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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62 來台弘法五十週年歷程之一

「來台弘法五十週年」中天電視採訪 

時間:二○○三年八月七日

地點:佛光山台北道場

提問一:大師弘法已經有五十年,五十年的時間不算短。您十二歲就出家,現代人看到十二歲,還覺得他是一個小孩子,尤其現在家長對小朋友非常呵護,您這麼小年紀出家,是什麼因緣?

大師:我的家鄉江蘇揚州是一個小鄉鎮,教育不普及,所以我從小沒有讀過什麼書。但是我知道這樣的人生沒有未來,除了做農夫以外,就是做小工,當然,在當時那個年齡,心裡也覺得不甘願。後來有一個因緣,中日戰爭期間,我的父親在南京大屠殺中失蹤了,為了尋找父親,母親帶著我到了南京,途經棲霞山的時候,有位法師問我:「小朋友,你要出家嗎?」由於外祖母信佛的因緣,我從小對佛教不排斥,也親近過佛教寺院,無意間就回答法師:「要啦!」沒想到才回答沒有多久,我的師父志開上人就叫人來找我,說:「聽說你要出家,那就跟我出家吧!」剛才已經做了承諾,覺得不能再改變,最後我也就因為這樣一句諾言而出家了。

提問二:您的師父是志開上人,可不可以談談您的師父?

大師:我的師父與民國同年,與藥師佛九月三十日同一天生日。假如他現在還在的話,就是九十二歲了,不過他七十幾歲的時候,在文化大革命中變成黑五類,被勞改、虐待而去世了。兩岸來往以後,我多次回去替他造墳、上香,大陸的政府也很幫忙。

提問三:可不可以談談師父對您的啟發?

大師:師父對我,不像一般人家的師父只想收徒弟幫自己做事、侍候自己,我的師父雖然收我做徒弟,但總想造就我成為佛教的弘法人才。所以,他最偉大的地方,不是要我跟隨他,而是希望我超越他,甚至希望「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家師曾經做過佛教學院的院長,也是佛教的實業家,對佛教很有貢獻,辦過宗仰中學。他對我的教育非常嚴格,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在大陸跟隨他十年,沒有給過我一塊錢,也沒有給過我一個東西,就是從「無」裡讓你煎熬,所以養成我到現在都沒有購買的習慣,沒有儲蓄的習慣。

他曾經跟我說:「我就是喝茶的錢省下來也不給你,現在你不懂,但以後會懂。」不過那時候我還小,真的不懂,所以心裡並不以為然。當時我很窮、很苦啊!連要寄一封信都沒有郵票可以貼,甚至襪子破了,只能用紙來補一補;衣服壞了,也是用紙糊一糊。這麼樣窮苦的日子,我想他也不是不知道,他這樣對我也是要忍耐的,所以直到今天,我都很感謝我的師父,他這種大慈悲並不容易。

提問四:您十二歲出家,現代的父母會覺得十二歲還是一個小孩子,很小就離開了父母親,那時候是不是會很想念您的家人,特別是剛才提到您的師父對您的教育非常嚴格,物質上也不是那麼寬裕,可不可以回想一下小時候的您?

大師:那個時候不但貧窮,而且年齡像我這麼小的只有我一個,其他都是學長,至少都二十多歲了,當然在他們之中,有時候就比較受寵愛,但是有時候也受到他們的欺負,尤其那時候的教育是「無理對有理」、「無情對有情」,凡事不但不可以講理,也不講感情的。可以說是很無情無義,不寬容人的。

不過,我那時候有一個好的性格,覺得這就是受教育,這是很當然的。由於有這樣的性格,我就能安然地度過十年的閉關教育。可以說,在那種叢林教育生活的養成之下,我從叢林離開以後,對人生沒有什麼所求,只想對社會大眾表達一些心意,也就是「給」,我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我只要「給」,就覺得我的人生很富有。

提問五:您覺得早年的佛學教育和現代的佛學教育有什麼不同?

大師:現代的佛教教育,青少年來到佛教裡參加活動,一般都只是視為一種遊玩性質的康樂活動,而我們那時候的佛學教育是生死交關啊!是要大死一番啊!甚至於你的眼睛不可以向外看,你一看,他就打你一個耳光說:「看什麼?什麼是你的?」對了!什麼都不是我的,我就什麼都不看;你說話,他也可能給你一個耳光,「這裡有你說話的資格嗎?」對了!這是教室、是講堂、是佛殿,當然沒有我說話的餘地。我就一年、半年不講一句話。那種無情無理的要求,看起來難堪,但真正可以禁得了那種大冶洪爐的磨鍊,我想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想法,革除一些陋習。

提問六:如果要做一個比較的話,以前那樣比較好,還是現代比較好?

大師:這要有大的善根、大的福報,才能受得起過去那種教育。現在一般人的想法,多是對外境貪求,比較膚淺,這種鋼鐵紀律的教育,不容易被接受。

提問七:大師擔任過小學校長,可不可以講一下這個因緣際會?

大師:在我二十一歲之前,還沒有回去過真正傳法的祖庭,一直到我佛教學院畢業了,師父就帶我回去禮祖。回到祖庭之後,剛好那邊有一所鄉村的小學沒有校長,我們寺廟裡有一個信徒是教育局長,他聽到我從南京回來,認為南京是一個很大的都市,一定有什麼成就,同時又是佛教學院出身的,因此他就說:「你來做校長。」我什麼資格都沒有,連小學都沒有讀過,只受過一點佛教學院的教育。不過,我自己這一生對於責任是不推辭的,可以說當仁不讓、見義勇為,所以我就這樣做了一年半到二年的校長。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不過當時國軍和共軍經常在那裡交會打仗,國軍來了,認為我是匪諜;共軍來了,以為我是國特,很難做人。尤其是一個校長、知識分子,經常都要受到注意,就覺得很不方便。雖然我很願意,也很歡喜做,但是這種環境,終非久留之地,就這樣我又回到南京,不久就到台灣了。

提問八:一般人認為您對教育的問題特別重視,尤其您在全世界創立了十六所佛教學院。

大師:十六所佛教學院之外,還有三所大學(西來、南華、佛光大學)、信徒大學、各種講習會、兒童教育、幼稚教育、普通的教育……但是我自己的心願,是慢慢把我們建立的幾百個寺院學校化。本來過去的叢林就是學校,所以大家可以看到我們的寺院裡有很多在家信徒走動,寺廟不只是給我們出家人住的,它是四眾共有的,要讓寺院做為信徒人生的加油站、百貨公司、學校,讓他可以來買「道」、買精神的糧食,到這裡聽聞佛法、禪修,學習所需的佛學知識。

提問九:所以大師對教育的問題非常重視,現在台灣有很多教改的問題,很多人意見不一樣,大師能不能給他們一點意見?

大師:現在的教改,製造了很多複雜的問題。以我弘法五十年所得到的經驗,我覺得應該要簡化。尤其現代的社會,事情不簡化,就會增加許多麻煩。另外,教育課程太多,小孩子從小就要補習,除了學費之外,父母還要額外勞心勞神。但是學科念出來之後,政府不一定輔導他工作,繳了多少學費,也就經常不能學有所用。今天教改的人士,或許也可以參考過去古代的私塾教育,即使只有念書、背書,沒有老師講解,學生卻自然就能懂。我想,讀書是靠自己主動的,社會干預太多,學生反而難有進步。

提問十:大師的著作非常多,您當初怎麼會想到用文字來弘法?

大師:從佛教學院出來最初,沒有教書的機緣,回到祖庭禮祖後,因緣際會,擔任了小學校長,之後就沒有地方可去了。我不甘願只做經懺佛事、做應付僧,也不願意做當家住持、做事務僧,心裡就想:我應該如何弘揚佛法呢?就想到以文字弘法。文字弘法就是要有著作,所以最初我學習寫散文、小說、高僧傳記,後來再寫雜感,慢慢地現在也寫一些學術論文,這都是隨著年歲增加而慢慢成長的。

提問十一:大師您好像對文學的創作特別有興趣?

大師:對於文學算是有興趣,也感覺到時間容易消磨。我到各地弘法,並不喜歡旅行遊玩,甚至連坐飛機都可以利用時間寫寫文章。到哪個地方安住下來,也不能天天攀緣找人講話,所以一有時間,我就思考問題或者寫作。寫作不受時空限制,寫出來以後,可以給好多人看,傳播到好多地方,雖然不是為了稿費,但是能有很多的讀者,也是一本萬利啊!

提問十二:一般人提到大師就想到佛光山,可不可以談談當初創建佛光山的經過?

大師:我從大陸來到台灣,最初的五年,都是擔任佛教學院的老師。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到宜蘭,在那裡,才真正開啟了我的弘法路。從那時候到現在,整整是五十年了。

自我開始弘法以後,就有很多信徒說要皈依,甚至年輕的人乾脆就說:「我跟你出家。」有的人還自行把頭髮給剃了。這讓我感到很為難,為什麼?我沒有寺廟,不能養他,也沒有教育機構,不能教育他。後來想想,看起來不能不負這個責任,得要找一個地方辦佛教學院,讓這許多年輕人能念書,給他們將來有前途。就像我師父的心意,希望我的成就比他好,我也希望這些青年徒眾成就比我更高。於是,我就開始尋找一塊不是很值錢的土地。在平日寫稿獲得的稿費、版稅,以及信徒幫忙之下,就在南部買下一座荒山,稱為「麻竹園」。那本來是一塊不很好,很便宜的地,但是現在承蒙大家都說:「地理很好。」我想,大概這都是要靠人的經驗、靠人的努力才有的吧!

提問十三:在剛創辦的時候,有沒有印象深刻,覺得比較辛苦的地方?

大師:我對建築沒有經驗,所以三番兩次遇到洪水氾濫,放生池堤岸的沙土都流失了,倒塌過好幾次。但是,在我的人生裡,不知道什麼叫做失敗,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灰心,沒有關係,就再來一次吧!所以,至今五十年來,我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困難,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如意、不歡喜、失望,腦海裡都沒有這許多字彙。在我人生的字典裡,沒有困難的事情、沒有辛苦的事情、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我覺得,只要是好事,立志、勤勞,沒有不成功的。

記者:因此,大師佛法的體驗就更深一層了?

大師:說到佛法的體驗,當然,對你們來說,境界、認知又不同了。不過,我對佛法的體驗是,佛祖在我的心中,佛法是我的生命,一生覺得人是一個、命是一條、心是一點,凡是對社會大眾、對佛教有利的一切事情,都是全力以赴。

提問十四:大師六十多歲時,第一次回到大陸,那時候的心情怎麼樣?

大師:中國大陸是我出生的地方,基本上,我覺得中國應該要統一,分裂會讓人民受苦。在中國的歷史上,從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三國時代、南北朝、五代、到民國的軍閥割據,都是分裂、紛爭的情況。每一次戰爭,你打我、我打你,多少的人死亡、多少的人犧牲。

過去我也在戰爭中流浪、逃亡,飽受炮彈、戰火的威脅,甚至睡在死人堆裡,裝成死人才逃過一劫。所以,我就想,世界上的戰爭是很殘忍的,應該要提倡和平。我們兩岸的中國人,眼睛視野應該向外看,像過去英國到澳洲、到美洲發現新大陸,其實我們明朝時的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再向下走,不也就到澳洲了嗎?甚至過去的人到俄羅斯、到伊朗、到土耳其,假如能在那裡施展仁義,在那裡造福當地,那許多國家也會跟我們有因緣。

中國人內鬥太強烈,對於拓展自己國家與鄰國的結緣做得不夠。這種民族性在我的感覺,還需要有修正的地方。

提問十五:大師那時候踏上睽違三、四十年的土地,心情有很激動嗎?

大師:沒有激動,一切都本來如是,我是走遍全世界的人,到哪裡都是一樣。基本上,像我在台灣五十多年,台灣沒有認定我是台灣人;回到故鄉大陸,故鄉的人不認識我,也認為我是一個台灣來的和尚,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是那裡的人,所以我現在就把自己定位為「地球人」,地球不會嫌棄我們。

提問十六:您自許為「地球人」,所以您的弟子也有很多外國人?

大師:他們也很願意跟我做「地球人」,像從美洲、印度、南非來到佛光山的學生,我第一個就跟他們說:「你們要學會中文啊!不學會中文,就無法跟我講話啊!」他們也都很能接受我的理念。目前在佛光山,甚至有的人能講好幾個國家的語言。

提問十七:您覺得什麼力量讓這些本來不會中文的人,肯來到這裡學習中文?

大師:人人心中有佛。他到了善根成長的時候,壓制不住,就很自然地生起宗教情操,想要來學道、修行。

提問十八:大師您剛才謙虛說,台灣認為您不是台灣人,大陸覺得您是台灣人,您說您是「地球人」。可是您最常停留的地方還是在台灣,心裡最愛的應該還是台灣這片土地吧!

大師:對的,基本上我和台灣有很不可思議的因緣。初到台灣的時候,很多老人家不會說國語,但是他們都聽懂我的話,當然我也不懂台灣話、福建話、客家話,不過也能聽懂他們的話,彼此都能溝通。幾十年來,在我的弘法生涯當中,皈依佛教的弟子百萬以上,大部分也都是台灣人,假如要向國家政府討功勞,實在說,是我們讓種族沒有省籍的情結,讓佛教能替社會維護了種族的和諧。

例如早期的台灣,由於日本遺留下來的拜拜風氣,使得人民盲目迷信,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把錢都拜光了。殺生、祭祀,政府認為是迷信,執意取締拜拜,導致人民反感,覺得你們大官吃喝玩樂跳舞可以,我們小老百姓難得一次拜拜,以社會的眼光來說,找一點娛樂來聯誼,為什麼不可以呢?後來,我們就向政府建議改良拜拜。所謂「改良拜拜」,就是不要殺生,不要浪費,節省一點,以香花素果代替大魚大肉,表達誠心。我覺得,現在台灣社會大部分的人都做到了。所以,宗教對社會的貢獻是多方面的。

提問十九:台灣社會還是有一些族群的問題,甚至有些人可能會往這個方面來刺激相互的對立,大師可不可以給一點開示?

大師:人生要互相尊重、包容,用平等心去看待這個社會,不要對立。對立就是找敵人,不但別人受到傷害,也會消磨自己的力量。今天在台灣,我幾乎不感覺到有什麼台灣人、外省人的分別,你說新台灣人也好,舊台灣人也好,在這個地方的人就是台灣人。

政治的選舉造成人民的衝突,大家為了選舉的理念不同,夫妻反目、兄弟不和。其實不需要這樣,政黨替換,誰上台?誰下台?要用平常心去看待,不應「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我覺得,今天的台灣人就是地球人,要對全世界學習包容、尊重,乃至對中國大陸也是一樣,大家都是中國人,全世界的華僑我們也要給予關懷,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甚至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人,也都是人,生命都是很可貴的,都值得我們尊重,尊重生命也是一種美德啊!

提問二十:可不可以談一談前陣子非常盛大的活動,迎佛牙、迎佛指舍利的意義在哪裡?

大師:佛指舍利是中國大陸所有,佛牙是從印度,經泰國恭迎來台的,藉著宗教聖物的保護,大家互相交流聯誼。佛牙、佛指舍利,大家都信仰它,倒也不一定是它外在有多大力量,但是由於信仰,大家在心中產生慈悲、智慧,以及對自我的肯定,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不要你拿香、獻花,只要獻上真心就很好了。因此,這對於每個人身心的淨化、社會次序的維護、兩岸人民友誼的促進,都是很有貢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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