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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78 談讀書

人間佛教讀書會「全民閱讀博覽會」

時間:二○○三年八月三十日

地點:佛光山如來殿大會堂

各位非常尊敬的讀書人:

你們每個人都有資格講讀書,唯有我,最不夠資格講讀書,因為我從來沒有規矩地讀書。在我七十七歲的生命當中,從來沒有領過一張畢業證書。在宗史館裡雖然有一張畢業證書,但那個是假的,是我到台灣以後,一位曾做過我佛學院院長的老師,要我替他編雜誌,我說我沒有資格,因為我連一張畢業證書都沒有。他說,我補發一張證書給你。五十年前,他就特地到印刷廠,印了這一張畢業證書給我。何以知道是偽造的呢?因為那是木造紙印的,在五十年前的大陸,沒有過這樣的紙。但是也不算是偽造的,因為他是院長,他有資格發畢業證書。

之所以要讀書,是因為人在世間,你要有知識,就要會得讀「書」;要會得跟人相處,就要會得讀「人」;要會得做事情,就要會得讀「事」。凡事都要「讀」,才能知道、才能增加知識。

有很多地區之所以落後,就是因為讀書不夠,教育必定是一個國家的命脈。有人問我,今後還要做什麼事?我想把寺院學校化,因為寺院太過宗教的形式,學校是普遍大眾求知的地方,更為廣泛。

寺院在古代叫做「叢林」,叢林本來就是學校的意思,大家聚在一起學習。俗語說「跑江湖」,現在講「江湖」,是指賣藝為生的人,但過去「江湖」二個字,是出自於佛教,意思是,不是在江西馬祖大師那裡學習,就是在湖南石頭希遷禪師那裡學習。唐朝江西的馬祖道一禪師是一個大學問家,不少人跟他學禪。學了以後,有的人又會再跑到湖南跟石頭希遷禪師學習,他們各有叢林。石頭希遷禪師的肉身不壞,現在還供奉在日本橫濱的總持寺。可見當時的人為了讀書,也很辛苦,就如現在所謂「遊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在人的一生當中,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他如何讀書?我現在提倡「人間佛教」,人間佛教就是人需要的,所以我辦讀書會,希望讓每一個人都成為書香人士;讓家庭讀書,成為一個書香家庭;讓整個社會都讀書,成為書香社會;全世界大家以讀書為重要,不就是一個書香世界?

一個沒有受過正規讀書教育的人,要推動世界讀書會的發展,當然很不容易。不過,我可以把有關讀書的心路歷程,講給大家聽,並請指教。

我曾經把我的人生分為八個時期,十年一個時期,在一個十年中,是怎麼過來的,我只講讀書的部分,其他弘法、建寺、教育就不去講了。

第一個時期:成長的人生(一歲到十歲)

我出生在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北伐時期,在兵荒馬亂中出生。出身貧苦的農家,可以說什麼都沒有,更不用說受什麼教育。不過到了六、七歲,要念書的時期,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再怎麼窮,一個小男孩總要去念書。那個時候念書很奇妙,不是一個月、一個學期,是以一天來算,你今天來念書,就要付四個銅板;你今天不來念書,就不要給錢;隨你來不來,那叫私塾,不叫學校。偶爾家裡湊湊幾個銅板,今天可以去讀書了,就把四個銅板交給私塾的先生,就可以讀書了。這是偶爾,不是天天的。

不過,在一歲到十歲期間,由於接觸讀書,看到孔老夫子聖像掛牆壁上,每天都要跟他鞠躬敬禮,自然養成一種見賢思齊,做人要向上學習的必要。

1.養成服從的性格

因為老師很嚴厲,一罵就幾個小時,動不動就用藤條打手心,都是很常見的事,就感覺到應該受嚴格的管理。受教、受管理,這是當然的,也不值得訴苦,也不值得去向父母告狀、怪老師,都是怪自己學習不成,所以服從的性格就養成了。

2.養成慈悲的性格

我從小就有愛護小動物的慈悲心,不歡喜傷害小動物,一隻昆蟲、一隻小鳥,哪怕是蒼蠅、蚊子,我都不要把牠打死,再怎麼不好,頂多趕牠走。

3.養成勤勞的習慣

我的童年是很重要的。說勤勞讀書,我沒有書讀,但我勤勞做事,不用人叫。家裡的大人出去了,我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就在家裡打掃,把地上掃乾淨、把廚房的灰耙一耙,讓父母家人回來了一看:「哦!這麼乾淨。」自己就覺得很得意。

現在十歲以前的小孩子,光讀書,沒有讀人,沒有學做人,好像讀書以外,就可以隨便。例如天天賴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或者跑出去玩,做一些不適當的休閒。所以兒童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從兒童開始,父母就要教他如何向上,教他有禮貌,要他肯得勤勞,肯得服從,小孩子長大了,才會有良好的習慣。教育兒童,父母倒不必責備他、罵他。現在的兒童教育得不好,父母是最大的原因。例如:小孩偶爾做一件不對的事,就罵他:「你最沒有出息了,將來長大,怎麼得了?」小孩子被這麼一罵,很容易洩氣,「看起來,有出息很難做,好吧!我就沒有出息給你看。」可能會有這樣的反效果。

或者是有朋友到我們家裡來,我們的父母就毫沒有顧忌地說:「你們家的小寶多乖、多聰明、好聽話,書讀得多好!我家的小三子,沒出息哦!」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小孩子在旁邊聽了,「原來,我在媽媽心中是這麼難堪、醜陋、不好,你還把我的不好告訴別人。好!我就做一個不乖、不好的人給你看。」所以,我覺得很多行為不標準的孩子,與父母講話的方式,不能說統統沒有關係。

我記得有這麼一則故事。有一個小孩子拿了十塊錢來到佛殿,看到香燈師就高興地說:「師父!我要添油香。」香燈師問:「小朋友,你怎麼有十塊錢呢?」「我撿來的呀!」「哦!你運氣真好,拾金不昧!你好乖。」香燈師對著這位小孩,讚美了一番。

第二天,這個小孩又跑來了,「師父,我又撿到十塊了。」這回香燈師說:「真是好運氣,又撿到錢了。你的品行很好,不貪圖撿到的十塊錢。菩薩保佑你聰明、智慧!」

第三天,小孩又來了,說:「師父,師父!我又撿到十塊錢。」香燈師不解:怎麼能天天撿到十塊錢?就問:「你的錢從哪裡來呀?」只見小孩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錢,「師父,老實告訴你,我家很有錢,可是我不快樂,每天爸爸媽媽都在吵架,一吵架就把我罵得好難聽,所以我很不喜歡聽他們講話。你講的話都很好聽,我就是為了聽你講好話,才每天來佛殿給你十塊錢。」

其實,兒童需要鼓勵。但打罵也是教育方法之一。像我,是從打罵教育出來的,不過,有人能接受打罵的教育,有一種人不是完全受得了打罵的。打罵是當老師沒有辦法了,就用打罵的。其實辦法是很多的。

第二個十年:學習的人生(十歲到二十歲)

我童年時期就是偶爾拿個銅板去讀個《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或者《百家姓》、《千字文》等等。在我十歲那年,中日戰爭開始,所有的人民都逃亡流浪,尤其我的家鄉是距離南京大屠殺不遠的地方─揚州。揚州是一個很可憐的地方,在歷史上有過多少次的戰爭,像過去明末清兵「揚州屠城」,一個人都不剩,史可法死守揚州。在電影所看到的逃亡潮,小孩子揹個籃子、揹個被單等,真的就是這樣。

有一個很好的福德因緣,我在十二歲那年出家。出家以後當然要讀佛經,不怕你們笑,我不喜歡讀佛經,到現在還是一樣。因為佛經裡面的理論很深,我不懂。像唯識學都是辯論的,我的性格就不喜歡,幹嘛辯來辯去?或者要自己設問題,假如這個人怎麼講,我應該怎麼回他。何必找這種麻煩?真是罪過、罪過,我對佛經起煩惱。反感也沒有辦法,因為我是出家人啊!其他學生都比我大,他們會讀書、懂讀書,我不懂啊!我幾乎連字都還沒有認識。所以被老師打、罵、罰跪,幾乎天天有之,也習以為常,自覺沒有辦法,也沒有人鼓勵。

尤其在十五歲那年,要受戒燒戒疤,當時我們是燒十二個戒疤。我的家師大概怕我小小年紀出家,心性不定,將來受到社會的誘惑、汙染跑走了。因此,就拜託我一個戒師,替我在燒戒疤的時候,把戒疤燒大一點。記號大一點,等於告訴我,你不出家都不行了,不能到社會上去啊!人家十二朵香,都是慢慢燒,讓它自然熄滅,他對我不是,他讓香燒到一個程度,快要燒到肉的時候,就用嘴一吹「呼!」好像鍋爐裡的火煽了風,火就膨脹起來。這一膨脹,我的十二個戒疤就變成一個,所以我從十五歲開始,大概十年當中,頭蓋骨都是凹下去的,剃頭時很不好剃。也很僥倖,二十五歲以後,它又長起來了。

本來就不是很聰明,經過這一燒,從此沒有了記憶力,不會讀書。不會讀書,我就知道,這一生「了」了,沒有希望了。書也不會背,也不會念,天天都給老師罵,給老師打。有一天,老師又叫我背,我背不得,不是不用功,我很用功,當時也沒有電燈,甚至偷偷點一支香,在被窩裡看:「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好像記得了,再往下看,前面的就忘記了。後來,老師打的時候,一邊罵:「你好笨啊!以後要拜拜觀音菩薩,求聰明、智慧。」

但是被打、被罵的時候,我並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有了希望:「原來拜觀音菩薩,就可以聰明、智慧。」那是兒童的心理,尤其我自覺在佛門還是有一點善根:「太好了,我可以求觀音菩薩給我聰明、智慧。」當時,拜佛不像現在那麼自由,佛殿都關著,不能隨便進去。從此以後,我就半夜偷偷起來,到一個小佛殿裡禮拜觀世音菩薩。幾個月後,是觀音菩薩給我聰明智慧嗎?我不知道,不過,我確實會念書了。我想,假如那個時候有大德高人再繼續指導我,我可能會更聰明。

我一會念書,當然很得意:「我會背書了!」因此,二十歲前,就是讀經書,但是讀不懂。後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抗戰的時候,我們南京棲霞山附近有一所鄉村的師範學校,學校的老師、學生都撤退了,留下許多東西,尤其圖書沒有人要,滿地、滿教室、到處都是圖書,我們就把這些圖書搬回來讀。鄉村師範學校圖書館的藏書中,還是有很好的書,當然有些看不懂,但是所好的是有很多中國小說,我第一本讀的就是《岳傳》,非常欽佩岳飛的忠心報國,實在了不起。然後讀《七俠五義》、《小五義》、《封神榜》、《三國志》、《水滸傳》等,我把這些中國的古典小說當成寶貝,無所不讀。

這個時期,沒有讀高深的佛學,都是讀小說。讀這些小說也有好處,什麼好處?這些人都是忠義的俠義之士,我們也應該學習他們這種忠心愛國的精神。尤其像《三國演義》,談到的人,有幾百人、幾千人;時間,綿延幾十年、幾百年;空間,從徐州、荊州,魏、蜀、吳;空間那麼大,時間那麼長,人那麼多,慢慢地,心中也會有所增長。

第三個十年:參學的人生(二十歲到三十歲)

這個時候,自己覺得學問沒有基礎。不過,我想可以遊學,遊學就是到處參學,這個寺廟看看,那個寺廟學習;聽聽這個大德講怎麼樣看世間,聽聽那個大德講怎麼樣看人生。參學對一個人是有幫助的。二十歲到三十歲,大概都是接觸比我學問更高的老師,或在學校教書的在家居士,他們來找我講話,我就聽他們講。

那時候,從金門回來的軍人來找我,講起金門打仗的情況給我聽,慢慢地我就能對軍事了解;學校的老師講學校教書的情況,我就對教書了解;商人、工廠的人來,談起他們的經歷,我就知道他是怎麼經商、做工的。我很留心聽他們講,自己也覺得很好,每天都有這麼多的老師對我特別上課。

或者有人帶我去拜訪一些大法師、大和尚,他們看到我小,懂得禮拜恭敬,也都很歡喜跟我講話。我在青少年的時候,有一個習慣,跟長輩講話,都非常注意聽,在聽到要緊的地方,我就隨時問他,讚美他幾句,表示我聽懂了;或者他講到快告一個段落,我趕快再問一個問題,他又會接續講很多,所以年長的長輩看到我都很歡喜,當我要跟他告辭的時候,他都是說:「不要啦!我們再談話。還有時間嘛!」當然這很好,我也樂得跟他親近。從這些老師、長輩的口中,聽到他們的經驗、往事,可以說都是增長知識。

我二十六歲之前,曾經做了一段時間的小學教師、佛教講習會的老師。不過,那個時候教的是國文,因為我看的小說多,對於文學就有一點心得。

第四個十年:文學的人生(三十歲到四十歲)

到了這個時候,想到自己的佛學不好,文學也不好,只憑看了幾本小說、一點常識,賣弄一下,就可以教書嗎?再說我佛學不好,誦經也不會,我天生沒有很好的音喉,不善於唱誦,會念經,但不好聽,不像別的年輕法師,受人尊重,就像唱戲的名旦、花旦,受很多人崇拜。那我應該怎麼辦?前途在哪裡?一個人在世間上生存,總要有一點形象,要有兩把刷子,才有人接受啊!做工、苦行,太有限了,就覺得我的人生應該再擴大一點,再提升一點。

我過去讀過中國小說,有一點文學的基礎,也能寫一點不成熟的文章,所以自許在文學上再加油。於是我又接觸了西洋的文學,像莎士比亞、浮士德、托爾斯泰、歌德、大仲馬、小仲馬等人寫的西方小說。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在報章雜誌投稿,每當看到自己的稿子,好不好不知道,不過經過鉛字印刷出來,對自己的鼓勵也很大。所以我不但不要稿費,甚至他辦報紙,刊登我的文章,我就幫他賣報紙;他出版雜誌,刊登我的文章,我就幫他賣雜誌。什麼人對佛教不好,我就寫文章抗議;對佛教有什麼意見,我就仗義直言,因此,慢慢地就有另外人生的形象給大家了解。但有人說我很好、很勇敢、很有正義;也有人說我不好,很可怕,都在議論是非、談論好壞,視為不敢碰的洪水猛獸。

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我到宜蘭弘法,至今弘法已整整五十年了。這期間,我從宜蘭到了佛光山。我是四十歲的時候開創佛光山,為什麼?有一些年輕人跟著我學佛,聽我講歷史、講國文、學唱歌,對佛法慢慢有一點興趣,覺得走這一條路也不錯,就說:「我們也來出家。」他這麼一說,我感覺到嚴重了,為什麼?大陸和台灣的出家不一樣,本省人出了家,師父不用負責,但在大陸叢林出了家,師父就像父母一樣,要能培養你,要能教育你。「可是我沒有寺廟,也沒有佛學院,你們不能跟我出家啊!」

他也不管,自己就把頭剃了,出家了。這時候,我感到事態重大,就想找一個地方來辦學,最後找到了山上這塊地,當時土地也不值錢,我們就先從建一棟房子開始。說我有大慈悲心、大願力,其實,都是社會大眾的因緣推動我進步。

總之,我就把這段時間訂為文學的時期。

第五個十年:歷史的人生(四十到五十歲)

我這時候感覺到,人生並不是那樣的膚淺、平淡、擁有一些雕蟲小技就算了,應該好好地讀書、創業,並且對社會服務。古人所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自覺應該與歷史並駕齊驅,為人生寫歷史,應該把自己規劃到歷史的人生,為佛教樹立很好的形象,替佛教做一個復興的理念,於是就創建了佛光山。

這許多的觀念,還是要從讀書而來。所以,我一面建佛光山,一面最辛苦的就是買書。過去《萬有文庫》、《二十五史》、《古今圖書集成》……大批大批的書在印刷,我幾乎無不買,後來佛光山成立圖書館,那許多藏書就是我當時買的。買下來,就必定要看,除了做工、會客、領導學生、教書之外,所有點滴的時間,就是用來看書。面對古人、面對歷史、面對世界偉大的人物,不禁感到「書中自有黃金屋」。

我過去把「書中自有顏如玉」,改成「書中自有香菇麵」,書中的東西很多啊!覺得開卷有益,讀書也就成為一種習慣。甚至吃飯的時候,恨不得也拿一本書邊吃邊看,也捨不得睡覺,希望可以有多一點時間看書。

「看書」、「聽講」和「自己講說」有一些不一樣,看書,很快就忘了。所以,佛經裡不叫「如是我看」,而叫「如是我聞」,「聞」就是要聽,你聽了以後,印象就會深;你看,影像過去了,就看不到了。就算在隔壁,中間有一個隔板,你就看不到;距離太遠了,你也看不到。耳朵比眼睛好,「如是我聞」,昨天事情過去了,沒有關係,我可以聽你講。你在隔壁,有一塊木板隔著,不過,你的聲音我聽得到;你我相距很遠,看不清楚,不過聲音可以聽得到。所以,早期台灣開始有電台廣播,我也很用心地寫了文章在電台廣播,講給人「聽」。等於《金剛經》裡叫我們要「諦聽、諦聽」,諦聽還不夠,還要「會聽」,要認真地聽,甚至不但要會聽,還要寫筆記。

寫筆記,對讀書人關係重大。再好的書,都像看電影一樣,一晃就過去,記不得啊!做筆記抄下哪一句話很好,過了一個月、半個月,再把筆記翻出來看,也會像電影重播一樣,一幕一幕地浮現在腦海裡,那就都成為自己的了,人家的道理,就成為我的知識。所以,抄筆記對一個人的進步有幫助,像古代有很多讀書人的筆記,也保留下來直到今天。

四十歲到五十歲,這段期間我很認真讀歷史書籍。

第六個十年:哲學的人生(五十歲到六十歲)

到了五十歲以後,慢慢地又覺得不行、不夠了。尤其在佛教裡,人家都沒有說我的好話,說我建寺廟,只是一個事務僧管寺務。沒關係!人家說我不會外文,只會建寺廟,我就努力學日文、學英文,不過都沒有學得很好。就算會幾句英文、日文,人家也批評:「那有什麼了不起!他又不會哲學、不會寫文章啊!」我就很認真地寫一些學術性的文章。總之,社會的批評也鼓勵我進步。所以,我覺得人家批評,說我們不好,不一定是壞事,它也是鼓勵我們要求進步的動力。

因此,到了五十歲的時候,覺得光是有歷史性的理念、想法已經不夠了,應該要有哲學的人生。哲學的人生,就是要有思想。要有思想,在佛門不是很困難,像打坐,它就是叫你要參,每天都問:「為什麼?」例如:「父母未生我之前,什麼是我的本來面目?」「吃飯是誰?」「念佛是誰?」一句一句地問下去,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最後就會「柳暗花明又一村」。哲學的人生就是一種思想的開拓。

讀書人和一般人不一樣,頭腦比較清楚,比較有條理。所以,有的朝代,掌權者為了統治國家,不喜歡人讀書,不要你有思想,他利用「愚民政策」,讓人民變得無知。例如:日本人統治台灣的時候,他就是讓你拜拜,把錢拜了,力氣都拜了,也不會去想什麼東西。等於豬狗牛馬,水草以外,別無他求,有得吃、有得睡就很好了,不要再想什麼了。

現代是一個開放、知識爆炸的時代,大家有讀書的福氣,讀書會變化人的氣質,也會讓這個世界和平、和諧,正義、公理對人生、對整個世界都有很大的貢獻。

現在我們也提倡讀書會,從兒童、文學的書,慢慢讀到歷史、哲學的書,都要有層次上的進展。

尤其我們提倡「不要死讀書」,讀書,是要給人活用,是為了人,不是為了一張畢業證書,也不是說女孩子讀書就可以嫁一個好丈夫,男孩子讀書就能找一份好職業,這太渺小了。讀書人對國家、社會、整個世界有一個責任,這個責任是公理、正義、和平、倫理,這許多都是非常重要的。

第七個十年:倫理的人生(六十歲到七十歲)

六十歲以後,體會更深了,我就把它規劃成「倫理的人生」。倫理,倒不一定指夫妻、父母、兄弟、兒女、家族、君臣等倫理。倫理就是社會次序,人與人之間的準則。社會之所以成為一個社會,成為一個人類共居的空間,人與人之間必定有一個規範,這個規範包括要融和、要尊重,要彼此互助、彼此體貼、歡喜、慈悲,這種倫理的準則,才是社會的正氣、才是人的軌道。

例如:我出家了,我沒有家,也沒有父母,沒有兒女,沒有親眷,不過沒有關係,天下的人都是我的父母,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姊妹。佛經裡說得很明白:「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因此我把大家都看成是我的父母,所以,辦了養老院、療養院、仁愛之家、佛光精舍、老人公寓,我不能對我的父母盡孝,但我可以對這許多人盡孝啊!

我的徒眾最初要出家,有的父母是贊成的,有的父母是反對的,我就邀請他們的父母到這裡來住個一天、二天,我們叫做「親屬會」。我把徒眾的父母看成是「親家」,我們像「親屬」一樣聚個會,讓他們知道:你的兒女都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都是你的兒女,他們一樣可以孝順你啊!每一次都有幾千人聚會,覺得這是人生中很開心的一件事。

六十歲到七十歲,我在世界各地就是一直提倡這種人與人之間,所謂的「倫理關係」,也不光是老人,像我們舉辦少年營、兒童營,甚至在全世界成立幾百個童軍團、青年團,最主要的就是讓人與人之間的友愛、關懷、交流、溝通,儘量發揮。我們讀書人不要分種族、不要分地域,所以在我提倡的國際佛光會裡,可以說白人、黑人、印地安人……什麼人種都有;在南非,有黑人佛學院;在印度,有印度佛學院;就是本山,也有十幾個國家的人在這裡念書。把人和人的關係拉近,不要因膚色、語言、文化、生活習慣不同,而有分別。

像我到美國、歐洲,我不會講「中華文化」,因為西方人最討厭的一句話就是「我們中華文化」。他說:「你們中國人口口聲聲都是『我們中華文化』,我知道你們中華文化很偉大,但是你不能用中華文化來壓迫我們西方文化嘛!大家要有個互相尊重。」我覺得言之有理。

德國日耳曼民族不優秀嗎?英美文化不優秀嗎?我們應該對他們刮目相看。對於中華文化,好的我們多多提倡,但像過去的「裹小腳」、「太監」,醜陋的「君要你死,不得不死」的君主專制,當然也要改造革除。所以各地方的文化有好的,也有不當的,透過讀書,透過知識的提倡,人類會昇華、會淨化,人心會提升。

我到南非弘法,有幾位黑人跟著我出家,他們很喜歡佛光山,可是來了以後,覺得很苦惱、受到歧視,為什麼?因為我們僧團是平等的,他們在這裡學習了幾年,會中國話、會唱讚,也會誦經。當了職事後分配工作,有的被分到雲居樓行堂,為大家添飯、添菜。我們現在也提倡信徒來了,跟著我們一起在雲居樓過堂用餐,不揀擇好吃不好吃,體會「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的逍遙自在。不過他們忽然見到一位黑人來到面前加一點飯、添一點菜,有國際性格的人覺得很平常,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但是還是有一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看到一個黑人出現在面前,就:「啊?」好害怕,讓我們黑人出家眾就感到難過,「人家都不喜歡我!」雖然佛光山很好,但是尊嚴受到損傷。

所以,我覺得台灣不要分什麼外省人、本省人、客家人,這是不應該的,我們要倡導「一切眾生平等」。像《金剛經》所說:「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不光是給他飯吃、給他衣穿,這樣來度化他而已,「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是讓大家解脫自在。那是不容易的啊!

所以我們未來的領導人,必定要有偉大的胸襟。你能包容一家人,就可以做家長;你包容一個村,就做村長;你包容一個縣,就做縣長;你包容一個國家,當然就做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這是「倫理道德」非常重要的一環。

第八個十年以後:佛學的人生(七十歲以後)

我現在七十多歲,才慢慢發覺到,佛教是很偉大的,佛法是很偉大的,慢慢才懂得「佛法無邊」,佛法的廣大。所以我說「有佛法就有辦法」。

七十歲以後,打從心裡,很自然地感受到佛法的美妙,即使不看經、不拜佛,可是,到底是過了半個世紀以上的佛門生活,聽的是佛經讚偈,吃的是蘿蔔青菜,遇到的是善良人類,耳濡目染的,就有一些禪心、就有一些佛心,那就不是知識了。

知識有分別心,有善惡、有好壞,但七十歲以後,不要有分別心,不要有善惡是非好壞的心,我無心、無念。一個人從讀書慢慢成長,到了無心、無念的人生,那又是另外一個境界了。所以,禪門不立語言文字,超越語言文字,這是讀書最高的境界。

拉雜講來,實在也沒有讀什麼書,不過是一路走來的心得,如此而已。關於讀書會,二年前在澳洲,感覺到台灣社會風氣之敗壞,媒體、傳播可以帶領台灣向下沉淪;每天都沒有一些善良的好事。你看,早上打開報紙,偷盜邪淫、殺人放火;晚上打開電視,第一條就是哪裡殺人、車禍、死人,都沒有歡喜的事情。怎麼辦?在我們佛教裡勉強可以說是一塊淨土,我們也不忍心獨享,所以就想辦法提倡讀書。

書中不但有黃金屋,書中還有淨土、有歡喜、有快樂,希望各位讀書人能可以提倡讀書會。不是個人讀書而已,把讀書會推廣到全世界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讀書人」。有錢,不一定寶貴,錢多,他不一定歡喜;沒有錢,但我讀書,我會有歡喜,歡喜就很寶貴了。

學員一:好多年來,一直讀著您的書,我最記得您曾經寫的一段話:「千錘百鍊出深山,烈火焚燒莫等閒;粉身碎骨都無怨,留得清白在人間。」在我的書本、筆記本寫著:「星雲師父是一位思想家。」一直很想看大師,今天心想事成,感謝佛祖保佑。

大師:你說的詩偈是明朝于謙所作,寫的是「石灰」的特性。意思是我們人應要學習這樣的精神,辛苦都不要緊,留一點好的形象、歷史在人間就好了。

學員二:小時候,一般人的生活很不好,沒有飯吃;但是現在社會富裕了,並沒有達到「富而好禮」的理想;現代孩子的學歷提高了,並沒有達到「書香社會」的情況。佛光山能辦人間佛教讀書會,我感到很殊勝。既然希望推廣讓世界全民都讀書,如果能突破宗教,變成佛光山全民讀書會,好像更能接納不同的民眾來參與。

大師:當初之所以叫「人間佛教讀書會」,其實,在我的心中,「人間佛教」不是宗教的,它是全民的。所謂「人間佛教」,就是關於生活、思想、家庭、倫理種種的人間事,佛教都關心。但是有個「佛教」在裡面,人家就會說:「你們是宗教的!」就好比當初建佛光山,有人問:為什麼叫「佛光山」?在將近四十年前,台灣沒有佛教,只有基督教,像政府機關的公務人員填表格,「宗教信仰」那一欄,他都不敢填寫自己是佛教徒,如果你填了「佛教」,就不能出國;填了「佛教」,你就不能升官、找不到職業。所以,那時候的佛教可以說是很可憐的。

最初我們就把佛教的卍字、法輪做成小紀念品,送給有緣人;黃金的買不起,就做銀製的項鍊,或是別針,別在衣領上。只要他走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這是信佛教的!」好比基督教的十字架,我們也有卍字啊!

後來建了佛光山,一不做二不休就打起招牌,告訴大家:「我是佛光山。」叫「佛光」,當然有好,但也有一些麻煩。好的比較多,麻煩的就像我到大陸去,他們一聽到是「佛光」,就很怕。其實「佛光普照」,不用怕啊!光明來了很好啊!但他們不這樣想。我接受你的意見,以後「人間佛教讀書會」,會變成「全民讀書會」,一定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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