲霞山出家,偶爾有一些老師來給我們上課。他們很多都不擅長教學,我就從他們身上去研究應該怎麼講,粉筆字應該寫在哪裡,人應該站在什麼地方。漸漸地,不會教書的老師,也給我學會了一點做教師的條件。

口念耳聽學誦經

不論家庭貧富,父母生養的兒女,素質總是有好有壞,就好比一棵樹,有的長得很好,有的長得不好,植樹者就要去研究,應該把它種在什麼地方,享受什麼風水,才能讓它健康成長。

我的父母雖然沒有教育我的優厚條件,但是他們生養我一個很好的性格,倒是對我一生很有幫助。比方我有勤勞的性格,從小就很歡喜做家事,舉凡洗碗、掃地、抹桌子等,都不用人家叫喚,我自己就會主動去做。

另外,我也發現自己有慈悲的性格。有時候,小孩子歡喜玩弄蜘蛛、蝴蝶、蟬,而我卻不歡喜這麼做,我喜歡保護生命。

在兒童時期,養成良好的性格是很要緊的。依照中國的古禮,每天早上,小孩子出門到私塾念書前,一定要向父母告辭:「爸爸、媽媽,我去上學了。」說明之後,才可以離開。放學回家後,也要說:「爸爸、媽媽,我回來了。」私塾老師都是這麼要求我們的,而我自己也本來就有這種恭敬長上的性格;因為我知道,所謂「尊師重道」、「孝順父母」,與讀書一樣重要。

當我還在棲霞山讀書的時候,大部分的時間都要上山砍柴、到河邊挑水,尤其山區裡沒有水,挑一擔水,往往要走上一、兩公里路。

我也很愛好煮飯、燒菜給大家吃。寺院裡不是十分要求我們要會煮飯、燒菜,但是我有興趣,所以一有時間,我就去討這份工作。

說到讀書,實在不容易有時間。不過,每天做早、晚課,至少都要念課誦本,學習念經。那許多經文的文字都很深奧,不容易背,學起來也特別辛苦。像〈楞嚴咒〉、〈大悲咒〉、〈十小咒〉等咒語,都是鼻音,很難念。但是像《阿彌陀經》、《普門品》、《金剛經》之類的經典就比較容易念了。總之,那時只要一有時間,我就念課誦本。

後來我覺得,光是靠口念很難學會,還要靠耳聽。尤其做課誦時,如果我用心聽別人誦念,也很容易記住文字。看書,今天看了,明天可能就忘記,但是耳朵聽來的,聽過了,可能還會記得。耳根和眼根比起來,功用並不差。

開啟人生閱讀之門

我有一個很好的念書機會,那是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當時中日抗戰,南京師範學校及幾個大學、中學都遷移到大後方去,許多學校的圖書館都沒有人要了。當時有一個棲霞鄉村師範學校,校園裡到處散落書籍、講義,我們寺裡就去把它撿回來,成立了一個小小的圖書室。但是沒有人要讀書,圖書室也就沒有人管理。當時我年紀還很小,寺裡就叫我去看守。看守的同時,我也想藉機讀書,可是又不知道哪些書好讀?哪些書不好讀?我就看那些來借書、會讀書的人,都借些什麼書,也就知道哪些書好看了;如果不好看,他們怎麼會借呢?他們還了書之後,我就再拿來讀。

當然有些書也是讀不懂,但是我記得影響我最深的一本是《精忠岳傳》,講的是南宋岳飛的故事。內容提到岳飛的母親為他在身上刺刻「精忠報國」四字,以及他後來幫助宋朝與金抗戰的忠心耿耿。書中甚至還描寫他的兒子岳雲、女婿張憲、結拜兄弟牛皋等好多的人物,看起來好熱鬧。遇有不認識的字,我就會意,去想這是什麼意思、那是什麼意思?讀了有趣味,也就要捧讀再三了。這本書與開啟我人生閱讀之門的關係重大,同時也教導我,人要盡忠報國,要做一個好人。

因為沒有老師教導,所以要找自己讀得懂的書。最初跟隨母親的時候,我讀書給他聽,讀的是一些通俗的鄉村俚語,在我們揚州人叫做「七字段」,每七個字一段,讀來就像詩詞一樣。

後來字認識多一點了,就讀中國古典小說《七俠五義》、《小五義》、《封神榜》,漸漸覺得太短,讀來不夠味,就開始讀大部一點的書,例如《儒林外史》、《西遊記》、《水滸傳》,尤其是《三國演義》,讀到「劉關張桃園三結義」、「諸葛亮空城計」,劇情真是迷人,叫人讀到廢寢忘食。

這時候發現自己愛讀書的習慣已經養成。慢慢地,中國許多古典小說,我也不讀了,而太古老的古文我又讀不懂,於是就開始找尋西洋的小說來讀,像是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小仲馬的《茶花女》,以及《莎士比亞全集》等,這些書也都是棲霞師範學院留下來的。本來老師是不肯讓我們讀這許多書的,不過我管理圖書室,也就得了近水樓台之便,畢竟我讀書,也不必給別人看到。那時候,求知的心,如飢如渴,讀得很快,往往讀到愛不釋手。

圖書室裡應該有幾萬冊的藏書。我從十二歲開始管理圖書,當然這段期間也不只我一個人管理,也有交給別人管,不過在我做別的職務的時候,前前後後也讀了不少書。我在棲霞山有六、七年的時間,從沒有外出過,在山上,除了挑柴、擔水之外,就是讀書。

偶爾難得,也有從其他地方來為我們上課的老師。每當有老師要來,就如同新聞一樣,大家都很興奮:「今天什麼人要來跟我們講話了!」

因為棲霞山在山區,交通不便,大部分的時候,專家學者是請不起的。不過,當中也有一些師父很有學問,只是他們平時也有公務,只能偶爾發心,教我們一點課程。棲霞山的老師,教學方式多是很古老、傳統的。

閱讀的動機很重要

後來我到焦山佛學院讀書,那時候,北京大學國文系、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的一些教授,上焦山度假、遊覽,也歡喜留下來教導我們。我從他們的身上,也學會了一些現代的知識。尤其是古文學的教學方法,讓我歎為稀有,真叫人聽來有開悟的感覺。當時有一位薛劍園老師,他國文教得很好,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

後來還有一位聖璞法師,也很熱心,教導我們寫作,不限制題目,只要你能把它寫好,不論寫什麼內容都可以。當然,他也會提供幾個題目給學生參考,不過自己定題目寫也不要緊。寫好後,他也會替你修改。

那時候我得到他很大的鼓勵。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寫的文章好不好,他瞞著我把文章謄清,寄到鎮江的地方報紙去發表,文章刊登出來後,他就把報紙拿來給我看。一個沒有讀過什麼書的人,看到自己的文章被印成方塊字,印刷出來,感受真是美好。對於這位聖璞老師愛護學生、鼓勵學生的心意,我至今仍然充滿感謝。那時候我應該是十七、八歲。

也有的老師不懂得鼓勵學生,我就遇到過。有一位老師,他出了一個作文題目,一定要我們照著題目寫,可是我連題目都不懂了,內容怎麼寫得下來呢?這就為難了。

當時我只不過是十多歲的小孩,他訂了一個題目,叫做「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這怎麼會懂呢?在沒有辦法之下,我只好抄書,到書上去找答案,找到類似的資料,就把它拼湊起來,最後才得以交卷。老師從文章中也看得出我不懂,就在上面批個:「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意思就是文不對題、不知所云。

有時候,出的題目淺顯,也就容易描寫。但是寫得稍微好一點,老師也不相信,「你程度很差的,這是你寫的嗎?」於是他就在上面批個評語:「如人數他寶,自無半毫分。」意思是你只會數別人的東西,自己沒有斤兩啊!我覺得這個打擊很嚴重。好在我有耐力、韌性,你說我好,我固然歡喜;說我不好,我也不會給你打倒。有的小孩就不是這樣了,他覺得老師看不起他,就會說:「算了,我不寫了。」這就很麻煩了。

所以我認為,教育應該以鼓勵代替責備。

我想,才開始讀書的人,能有閱讀的動機,是很重要的。為什麼?一本小說裡的人物至少有一、兩百人或幾十個人,一個空間裡可能就有多少城市、多少家庭,你能把這些家庭、人事、時空弄懂,人名都能記得,也是進步。

要讓小孩子產生讀書興趣,光是填鴨式的要他讀書,他也會抗拒。所以我覺得不要勉強兒童讀書,最好能跟他說故事,先把書裡的趣味故事說個三分之二,接下來,你說:「我沒有時間說了,你自己去看好了!」那麼他也會有興趣找來看,這對他的進步,影響會很大。對於一個沒有讀書環境的人來說,這也是無形的老師,也是有幫助的。

與鵝湖學派結緣

我二十三歲到了台灣以後,才真正進入讀書的階段。記得那年,我住在中壢圓光寺,那是一間學術氣氛很濃厚的寺廟,寺裡也有圖書館,還有幾位到過日本留學,以及在廈門閩南佛學院留學過的法師。但是我去的時候,很不幸的,曾經到大陸留學的法師都病故了。為什麼會病故?我想可能是大陸的寺廟,出家人生活很苦,營養不好,加上水土不服所造成。其他留學日本的法師,則紛紛到社會上去教書了。過去台灣的大學裡,就有許多從寺廟去的學生,也就是一般所謂的「日本和尚」。因此中壢圓光寺的那許多書,後來都沒有人要了。

我記得當時在那裡看到一部《胡適文存》,那是很完整的文學理論,十六本一套,精裝的,給我的受用很大。尤其胡適博士對於文學,提倡白話,主張「八不主義」,他認為,話怎麼講,文章就怎麼寫,文學是表情達意,表情表得好,達意達得好,就是好的文學。我很守持這個原則。我覺得寫文章,直接表達就好了,不必咬文嚼字,細細推敲,為文字花費太多工夫。

另外,還有《中國哲學史》上冊,乃至後來「新儒家學派」(或稱「鵝湖學派」)的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幾位學者。他們對佛教很寬容,我也很喜歡他們的著作。這些學者那時也都剛從大陸到了香港,輾轉來到台灣。有的我把他們請來講學,後來還做了朋友。牟宗三就在我創辦的佛學院裡做過演講,唐君毅還跟我住在一起好多天。鵝湖學派系統的人,當時和我有不少來往。

聽聞、思考才有收穫

我想,關於閱讀,佛教裡有一句話說:「以聞思修入三摩地。」聽聞、思考,都是很重要的,光讀不思考,不會有收穫。我覺得讀書想收到最大的效果,就要把好的句子、道理,用筆記記下來,等到日後回憶的時候,再把它翻出來看,就會如同播放電影一般,一一浮現,也就成為自己思想裡的一部分了,影響會很深刻。如果看過就放下了,那麼書還是書,自己還是自己。

所以讀書要思考,最好能在書上做筆記,圈圈點點的,那不是不愛惜書,而是會讀書。

我後來撰寫傳記《釋迦牟尼佛傳》、《十大弟子傳》、長篇小說《玉琳國師》等書,都只是本諸人生不同階段的學習。

我把我的人生劃分為八個時期:

第一個十歲,是成長時期。

第二個十歲,是學習時期。

第三個十歲,是參學時期。我參學過很多佛教的老師,雖然沒有在學校裡正式上過他們的課,可是我向他們請教,聽他們講話。他們的一句、兩句話,至今相隔六、七十年了,我仍然記得。雖然只是兩、三個小時的談話,對我的啟發,卻不少於一年、兩年授課的功用。所以別人講話,要會聽,要諦聽,不聽或者聽了又還給別人,就沒有用了。

所謂「聞、思、修」,「修」就是要實踐,對於自己所學,要能落實。例如講信用,不是叫人家要有信用,是叫自己要有信用;誠實,也不是叫人家誠實,是要自己誠實。所以自己與書中的道理也要配合、要相應。

第四個十歲,是文學時期。我在三十歲到四十歲的時候,社會上常常有一些人對佛教不了解,我基於對信仰的維護,義憤之下,就寫文章和他們辯駁。

第五個十歲,四十歲到五十歲,是歷史時期。

第六個十歲,五十歲到六十歲,是哲學時期。在佛教裡,有人批評我只會寫些文章,沒有思想,上不了檯面,於是我再研讀哲學書籍,也因此喜歡上了哲學。

第七個十歲,六十歲到七十歲,是倫理時期。

第八個十歲,七十歲以後,我又慢慢回歸到佛學,還是覺得佛學最圓滿。

在佛教裡,我最喜歡的書就是《般若心經》,它對現代人很有幫助。最近有鹿出版公司為我出版了一本《般若心經的生活觀》,是我講說《心經》的記錄。我覺得《般若心經》雖然只有二百六十個字,卻值得花上一生的時間來了解。這部經主要在說明佛教的宇宙觀、人生觀。

不久前,格林出版社也與義大利插畫家朱里安諾合作,為我出版了《般若心經》繪本。

讀完《般若心經》,再讀五千多字的《金剛經》,就更上一層樓了。甚至讀完《金剛經》,再讀六百卷的《大般若經》,暢遊在法海中,意義又不一樣了。

我自己有一本二、三十萬字的《金剛經》註解,叫做《金剛經講話》。那也是不得已,人家找我去講話,要講上半個月、一個月,而我哪裡有那麼多的內容講?只有講經,一天一卷或一天一經,介紹給大家了解。後來有人說他把我講經的內容記下來了,也就這樣出版了。

我寫文章習慣打腹稿,是因為過去的時代沒有電腦,我不會去找電腦,也不會去找字典,只有找自己的頭腦。不過,最初打腹稿需要用心,後來也就乘興而為了。

讀人生、讀社會、讀心

在讀書上,我最感謝聖璞老師的鼓勵,這是學習裡的重要關鍵。

還有一個生物老師普蓮法師,他是師範大學畢業的。上課時,許多我們搞不清頭緒的問題,他都用表解來講解,化繁就簡。

另外,有一位北京大學出身的介如法師,教導我們地理。很幸運的,我生逢在這一個時代,不但接受了古老的教育,也接受了現代化的教育。介如法師教地理,恐怕連現在各個中學的老師都沒有他教得好。他怎麼教法呢?譬如他要講中國的山脈,會先在黑板上寫個「山」字,之後就在整個黑板上畫山,這個山脈是什麼,那個山脈是什麼,也會一一講解。明天教「水」,長江、黃河從哪一個省通到哪一個省,他也是以圖畫的方式作解說。

剛才提到的薛劍園老師,他教我們如何分析文章的結構,有時候用人體為比喻,哪一部分是頭,哪一部分是手,中心的腸胃在哪裡,腳又是在哪裡,他都會逐一指出。甚至用一棟房子來比喻一篇文章,哪個部分是梁、哪個部分是柱子,他也都能清楚說明。對小孩子講理,他聽不懂,你講人、講房子,他看過、用過,就容易記憶。

我讀書是利用零碎時間,例如搭飛機、坐火車時讀的。讀過的書,利用走路時想一想,或者跟別人談論、分享,就可以增加自己的記憶,就能活用了。

不過我想最好的讀書是讀人生、讀社會、讀心,尤其是把人心讀通,是很重要的。

但是讀心也不是一味要人家有慈悲心、有智慧心,要人家怎麼個好法。要先做到自己好,自己都不好了,怎麼要求人家好呢?

佛光山能有今天的規模,不是我一個人有什麼辦法,是大家眾緣和合成就的,我只是其中的一點緣。

佛教要有辦法,就要有教育。同樣地,無論什麼團體,要有辦法,教育是很重要的,人才是很重要的。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把人先準備好,什麼事情就都不難了。

(刊於二○一○年九月天下文化出版《閱讀是一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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