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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4 人間佛教實踐的理念之一

為山東大學佛教研究中心學生開示

時間:二○一一年七月八日

地點:佛光祖庭宜興大覺寺西館

我八十五年前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貧窮的家庭;七十三年前,十二歲在南京棲霞山出家;十年後,二十一歲回到祖庭,祖庭就是我師父出家的地方,在這裡我做過短期的小學校長,後來各種因緣湊合,來到了台灣。我已經在台灣生活六十二年了,但是台灣人說我是外省人;我回到故鄉之後,揚州的父老兄弟不認識我,也說我是台灣來的和尚。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我是中國人。其實,我是中國的和尚,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台灣也好,揚州也好,都是中國人。

有的人對我的一生很好奇,其實我是很平凡的人,我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學校,是寺廟給我成長的因緣。

我在一九二七年出生,正是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和蔣介石在我家鄉會戰的時候。母親曾告訴我:「正當家門口在殺人時,你就出生了。」從此,也就是軍閥割據的時代、土匪猖狂的社會。不過,由於家裡貧窮,也不受什麼影響。只是,雖然貧窮,父母對我的恩惠還是很大,他們生養了我一個好的性格。什麼性格?這也是我後來才漸漸懂得的,一個是宗教的慈悲性格,一個是勤勞的性格,還有一個是忍耐的性格。

說到慈悲的性格,從小我就愛護小動物,總覺得生命很寶貴,所以不會傷害生命。雖沒敢說自己從小就素食,但是從小經常跟隨外婆跑寺廟,也幾乎都是素食。

至於勤勞的性格,我在五、六歲的時候,雖然沒有機會讀書,但很喜歡做事,即使沒有人教我,我也會主動掃地、洗碗,把家裡整理得很乾淨。

甚至到了八、九歲的時候,儘管家裡貧窮,我也覺得沒關係,我會有辦法的!因此,一大早天才剛亮,我就起床。別人家裡養的狗在路上大便,我就趁這個時候把它撿拾起來,等到累積到一個相當的數目,也能賣個幾毛錢,幫助家用。

再者,傍晚黃昏時分,農村裡的牛群回家了,牠們沿路大便,我也去撿起來,學習大人把牛糞貼在牆上晒乾。等到晒乾之後,累積到一個數量,就可以賣錢,貼補家用。

這樣的舉動,不但獲得了大人的讚賞,也讓我得到很大的鼓勵,從此也覺得勞動很有趣、很有用。

我這一生沒有週休二日,也沒有假期,過年的時候更忙,總覺得閒暇很苦,忙才是快樂,忙是一種營養。在人生當中,無論是佛門的事情、社會的事情,或是人的事情,總之,不是處處都順利的。因此,一個人要想把人做好,將生死榮辱視為另外一回事,這要靠忍耐;忍耐是一個很大的力量。

說到這,我非常喜歡山東人。我二十三歲到台灣的時候,就遇到很多山東人,他們都很耿直坦率。曾經幾個山東的在家青年,和我住在一起,對我更是如同兄弟一般,舉凡圖畫牆壁、布置等事,都幫助我很多。所以,我對山東人的性格、生活習慣,都有一些了解。我們之間,唯一的不一樣,就是山東人喜歡吃大饅頭、老蔥,除此之外,我們都非常地友好。

我到現在這種階段,對世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也覺得人世間沒有什麼重要、不重要,沒有什麼好、不好,現在唯一想到的是,兩岸關係要和平,不能戰爭;唯一想到的是,中國佛教應該再進化,再好一點,以領導社會大眾生活得更美滿一些,所以我們積極倡導「人間佛教」。

我這一生都沒有到外面參觀風景、雲水行腳,或者「走江湖」參學。雖然我是江蘇人,但是江蘇那麼多的大寺院,我都沒去過。當初在大覺寺這個地方,兩年國民小學校長的任內,就連十華里路外的鎮上,我也都沒有去過。即便到現在,也還沒有到過宜興市,這裡是宜興市的邊緣。我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就是安住下來,既不外出,也不會跟信徒求助、化緣。

後來佛教逐漸地在世界推展,每到一個國家,信徒們總是盛情地說:「師父,我帶你到哪裡去……」由於信徒集會都有固定的時間,平常都是各自隨緣,因此,有時為了給人歡喜,我也就勉強答應。

不過,即使他們好意帶我到哪一個風景區或名勝地區參觀,我也難以好好地參觀。怎麼說?現在來自各地的旅行團很多,他們一看到我來了,都說:「咦!那不是某某人嗎?」趕緊就上前要求拍照。這個人跟我照一張、那個人跟我照一張,有時一個團就有三、四十人,等到這一團的人都和我照過相了,我們主事的人就說:「師父,要回去啦!」我也就只好跟著他上車,回去了。上了車之後,他就問:「師父,剛才你看到什麼?」我說:「我看到照相機啊!」

所以,我縱有在世界走動,也都是看到照相機。再說,我現在眼睛不好,也不要看了,看外面不如看心,心裡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更好、更大。

我人生的八個階段

回想起這一生,我以十年為一期,簡短地分析給各位聽。

第一個十年,是「成長的人生」。

第二個十年,是「學習的人生」。

第三個十年,是「參學的人生」。

第四個十年,是「文學的人生」。這時候因為還沒有辦法通達佛學,所以就看看文學的書,沒想到竟也因此愛上了文學。甚至於那時候年紀輕,有時候我也會舞文弄墨,寫一些文章護持佛教。例如每當聽到某個地方有人寫文章批評佛教,我就會義憤填膺地和他展開筆戰。像早期很有名氣的京戲名伶顧正秋小姐,在他演出對佛教不友善的戲劇時,我就曾經與他計較過。其實,現在回想起這些往事,也不一定都很對、很有理。

第五個十年,是「歷史的人生」。這個時期,我立志要服務人間,給人接受。儘管人家看我走路走得好,平常做人也端正,但是這還不夠,進一步還要讓對方得到我的幫助。所以,我雖不會念經,也不做經懺,但是我樂於幫助別人。例如:儘管自己不是很懂一些專門的學科,但是透過教授年輕人國文、地理、歷史,自己也從中學得了知識。

在宜興國民小學擔任校長前,我連學校長什麼樣子都沒有看過,那怎麼能做校長呢?沒有關係!做中學,一面做一面學;教中學,一面教育一面學習。就這樣,我也把一些國文課中好的文章或句子都背誦起來了。

時光迅速,不覺地也四十歲了。這時候有人批評我:一天到晚寫文章、做學問,沒有成就啊!另一方面,則有一些經常跟隨我的年輕人,信仰昇華了,提出了想要出家的心願。我說:「你要出家,不能對我說啊!我沒有寺廟,也沒有佛學院,不能養育你、不能教導你啊!」

但是他們一心想要出家,也就不管我的反對,逕自把頭髮給剃了。這逼得我不得辦法,只好說:「好吧!就來建個寺廟吧!」也因為這樣才有了佛光山。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經歷了成長、學習、參學、文學的人生之後,總要替佛教在歷史上留下一點什麼紀錄。所以,就進入了創造歷史的階段。

第六個十年,是「哲學的人生」。建寺期間,我一邊建寺院,也一邊辦教育,但是人家還是對我有批評:「他只是個寺務僧啊!就只會做做建寺的工作,沒有學問。」沒有學問?於是我開始寫些哲學的文章,創辦學報。《佛光學報》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創辦的。

但是漸漸地又有人說:「光是在本地建寺弘法,只是個土和尚啊!又不會英文,殊不知現在是個重視國際化的時代啊!」就又因為這樣,我想:好,那我就來做給你們看!

逐漸地佛光山就走上了世界。也由於因緣很好,各個地方都需要佛教,所以前前後後,我們在世界五大洲各大城市,建立了兩、三百間寺廟。

第七個十年,是「倫理的人生」。年紀到了六十歲,忽然感覺到我千人以上的出家弟子,他們割愛辭親,捨棄可愛的故鄉、親愛的爹娘,跟隨我學習佛法,他們或者有的才大學畢業,正是賺錢孝養父母的時候,卻在這時選擇走上了佛教,這在父母的心中,情何以堪?為此,我也感到不忍。

所以我想,儘管自己沒有辦法回大陸孝順父母,那也沒關係,徒眾的父母不就可以是我的父母嗎?《法華經》裡說:「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子是我母。」人與人之間,不都如父母親、兄弟姊妹一般嗎?因此,我就主動地發起「親屬會」,與徒眾的父母結為親家。其實,兒女來出家,日後在佛教裡成長,也就如同嫁給了佛教。再說,父母們能到佛光山與兒女們團聚,各個也都很快樂。或許這就是我推動人間佛教的願望。

第八個十年,是「佛學的人生」。到了七十歲以後,漸漸地發覺到人生空虛,真正重要的還是佛學,佛學才可以充實我們的心靈,昇華我們的人格道德,擴大我們的生命,找回我們自己。所以,這時我才對佛學開始真正地用心。

不過,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香菇麵」,縱使生活忙碌,我還是一面讀書,可以說是愛上讀書了。例如我現在到大陸來,除了每天看工程以外,大部分的時間,儘管眼睛看不到,也會請人念書給我聽。一個人不在真理裡沐浴,不徜徉在知識真理之中,人生的味道就不能提煉出來啊!所以,能遨遊在佛教的三藏十二部聖典裡,真是如登泰山,如飄洋過海,裡頭的法寶無限啊!就這樣,我流連在佛學裡,一直到現在。

我在各地建寺廟、辦學校,或者講經說法,只是為了一個理想。什麼理想?就是胡錦濤先生提倡的「和諧社會」。我覺得,中華文化當然有好的方面,但是不好的方面也很多,比方鬥爭、戰爭、殘殺。像歷史上的一場戰爭下來,總要犧牲幾百萬人的生命,真不曉得是在為誰出生入死?所以,我覺得和諧很重要,不必要戰爭。尤其對於兩岸問題,我也不希望用戰爭來解決,和平處理才好。

我從小出生在紛亂的社會裡,在大陸時,我曾被誤認為是國特,抓去坐牢,險些被槍斃,後來到了台灣,又遇上「白色恐怖」,也幾次被政府逮捕,幾乎被槍斃。我想,他們無來由地想要槍斃我,主要地就是他們只要能槍斃一個人,就可以立一次功勞。

犧牲別人的生命來成就自己,這是當時一種醜陋的文化。但是很幸運地,我每次都能從死亡的邊緣回來;就是遇到很多人事上、物質上的苦難,我也都能化解,用艱忍的力量去面對。

世間上種種的苦難,究竟如何解決呢?在我想到的就是「人間佛教」。過去趙樸初先生在世的時候,我也和他多次接觸,共同研討「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不是哪一個人的佛教,人間佛教就是佛陀的佛教。為什麼叫做「人間佛教」?表示佛教不是在山林裡的,而是走上社會的;不是在寺廟裡的,而是走向大眾的;不是只是出家人的,而是大家共有的。把佛教帶到社會、家庭,乃至於帶到每一個人的心中,讓每個人的人生都能過得有意義,都能開闊、快樂、幸福,這會對人間有重要的貢獻。

所謂「萬里晴空,一朝風月」、「千年暗室,一燈即明」,我們為什麼不點亮自己心靈的燈光呢?現在我就以「人間佛教」做為我們心靈的燈光,把我們的心燈點亮起來!

講述完我的一生之後,現在就進入第二個階段,我要向各位講說我的一些理念。

我剛到台灣的時候,最初是在台北,但是後來我覺得那裡並不是久留之地。為什麼?因為台北是一個人文薈萃、繁榮進步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每次人家開會,我不去開,他就說我看不起;每次有人請吃飯,我不去吃,他們就說我不合作。就這樣,每天為了看得起他們、與他們合作,真不曉得自己都在忙些什麼。由於過去我過慣了寺廟閉關式的生活,不習慣送往迎來,所以當時就想搬到南部去。南部多是偏僻的鄉村,過的是農村生活,相對地,應酬也就減少了。我自己有一些理念,也就是在那時候建立的。

我初到台灣的理念

一、以退為進

我不爭功名、不求富貴。在我從台北退守到南部時,南部除了我,沒有其他的外省人。承蒙那時候南部的台灣人,對我也都不嫌棄,肯接受我。這讓我想到一首偈語:「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人生就好比農夫插秧,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退到最後,秧苗便插完了。所以,退步其實也是向前啊!由於心裡有所得,從此我就建立了「以退為進」的人生觀。

二、以眾為我

到了宜蘭之後,我就沒有了出家的同伴、師友,接觸的全都是在家的社會大眾。但是,我視他們為朋友,為了他們,我辦補習班、辦學校、辦歌詠隊、辦幼稚園、辦各種社會事業。

佛陀經常說「我是眾中的一個」,因此,我也效法他「以眾為我」。所謂「眾緣和合」,人是離不開大眾的。眾,就是有。例如我們要有父母,才能出生,這就是有;我們要有師長、朋友,才能成長,這就是有;我們要有士農工商供應物資,才能生活,這就是有。所以,沒有他、沒有眾、沒有別人,我一個人就不能活下去。因此,我要感謝大眾,感謝因緣,是大家讓我存在的,我應該對大家感恩、服務、報答。

三、以無為有

我沒有親人、沒有房屋、沒有田產,什麼都沒有,只有我這麼一個人。但是逐漸地,我也體會到佛法講的「無」是什麼。「無」不一定不好,「無」裡面的東西很多。

有一位道樹禪師,把寺廟建在道士的廟觀旁,道士們看了很不高興,經常對他施展法術,時而撒豆成兵,時而呼風喚雨,最後把寺廟裡的沙彌都嚇走了。可是年長的和尚道樹禪師,一住就是十幾年,絲毫不受動搖。道士們見狀,很是生氣:「哼!這個和尚,趕都趕不走,那我們搬家好了!」

後來有人問道樹禪師:「你是用什麼方法,讓那許多道士退讓一步的呢?」

道樹禪師說:「我以『無』對應。」

「一個『無』字怎麼能成呢?」

他說:「道士有法術、有神通、有變化,『有』就是有窮有盡,變到最後也就沒有了,而我沒有神通,也沒有法術,我以不變應萬變啊!由於我『無』,『無』是無窮無盡、無限無量,當然就會贏他了!」

所以,明白說,在家過的是「有」的生活,有家庭、有妻子、有兒女、有功名富貴……這也是應該的。出家的生活則是「無」的生活,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有,實際上他有真理、有慧命、有世界、有無量無邊。

在台灣,有人跟我開玩笑:「星雲某人,你現在出家了,要是你不出家,必定會和王永慶一樣啊!」王永慶在台灣有「經營之神」之稱,擅於經營事業,是個大財主,我哪裡能跟他比?我哪裡會做生意?但是論財富,我可不輸他喔!他不過是有幾間公司、工廠,我雖沒有這些,但是我有天地、我有世界、我有心,只要我的心通達了,世界都是我的、宇宙都是我的。因此,儘管我「無」,你說我真的「無」嗎?

其實,我冷了,曬太陽,太陽就是我的;我熱了,吹風,風也是我的;我看山,山是我的;我要水,水是我的。甚至就是別人建的公園,我到裡面散步,也不會有人不准我走;國家建的公路,我也能得到使用的方便。因此,我不必擁有、不必占有,我可以享有。

「無」裡面真的是很妙的。在禪門裡有一段趣談,有一位信徒問馬祖道一禪師的徒弟智藏禪師說:「請問有沒有佛菩薩?」

智藏禪師回答:「有啊!怎能說沒有佛菩薩呢?」

「有沒有因果報應啊?」

「當然有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怎能說沒有因果報應呢?」

「有沒有天堂、地獄啊?」

「有啊!天堂在天堂的地方,地獄在地獄的地方,我們每一個人,好心就升天堂,壞心就下地獄,一天當中不也來去天堂、地獄多少次嗎?怎能說沒有天堂、地獄呢?」

這個信徒一聽,覺得智藏禪師的說法不大準確,就說:「我在徑山禪師那裡聽法的時候,他的說法就和你不一樣。」

「他怎麼說呢?」

「我問他:有沒有天堂、地獄?他說『無』。我問他:有沒有因果報應?他說『無』。我問他:有沒有佛菩薩?他說『無』。無論如何,他都對我說『無』,怎麼你卻對我說『有』呢?你的佛法內涵大概沒有他高明吧!」

智藏禪師一聽,就說:「那我來問你:你有妻子兒女嗎?」

「我有。」

「你有黃金、田產、財富嗎?」

「我也有。」智藏禪師怎麼問,這位信徒都回答「有」。

智藏禪師接著就說:「所以我才說『有』啊!那麼我再問你:徑山禪師有沒有妻子兒女?」

「沒有。」

「他有沒有金銀財寶?」

「也沒有。」

「所以他說『無』啊!」

因為生活的情形不一樣,也就有「有」、「無」的差別了。當然,佛教不是說「有」,也不是說「無」,佛教講究「中道」。「人間佛教」是當得求財,要求淨財;當得回饋社會,與人共有。財富不是自己的,是五家共有的。

從我建立的第一個觀念「以退為進」開始,接著「以眾為我」、「以無為有」,最後就是「以空為樂」。

四、以空為樂

一般人聽到「空」,總想到「空空如也」、「四大皆空」,所以覺得「空」沒有什麼意思,其實這是錯誤的。空,妙不可言;空,是建設有的。中國人把「空」解釋為「沒有」,是對「空」錯誤認識,對佛教而言,實在是很大的損失。

其實,在我的認識,「四大皆空」就是「四大皆有」。例如:茶杯不空,茶水放到哪裡呢?衣袋不空,錢財放到哪裡呢?房子不空,要在哪裡集會呢?我們的口腔、鼻孔、耳朵、腸胃不空,如何活下去呢?

空,建設了世間;虛空,能生萬有。所以,「空中生妙有」這個道理,你若能懂,真可謂是在法海裡遊戲,快樂無比。不能體會空,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家的;能體會空,所有的東西都是自己的。

空,是不定型的。例如:茶杯是圓的,空就是圓的;房子是方的,空就是方的;東西是三角的、是長短的,空就會隨著變化。所以,「空」這個真理,也會隨著我們的心而變化。所謂「心空及第歸」,我人的心也能如虛空一般廣闊。

以上都還只是我人生初步的階段。漸漸地,我發覺到,時間是歷史,接觸的群眾也多了,還是要有一些話鼓勵人,於是我就以「不忘初心」、「不請之友」、「不念舊惡」、「不變隨緣」來勉勵人。

我鼓勵人的話

一、不忘初心(出自《華嚴經》)

不忘初心,真好!對自己不忘初心,是很有力量的。好比一位教授,當初為什麼要做教授?如果忘記了自己的責任,也就不快樂了。因此,我不忘記當初立志要做教授的努力,我就會有力量。甚至於我不忘記當初要出家的發心,我就有力量;我不忘記當初要想信佛教的決心,我就有力量,儘管吃一點虧,也覺得那沒有什麼關係。

二、不請之友(出自《維摩經》)

凡事不必等著人家拜託、請求、要求,或者與我們有關係的人,我們才給予協助。所謂「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幫助別人,不必講關係,覺得對方有需要,就給予一臂之力,做不請之友。

三、不念舊惡(出自《八大人覺經》)

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和人相處要能彼此寬容、體諒,不比較、不計較。不念舊惡,人間才能和諧。

四、不變隨緣(出自《大乘起信論》)

對自己要不忘初心,對國家要做不請之友,對朋友要不念舊惡,對社會要不變隨緣。這個社會很複雜、多元,凡事太過認真,不求改變,就不合時宜;太過隨順社會,不自我約束,就會被社會沖毀。所以,人要有不變的原則,也要有隨緣的方便。尤其佛門講究中道生活,人生活得太熱,熱烘烘的,會沖昏了頭;太冷,冷冰冰的,則如槁木死灰,不得意義。因此,要在冷熱之間、有無之間、親疏之間,另外找出一個中道生活,那就是「人間佛教」。

說到「人間佛教」,中道、菩提心、人我不二,都是人間佛教,哪怕是一個慈悲、一個忍耐,或是六度、四聖諦、三皈五戒……也都是人間佛教。

其實,人間佛教本來就是佛教,並不是說人間佛教就改變了佛教什麼。人間佛教只是將佛教更為昇華,讓它更人性化、更普遍化、更僧信共有化。

之後,我逐漸地又發覺到,僧團必須建立一些規矩、制度,甚至為求公平,我就訂立了「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利益歸於常住」、「功德歸於信徒」的理念。

我為僧團訂定的理念

一、光榮歸於佛陀

在佛教裡,所成就的一點好人好事、一點榮耀,都不是自己的功勞,都是仰仗佛光明而來,所以不要自我居功,要將光榮送給佛陀。我覺得,中國大陸講「低調」這一句話很好,凡事不要太過自我膨脹。

二、成就歸於大眾

光榮是佛陀的,成就是大眾的。那麼多人的辛苦,那麼多人的努力,那麼多人的希望,一切都是大眾所成就,因此說「成就歸於大眾」。

三、利益歸於常住

所謂「利益歸於常住」,利益不是歸於個人的荷包,利益不是歸於我自己,利益要歸於公。就好比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財產都是公家的,都是歸公的,不要私有。

我訪問世界很多國家,覺得歐洲的瑞典基本上已經實現了「和諧」,可以說是一個「社會主義」實踐得最好的國家,每一個國民都不自私,他們不要錢,也不儲蓄,錢都交給了國家處理。人不要錢,日子怎麼過呢?為什麼他們願意這麼做呢?在他們認為,自己已蒙受國家諸多照顧、安排,在這種信任政府、信任國家的前提之下,也就不會去計較了。

人要心為國家、為社會。古書裡說:「大廈千間,夜眠八尺;良田萬頃,日食幾何?」一個人,需要擁有多少呢?一個人,又能用多少呢?

所以,現在社會進步,富人成長迅速,富人除了本領高強之外,還要能顧念鄉村農工階級的辛勞。尤其中國大陸共產主義的成功,靠的都是鄉村裡農人、工人過去的努力,所以更要回報他們。

四、功德歸於檀那

信徒在佛教裡奉獻,能獲得什麼利益呢?

利益,不要個人獨得,功德要歸於信徒。我有一些觀念,比方召開信徒大會時,萬千的信徒回來,我從不會以「師父」自居、視他們只是信徒。我反而對他們說:「各位董事長、各位董事,你們回來了!這個寺廟是你們的,我們只是在這裡服務的人,在此向你們報告,這一年來我們做了些什麼事,請各位董事長、董事們聽我們說明……每一盞電燈,由於有你們出錢供養,才能照耀普世大眾,你看!多少人來到佛光山,都享受過你們布施的電燈。甚至於你們供養的花朵,多少人來到佛光山,都看到了它的美麗;你們供養的米飯,普世的人來了,也都嘗到了其中的美味。沒有你們,哪裡有花?哪裡有飯?哪裡有燈呢?所以,這一切成就都是你們大家的。」

「共有」是社會中一個很美的境界。有的人說歡喜到西方極樂世界,事實上,不能去啊!去了你會痛苦。為什麼呢?極樂世界裡的所有一切都不是個人的,都是大家的,那是一個共有的社會,過的是團體生活,人人平等一如。你人間都過得不習慣了,又怎麼能到極樂世界去呢?就好比一般人沒念小學、中學,就直升大學,這怎麼能呢?學佛還是有層次的。這許多片段片段的理論,都在我〈怎樣做個佛光人十八講〉的內容裡,這裡我就不再詳細地說明了。

關於人間佛教的實踐,我也提供一些訊息給各位參考。

我想,要改變整個社會,我沒有那樣的能力,不容易做到。不過,還是可以從局部著手,盡我的心,盡我的能量。

比方佛光山成立「雲水書車」,儘管我辦不起大型圖書館,但是我卻可以利用一部車,把裡頭裝滿書,做為流動圖書館,送書到偏遠鄉村,提供小孩子借閱,過個兩天再去收書就好。

最近「雲水書車」又增加了八部,在台灣各地巡迴一周。其實,我並沒有想到自己能不能從中獲得利益,總覺得要「給」,「給」就是佛教,「給」就是人生,「給」就表示我富有,「給」就是有意義,「給」就是價值。所以我倡導: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給,妙不可言;給,很可愛。貪,就自私,就煩惱,就容易吵架。

我設立滴水坊,尤其提倡簡食、便宜。人不要吃太多,適可而止,才會健康。世間上長壽的人,必定是飲食節制的,幾塊錢就能飽餐一頓。甚至於現在有的滴水坊也實踐不收錢,客人吃飽了,就可以離開。不過,你有錢,也可以添油香,為那許多沒有給錢的人,補足一點金額,讓收支平衡,那麼事業也就可以長久地經營下去了。可以說,我們也如同一個大家庭,為了大家的和樂,也在實踐「共產」的理念。

附帶一提的,我提倡「以粥代茶」,任何人來了,我們不是以茶來招待,而是奉上一碗平安粥。為什麼這麼做?他來山之後上街辦事,在外吃素困難,一碗粥既可以當茶,又可以當飯,吃飽再去辦事,也就能省去許多不便。

我覺得,大家可以互相幫忙,比如歡喜念佛的人,他既然要來念佛,就難免不能去工作,也就賺不了什麼錢,那麼忙著賺錢,沒有時間念佛的人,就可以替他出錢,讓他專心念佛。或者你忙著賺錢,沒有時間看報紙,那麼也可以換個方式:我訂報,你看報。乃至讓有錢的人為貧苦的人看病。窮苦的病人到都市看病,路途遙遠,會增加他的病情,更何況他沒有工作,賺不到錢,也吃不到好的藥品。所以,現在佛光山成立「雲水醫院」,讓有錢的人只要出點錢,就有機會送醫療到貧苦的地方,甚至把醫藥送到病人家門口,親自上門為他看病。

我們的用意,只是想拉平社會的貧富差距,讓社會更加和諧。只是這一切,光是靠個人的力量還是很有限。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佛光會做得也是有聲有色,可以說已經成為中國人當中,唯一在世界上嶄露頭角的宗教團體。過去很興盛的扶輪社、青商會、獅子會,現在反而都已經逐漸地沒落。所以,發心很重要。

前幾天覺培法師到山東去,受陳教授和各位的照顧,他回到台灣後,非常地興奮、感念,因此鼓勵大家今天可以見面,我也很歡喜。

回憶起六十幾年前,這個地方只是一間小小的窮廟。當初我回來禮祖的時候,是師父帶我來的。但是沒有幾天,他就又回到南京棲霞山去了;那時候師父擔任棲霞山住持。

就這樣,這個地方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是師兄,另一個就是我,兩個和尚。師兄比我年齡大一點,會叫我做一些事情,我也都遵照他的指示去做。記得有一年過年,寺裡貧窮,連米都沒有了。他說:「出去送灶符,人家就會給我們一點米,我們就有飯吃了!」我一聽,也很樂意地說好。

在偏僻的鄉村裡,往往走了很久,才會看到一戶人家,不過那許多民眾對我都很友善,有時候,本來只可能拿到一碗或半碗米的,他們都給了我兩碗。很快地,沒有花去多少時間,就已經備足了道糧。在我後頭挑簍的人也已經喊說:「某某,我挑不動了。」要趕我回去。

對於過去那一段大家互相體諒、愛惜的日子,叫人很難忘懷。所以,數十年後,當我又回到這裡的時候,我也如同「寒冬送溫暖」般地回饋他們,買了一些電毯、電爐,分送給左右鄰居。後來聽說宜興這個地方的人民家境還是相當富有的,不過,在我的想法,我來到這個地方,就是為了要報恩。

說到報恩,四川汶川發生大地震時,國際佛光會捐贈了七十幾部救護車,捐建了幾所學校、醫院。當時我應邀出席典禮,致詞的時候,我告訴大家:「我不是來救濟的,我是來報恩的。」他們一聽,心裡或許想:四川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要報什麼恩呢?接著我就說:「四川對我的恩惠可大了,我從小看《三國演義》,劉備、關公、張飛的『桃園三結義』,孔明諸葛亮的『六出祁山』、『空城計』,熱鬧的情節,豐富了我的童年。甚至杜甫、李白、蘇東坡的詩詞,到今天我也都還能朗朗上口、能背誦,所以我的成長時期,都是四川給我的。」

又好比你們都是從山東來的。孔老夫子是山東人,雖然過去我沒有讀過四書五經,但是只要能有四個銅板,就可以到私塾裡念一天書,老師也會教上一段文。所以,儘管我沒有讀過幾天私塾,還是嘗過這個味道。到現在看到孔子像,依然覺得:真好!偉大的孔子,至聖先師!中國就是由於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禮義廉恥而興起的。因此,我對文化好的部分充滿感恩。

人間佛教,簡單說,就是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不是哪一個人的,人間佛教是佛陀的。

各位一路辛苦來到這裡,惟願你們能在這裡得到一個歡喜、平靜,得到一點心靈上的啟發,把這些都帶回去,也就不枉費這一趟草鞋錢了。祈願佛菩薩保佑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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