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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60 人生故事

《文茜的與我們的人生故事》節目專訪

時間:二○一○年八月十六日

地點:佛光山電視中心攝影棚

陳文茜女士:我們現在為您訪問的是星雲大師,還有陪在星雲大師旁邊的,是星雲大師在宜蘭開始就已經跟隨的弟子。

大師:慈惠法師,在六十年前幫我翻譯台語、翻譯日本話,他很有語言天才,幫我辦大學,還有十幾個佛教學院,他在文教上面對佛光山功勞很大。

陳文茜女士:為什麼我特別要請您介紹慈惠法師,因為我今天有好多問題想要來請教星雲大師,請慈惠法師也協助一起來告訴我們。第一我最好奇的,星雲大師,我們看您的人生,您小時候家裡貧窮,但是跟佛結了緣。後來因為陪同母親到南京尋找戰亂失聯的父親,因緣際會而於途中出家,於是您這輩子就這樣當了和尚。您的師父有半碗鹹菜給您吃是不是?然後您就因為師父賞了您這半碗鹹菜,而答應師父「我一輩子要做和尚」。您究竟後不後悔?

大師:我是十二歲出家,在十七歲的那一年患了瘧疾。這個瘧疾台灣沒有,但那也是一種傳染病;發病時,時而高燒、時而像在冰窖一樣。那時候有病了,好像只有等死,也不知道什麼吃藥、看醫生的,都沒有。忽然有一天,有一個人送來「半碗鹹菜」,他說:「是你師父叫我送來的。」我師父是那個寺裡面的方丈和尚,他那麼忙,能知道一個小徒弟在這裡快死了,還送來半碗鹹菜。因為鹹菜沒有油,所以對那個病很好;也由於我很久不能吃東西了,因此接到這個半碗鹹菜的時候,我是含著淚水吃下去的,同時在心裡發願:「師父!我將來一定在佛教裡面弘法利生,報答您的恩惠。」所以這個半碗鹹菜,對我來說就不是半碗鹹菜了,它已經是金山、銀山一般的可貴,是師父給我這一生極大的賞賜。

陳文茜女士:我請教一下師父,您當時親眼見到了南京大屠殺是不是?然後我記得您來台灣的時候,被當成政治犯關起來了,因為國民黨當時得到一個情報,一群匪諜假裝是和尚,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匪諜,寧錯殺九十九個也不放過一個。所以您就被抓起來關了。是怎麼樣被釋放的?

大師:關了二十三天。不過我很幸運,慈航法師在佛教聲望比我高,也算長老,他被關了一百三十多天,比我受的委屈更多。那時候一共關了一百多人。

陳文茜女士:前面幾個都被槍斃了嗎?

大師:我們裡面倒沒有人被槍斃,不過基本上和尚不會做匪諜。

陳文茜女士:我記得您當時說起您的故事的時候,人們叫了您的名字,您出去以後,心裡想,大概就要槍斃了。

大師:那是在大陸的時候,我在大陸也有被關過。

陳文茜女士:誰關您?

大師:我一生在「死亡邊緣」很多次,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也不去講它。我至今,經歷那所謂「大時代」,可以苟存性命於亂世,只有覺得很慶幸,也不必怨恨誰。

陳文茜女士:您很感恩對不對?因為您說那時候把您保出來的,是孫立人將軍的太太。

大師:那個時候吳國楨的父親吳經明,還有立法委員董正之、監察委員丁俊生、孫立人將軍夫人孫張清揚女士,可以說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都是他們負著很大的風險把我們保釋出來的。

陳文茜女士:所以您不記恨,卻很感恩。孫夫人後來因為孫將軍落難,他一個人自己就在中和那個地方,圓通寺附近,也幾乎快要吃齋念佛一輩子,我記得他的喪事都是您一手料理的對不對?

大師:我在永和的「永和學舍」,那一棟房子,就是他捐獻的,所以我也要知恩報德,後來他喪葬的事情都是我負責。

陳文茜女士:我們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朋友,你們一定一方面覺得大師開示很好,很認真地要聽他說法,可是師父的揚州口音真的很重。我就很好奇,因為我是宜蘭人,您在我們宜蘭那個大多數的人連中文都聽不懂的地方,又是揚州口音,您怎麼弘法?您今天帶來一個祕密,您有一個翻譯在這個地方。當時您怎麼會想要去宜蘭?您不是從高雄的大樹鄉開始弘法,而是從宜蘭開始的?

大師:那時候在台灣,也談不到哪裡好、哪裡不好,只要有人肯收留我們,讓我們吃住不致於成問題就已經很感謝了。我初到台灣的時候,幫人家編雜誌、教書,但是那都是很短期的,他們經濟也沒有著落,總之就沒有了;沒有了,我總要換個地方,後來就他們宜蘭找我去。實在說,那裡也沒有條件養我這一個人。

第一個,小廟裡面連廁所都沒有,我剛去的時候,找不到廁所,那時候年紀輕,也不好意思問人,怎麼辦呢?就自己跑到火車站,二十分鐘的路程。不過這是剛開始的一、兩天,後來知道在一個小巷子裡面,還是有個小廁所。

陳文茜女士:後來包括像慈惠法師、慈容法師,都是您在宜蘭那個地方皈依您的弟子?

大師:照講那個時候他們年輕人,是不會到我們佛教裡面來念佛參禪的,只因為我教他們文藝、教國文、講文學,也成立歌詠隊讓他們唱歌,所以他們就來了。

陳文茜女士:什麼叫歌詠隊?

慈惠法師:合唱團。

大師:他們是為了唱歌、學文學,才來的;來習慣以後,就覺得佛教滿好的。

陳文茜女士:我上次看到慈容法師,他也告訴我說:「我以前不知道佛教,看見佛誕節唱歌跳舞,又有糖果可以吃,後來就愛上了佛教。」這是星雲大師弘法的一個很特殊的情況,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快樂。我們到佛光山來,所有的採訪團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每個人都在笑。

通常被稱為大師的人,除了李敖大師之外,看到每個大師,都是正襟危坐,不敢講話,也不敢動。可是我發現,您跟身邊所有的弟子們,都非常的隨和,甚至您講錯了什麼,還可以跟您更正一下,您跟他們的關係很平等,為什麼?

大師:三分師徒,七分道友。我和他們之間,沒有輩分高低,就像師兄弟、朋友、一家人。

陳文茜女士:我最記得的是,有一次我在台北道場跟您吃中飯,我當天嚇了一跳,因為在場有非常多您分散在各地的幹部,有從歐盟回來的,有從聯合國回來的,因為弟子很多,難免混淆,結果有個弟子就說:「師父啊!您每次都記錯,那不是我啦!」您還是笑嘻嘻地,很高興。您們平常相處的時候,是可以這樣挑戰您的?

大師:不會介意這許多。

陳文茜女士:不會介意,也不會處罰?

大師:當然不會處罰,家人之間本來就應該要和諧相處。我們推動的「人間佛教」,並不是像那種太古板、太嚴肅,一天到晚道貌岸然的佛教,講究要有人性。人在世間上要自在,要隨喜,要和眾,要到處感到安詳,生活很美好。

陳文茜女士:我聽說有一個傳奇,就是大師當年在宜蘭的時候,想要弘揚佛法,一直在思考什麼是最快的方法,有一天到台北,看到了一個法國和尚,就想:他們看過中國和尚、台灣和尚、日本和尚,沒有看過洋人和尚。結果您就把那個法國和尚請到您宜蘭的寺廟。那時候宜蘭總共只有八萬人口,足足來了三萬人,全部都來仰望這個法國和尚,這個是真實的故事嗎?

大師:是真實的,不但是法國的和尚,還有美國的和尚。因為那時候,我也知道大家的心理,歡喜看洋和尚。就是我吧,我是大陸和尚,他們看台灣和尚看得很習慣,大陸和尚沒有看過,就很好奇。我在中山路那一條街,像我剛才講上火車站找廁所,我一經過,多少店家都跑出來,要看大陸和尚。所以,我找來美國和尚蘇悉地、法國和尚阿難陀,請他們到宜蘭講演,當然萬人空巷。

陳文茜女士:萬人空巷,怎麼宣傳?

大師:那時候的宣傳,基本上就是打鑼,打了一下以後,就說:「各位父老、兄弟姐妺,咱的佛教來了!」

陳文茜女士:「咱的佛教來了」,您自己說?

大師:不是我講,我們有很多人參與。因為在那個時候,大家不敢信佛教,要信基督教,所以我不得不鼓起勇氣,說「我們的佛教來了」。

陳文茜女士:您自己也上街敲鑼打鼓,說有一個洋和尚要來講經?趨勢科技的創辦人張明正,他說您根本就是佛教界的‭ ‬CEO。他很佩服您的是:第一、您的管理;第二、您的智慧,以無為而治,可是實際上什麼都治;第三、您不把自己神格化,因為過去宗教界像您這樣的大師,又有這麼多信徒,您要求每個人看到您,都跪拜在地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您從不來這一套,您跟所有人的關係,平等一如。他說您是佛教界的‭ ‬CEO,您對這個評價有什麼看法?

大師:我覺得一個出家人是很平凡的,與人相處應該要有平常心。當然人人有佛性,自我的尊嚴要有,但是我們終究不是佛,我們也不是比人有神通或高人一等,都沒有,一樣地吃飯、一樣地穿衣、一樣地辦事,所以既然大家都是一樣的,那麼只有在修行上、道德上、思想上、見解上,慢慢昇華自己,不必在人事上跟人計較什麼大小高低。

陳文茜女士:我相信在這一次的專訪之前,很多人都認識幾位台灣佛教界著名的宗派大師,星雲大師的特殊之處,我想大家可以感受到,他不覺得自己是神化的人,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高人之處,他只希望能夠報恩給他的師父,一輩子好好地弘揚佛法。但是剛才一坐下來的時候,大師您講一句話,我可以講嗎?您說,您百無禁忌,什麼話都可以講對不對?

大師:對的,不介意的,你什麼話都可以談。

陳文茜女士:我想洩露大師一個祕密,就是有一次大師告訴我:「文茜啊!我這輩子做和尚,我不是很甘願,下輩子我也要做廚子。」大師想做一個非常會做菜的和尚!佛光山的素宴,被稱為是國宴級的素食宴,這當中廚藝最厲害的是蕭師姑,剛才我們特別帶大家去廚房裡頭,看了蕭師姑怎麼做菜,蕭師姑也是說您一路把他從宜蘭羅東帶到這個地方來,所以他所有的菜都是您教的,真的?

大師:做什麼事都是天分,像你也是個才女,我們慈惠法師也是語言天才,可以說你們宜蘭人天才很多。蕭師姑在做素菜方面是天才,你叫他講說道理,他可能口才不是很好,不過做的菜味道確實很好。我常跟他開玩笑說,你做菜的本領很高,但我對於做素菜的理論,像這個菜為什麼要先燙過、那個菜為什麼要用悶的、怎樣才能讓煮出來的菜色香味俱全等,這個我比你更懂。

陳文茜女士:可是他說他的菜是您教的。

大師:理論上是這樣。

陳文茜女士:理論上是您教的,那您自己進過廚房做菜給大家吃過嗎?

大師:我也沒有跟人學過,只是我的父親他是一個做素菜的業餘廚師,因為他開香燭店,人家的寺廟、信徒來買香燭,有時候他們家裡有什麼喜喪婚慶的事情,就叫他去辦幾桌素菜。我小的時候常常看到他出去做這個事。對於父親做素菜,雖然我只是聽過,但是我有這樣的遺傳。

陳文茜女士:記得有一次我去台北道場,當天師父演講的議題是「拯救地球」。其實那個時候同一個時間,您自己創辦的揚州講壇也正在舉辦活動,應該要去揚州講話,結果您叫了台北道場一位法師過來,您說您要去揚州,他就對您說:「師父!您在台灣住了這麼多年,怎麼老覺得您是揚州人,不是我們台灣人呢?」您覺得有理,就留下來在台北做這場演講。

大師:我是做了十二年的揚州人,做了十年的南京人,做了六十多年的台灣人。其實哪裡人已經不知道了,應該說現在是「地球人」;因為我走到哪裡,地球都不嫌棄我,所以我就自許「我是地球人」。例如我在台灣六十多年,台灣人不會說我是台灣人,他們說我是外省人;我回家鄉去探親,家鄉父老也不認識我了,都說:「喔,台灣來的和尚。」甚至我走到世界各地,他們也不認為我是美國人、法國人、澳洲人‭ & &‬沒有人承認我,後來我就自我安慰,沒關係,我行腳地球、雲水三千世界,沒有人要沒關係,我做地球人,地球會要我。

陳文茜女士:您最近在宜興,就是當時南京城外那個地方,重建了一座比高雄佛光山還大的寺院?

大師:我在揚州建了一座「鑑真圖書館」,位在揚州市中心,過去唐朝鑑真大師居住、講學的大明寺也在那裡。市政府給我這一百三十畝的土地,我就建了一間很漂亮的、仿唐的圖書館。然後在宜興復興祖庭,也就是我師父出家的寺廟,叫「大覺寺」,這是原來的名字,現在還保留叫「大覺寺」,有二千三百畝,幾乎一百公頃以上。

陳文茜女士:您現在能不能當住持,跟當地的法令有衝突對不對?

大師:這個沒有關係,我老了,不要做住持了,希望年輕的一代來接棒。法令總會慢慢地改,兩岸和諧嘛。

陳文茜女士:可是從他們的法令來看,他們覺得您是台灣和尚。

大師:現在說「境外的」。

陳文茜女士:所以您跟他們說:「我是揚州人。」

大師:對的,我是。

陳文茜女士:他們還是說您是台灣來的。

大師:現在世界地球都是我的本土。

陳文茜女士:師父最近弘法,經常講「拯救地球」,您還特別提到,在佛經裡頭就有一段跟拯救地球有關的事。

大師:大地是我們的母親。中國人講究「天地人」,我是把道家歸於「天道」,因為他要升天;儒家講究做人,他要四維八德,歸為「人道」。佛教重視「地」,所謂「大地之母」,大地能普載我們,讓我們依靠;大地能生長萬物,供應給我們;大地裡面蘊藏的財富,都是我們將來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因此,人不但要愛人,要敬天,尤其要愛護大地,這個就是環保,就是愛護地球,就是保護生態。

在佛教裡面,有個睒子菩薩,他說:「我在大地上走路,不敢用力,怕踏痛大地;我講話時,不敢大聲,怕驚醒了熟睡的大地;我丟棄東西的時候,不敢隨便,怕汙染了大地。」他對地球是這樣子的愛護,很合乎現在的環保。

佛教自古以來,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過去的寺廟在山上,都很重視水土保持,而且植樹造林、修橋鋪路,所以佛教一向就重視環保。

陳文茜女士:說到這個菩薩,有一次非常有趣的是,大師剛好講到這一段的時候,我因為前面接受《人間福報》訪問,中間才進場。進場後,又叫我坐前面,我只好從後面走走走,聽到您講那一句,說他走路的時候,不敢踩得太大力,因為怕驚醒了大地,怕地會痛。結果那天我穿了高跟鞋,整個大講堂裡頭一片靜默,就是我的高跟鞋「叩、叩、叩」,所以後來在您之後我第二場演講,我就自我開玩笑說,我「踩地菩薩」來了。

記得當時八八風災的時候,從那瑪夏鄉接來的災民,不知道要送到哪兒去,高雄縣的楊秋興縣長就想到了在高雄縣最重要的佛教團體佛光山。楊縣長打了電話以後,不到兩個鐘頭,災民就抵達佛光山。大師您二話不說,立刻為他們安頓了,並且說我不使用「收容」這個字。我當時看到佛光山這樣對待這些災民,內心裡頭對您充滿了萬分的感佩。

大師:你有親身的看到嗎?

陳文茜女士:看到了。第一個,有些災民一無所有,只剩一條命,他們在山上躲雨,好不容易被救了。當時風雨交加的,大家都受寒了,佛光山一來就八千多件衣服,讓他們自己隨便挑。挑了以後,洗個熱水澡,接下來就馬上吃蕭師姑的炒米粉。吃完以後,每個人都一條被子……大師!我真的要幫佛光山講話,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很不善良的人,可是當天看到的一切使我覺得,我跟您們的慈悲心差太遠太遠了。‬

第一個,我看到那瑪夏鄉的災民,他們原來在山上住的時候,是不需要廁所的,隨地就小便了。我看到佛光山到處都是尿騷味,很多蒼蠅飛來飛去,法師們就用水沖洗。他們告訴我說:「大師說這些人已經沒有家了,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很落魄,倒是法師們可以找個機會,好好學學山上的人是怎麼過日子的?」您沒有覺得說,他怎麼把我這麼清淨的地方,弄得那麼骯髒,而是倒過來說,我們可以有機會,好好學學山上的人怎麼過日子。

再來有一天發社會救濟金,要發放的那一天,災民們都到戶外去,法師們就利用這個時候幫他們整理一下居住環境。沒想到他們用手機,就聯絡來聯絡去,一聽說有人發救濟金,突然就跑出了兩百多個災民,而且現場鼓噪不堪。明知道有一些人是混進來拿錢的,可是大師說,不要分別,全部發!結果最後,吃完晚飯,領了錢,兩百人又統統都不見了。所以,大師!我想請問您,共收留了多少人?

大師:一千多人。

陳文茜女士:總共有一千多人住這裡,可是莫名其妙跑出兩百多個,任何人在這種狀況裡頭都會覺得說,我一片誠心對你們,你們怎麼這樣對我?然後我更注意到,您沒有對他們弘揚佛法,因為您覺得他們是信基督教的,所以就找世界展望會、找長老教會來幫忙他們,您就是真心誠意地幫助這些災民。

大師:其實是我們很有福氣,讓我們有服務人的機會。所以他們來,是佛光山的福氣,佛祖的光榮,我們與有榮焉。只是說,他們受苦了,我們要加倍地來幫助他們。你說那兩百多個人來要救濟金,那是因為他窮,所以才需要,如果他富有,你就是要給他,他也不要。所以,就不要太計較,橫豎是救濟,他來了就給他。

陳文茜女士:他們在領救濟金的時候,也有一些要求,有些是讓人覺得過分的事情,但您完全都不覺得。

大師:做善事就要忍耐一點。

陳文茜女士:您今天幫我們寫的「一筆字」,上面就寫了一個「忍」字。

大師:忍,其實不是忍耐,所謂「生忍、法忍、無生法忍」,可以再慢慢研究。

陳文茜女士:經過八八風災後,其實佛光山也成了災區,我來的時候也看到,要來佛光山的路,有一半塌方了,整個高屏溪上面全部都是漂流木。大師,那天晚上您看了高屏溪變成那個樣子,您不害怕嗎?

大師:那個時候情況很淒慘,有好多的人集中到我們這個路邊看熱鬧,大水洶湧澎湃,實在很危險。可是人就是很好奇,那種洶湧的流水,也不容易看到,等於看海一樣,一片汪洋。洶湧的流水之後滿目瘡痍,到處堆積的雜物、家具,就只能慢慢清理。不過我們高雄的楊縣長,是一個真正務實的人,幾乎沒有回家睡覺,晨昏日夜地都在那裡巡視、救災。我覺得高雄縣很成功的就是這件事。

陳文茜女士:過去您跟國民黨的人比較有淵源,可是為什麼楊秋興縣長一打電話給您,叫您收容這些那瑪夏鄉的災民,您一口就答應?您沒跟他說,您去找民進黨的黨部、您去找誰找誰,為什麼您一口就答應?這是很不容易的事。

大師:基本上,像我們出家人,應該沒有什麼黨啊、派啊的分別,以全民為對象。楊秋興縣長,我也不必區分他是什麼人,都是在救災嘛!救災沒有分別的,沒有宗教、沒有黨派、也沒有什麼地域的分別。所以楊縣長在高雄做了九年縣長,為民服務,我們都很感動。

陳文茜女士:就因為您看在眼裡。大師您其實患有糖尿病是不是?

大師:是的。

陳文茜女士:那您的眼睛其實是看不太清楚的。

大師:我眼睛現在也看不到,大致一個遠遠的、大大的東西,只可以看到影子,細節就看不到了。

陳文茜女士:難怪您今天會跟我說,我現在還是很漂亮,原來是已經看不清楚了。

大師:所以我跟我的徒弟說,你們看到世界,但是你們不懂世界;我現在是看不到世界,但是我懂世界。這個世界應該何去何從,我心裡有數。

陳文茜女士:您是因為糖尿病,再加上白內障,導致您眼睛不好,是不是?

大師:我患了四十多年的糖尿病,不過,我也沒有忌諱說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碰,生活都一樣,照常吃飯,照常吃麵,幾乎沒忌口;糖分是高,但是我現在自我安慰,大概年齡大了、老了,糖尿病好像也奈何我不得。就是說眼睛,即使沒有糖尿病,老了也應該視力模糊了,甚至走路都不大方便,近的一百步、兩百步還可以走,再遠一點的,就要有一根拐棍輔助,更安全。所以我覺得,只要與病為友,與病做朋友,病對我們還是很有幫助。

陳文茜女士:過去我們看到很多教會,他們也投入一些救災工作,最困難的一件事情,就是面對異教,跟我「不同宗教」的這個概念。可是為什麼您會在那個時刻,想要找世界展望會,還有找長老教會來幫助他們?您一點都不會覺得說,我要宣揚佛法,「咱們的佛教來了」,為什麼您根本不會?

大師:我那個活動中心收了一千多位山地居民,他們多數信基督教,我特地邀請牧師來跟他們講道,幫他們祈禱,因為這是他們需要的。我們佛教徒也有佛教徒的需要,各取所需,我不能強迫他們來接受我的,我覺得道德上不是這樣講,道德上要尊重別人。

慈惠法師:您在紐約九一一事件後,有個祈禱也是這樣。

大師:美國九一一事件,紐約那兩棟大樓遭到攻擊倒塌,後來找我去替他們誦經祝福。當天我在祈福的時候,就說:「天主教的上帝、耶穌教的耶穌、佛教的釋迦牟尼佛,今天在恐怖攻擊事件中殉難的人,他們都是分別信仰您們,是您們各自的信徒,您們都要來幫忙,讓他們都能各有所歸、各得其所啊!」我覺得所有宗教,上帝也好、耶穌也好,或是觀世音、釋迦牟尼佛、穆罕默德,都是我們自己的心,都是各人心中所規劃出來的一個信仰的對象,只要自己心安、歡喜就好,其實都是可以相通的,沒有不同。

陳文茜女士:您有幾次談話裡頭,顯現出來您對楊縣長的珍惜。這九年來,做為楊縣長管理下的佛光山,您是親眼所見的。雖然您眼睛看不見,可是您心裡頭常常感受到,他非常腳踏實地。

大師:他非常務實,還有對宗教也很愛護。他對各行各業都很照顧,我最讚歎他的就是清廉,他不貪汙,每年都自掏腰包到我們這裡來捐錢。

陳文茜女士:他每年都跑來您這裡捐款,通常縣長是倒過來的對不對?結果他不是,他每年都來你們這裡捐款,添油香,然後從來都不會藉機會來拉票,非常清廉,您看在眼裡,希望這個人能夠替社會繼續服務。

佛光山還有一件非常特別的事情,就是辦大學辦得好,從建築物到學校的教育,都被各方稱讚。有一次趙少康,他是個基督徒,他去了宜蘭的佛光大學,回來後就在《蘋果日報》的專欄寫了一篇文章感慨,為什麼佛光大學可以蓋得這麼漂亮、辦得這麼好。師父您為什麼會特別想要辦大學?而且我看到高雄佛光山這裡,又有美術館,又有佛光衛視,又有《人間福報》,連最有名的趙建銘家的阿卿嫂都叫大家看《人間福報》,成為您最大的行銷員。您各方面的領域,都做得特別好,尤其是辦大學的部分,當時是怎麼樣的一個心願?

大師:五十年前,我就想在台灣辦大學,只是那時候沒有力量。三十年前,我想既然能建佛光山,也可以辦大學了嘛。但是那時候法令不准辦私立大學,政府不准設立大學,不得辦法,我就到美國去辦西來大學,在世界上到處設立佛教學院,也聊以安慰,因為我很喜歡辦教育。

一直到二十年前,政府開放准許辦大學了,我有了機會,就辦南華大學、辦佛光大學,甚至於還辦普門高級中學、初級中學、均頭中小學、均一中小學等很多的教育。基本上佛教就是一個教育。我平常很少傳教,講的都是社會人心淨化、道德增長,自心和悅、家庭和順、人我和敬、社會和諧、世界和平,都是我的願望。

我辦的大學,大部分都是慈惠法師幫我打先鋒,去買土地、建築,大概一所大學都要五十億元。不過我們很好,是由百萬人士共同來興辦學校,叫做「百萬人興學」,一個人一個月只要出一百塊錢,出幾年是個人自由,自願出到不要出就好了。也因為這樣子,學校辦學的意義就不同凡響了,因為這是一百萬人共同合作辦的學校。

陳文茜女士:我看佛光山有幾個很特別的事情,你們在彰化蓋了一間佛寺,那是很多人一起撿寶特瓶,回收以後的錢蓋的寺院是不是?

大師:我們叫「環保寺」(福山寺)。

陳文茜女士:那個寺廟所有的建造經費,就是所有佛光山的信徒去撿寶特瓶,然後資源回收以後換來的錢,所以叫「環保寺」。

大師:因為在台灣,大家賺錢不容易,捐錢好像也很為難,所以捐個一百塊,或者是大家出一點力,去做環保、資源回收,就可以賣一點錢。像在佛光山,遊客給我們幫忙最大的,就是丟下來的垃圾,我們分類了以後,一個月也能賣幾十萬塊。

陳文茜女士:所以感謝遊客來丟了垃圾,然後您們可以把垃圾拿去賣了,可以賣幾十萬。大師您看事情,跟別人的角度完全相反,一般人會想,你這個遊客來給我製造這麼多垃圾。

大師:世間人類都是互相的,煩惱可以轉菩提,不好的、苦的,可以變成快樂。

陳文茜女士:把苦變成快樂。我注意到了,進來佛光山,每一個人,尤其是每個法師的臉都在笑,笑咪咪的,然後我說你們臉上怎麼都這麼多笑容?他們說,星雲大師講的,我們每個人進來佛光山,就要帶著笑容,給大家看到快樂。

大師:服務就是快樂,但也要有表情。

慈惠法師:師父說,表情就是一個彩色,這個世間需要彩色。

陳文茜女士:這個世間需要彩色,所以我們大家看您就像活生生的彌勒佛。大師在高雄這裡住了這麼多年了,每天還這樣寫一筆字,很多信徒就在國外義賣,一張,有的賣到一百多萬,變成基金,您又再把它捐出來。

大師:現在我們設立有公益基金,存款已經有三億多。我也覺得很高興,能有一點給人,我就是富有,不能濟助人家,我就是貧窮。所以能給人的人就是福氣,捨得、捨得,捨才會得。

陳文茜女士:慈惠法師跟著大師多少年了?

慈惠法師:六十年了。

陳文茜女士:那個時候宜蘭有一批人跟著師父,一直跟著,我還想是不是全部都是宜蘭幫?

大師:也不全是,我沒有分別的,我不去分別哪裡是哪裡人。佛光山這裡有二十六個國家來的人。

陳文茜女士:在那個時候的宜蘭人眼裡,您們是怎麼看大師?

慈惠法師:就剛才講的,宜蘭很小,而且也滿封閉的,突然來了一個中國和尚,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在一個宜蘭街道上,太陽剛剛下山,微微的風吹著,突然看到一個很高大的、很修長的身影走在馬路上,很穩的、很安詳的,那個衣服下襬,隨著晚風在飄,就像畫裡頭的一個人。

陳文茜女士:大師您年輕的時候好英俊,您如果沒當和尚可以當影星,我這句話算冒犯,有沒有算忌諱?

大師:在我們不是講所謂「漂亮」,應該是道德的莊嚴比色身的莊嚴更重要。

陳文茜女士:當時師父的揚州口音,您怎麼聽懂的啊?

慈惠法師:這個很奇怪,揚州口音不容易聽懂,佛學我也不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要上台前我就去拜佛,很用心聽,就都聽得懂。不過我在正式替師父翻譯之前,是受過挑選的。

大師:他們好幾個人比賽,每天一個人翻譯,到最後是他獲選。

陳文茜女士:因為他知道您的揚州口音。

大師:詩詞、俚語、俗話,他可能意義都不是很懂,但是他卻能替我翻譯。

慈惠法師:那個困難,第一個是不容易聽得懂,第二個是把它轉成台灣話也不一定會講。

大師:我講一個很玄的話給你聽,本省的老婆婆們當然聽不懂國語,但我講話他聽得懂。

陳文茜女士:為什麼?

大師:我沒有學過台灣話,基本上也聽不懂台灣話,但是他們講,我也多少能懂。因此我就沒有很刻意地去學台灣話,橫豎什麼,扯來扯去,彼此好像以心印心,心和心相接,都能了解。

陳文茜女士:我們今天非常特別地為大家在高雄佛光山專訪星雲大師。許多人都知道佛光山這幾年,可以說是台灣最重要的佛學宗派之一,但是你可能很難理解,主導這樣一個龐大的佛教系統的、最重要的星雲大師,是如此的平易近人。最後大師有沒有什麼話,特別送給我們觀眾朋友?

大師:我覺得世間上所有的人等,要深明因果,別人都能欺負我們,因果不會欺負我們,你有善心,必定有好報。

陳文茜女士:有善心,必定會有好報。非常謝謝大師,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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