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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4 傳承、開創——從中大創校五十年看大學生人文關懷

香港中文大學五十週年校慶對話

時間:二○一三年四月八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康本國際學術園

沈祖堯校長:首先代表香港中文大學,感謝大師再次到我們學校。我與大師初見面時,我說:「大師,當校長很苦,怎麼樣才可以不苦呢?」大師告訴我:「校長,你要放下。上班的時候把公事包拿起來,下班的時候要放下,放下就不苦了。」當時我非常感動。

今年是香港中文大學五十週年,中國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們應該可以知道香港中文大學的天命,就是建設中國與西方,聯合古代與現在。我想,大師的人間佛教,就是將過去的宗教理論在今天的社會實現,也將中國和印度的宗教建立起來,互相影響。大師在書裡說到:「青年是菩薩,菩薩是青年」,請大師說明一下,為什麼菩薩是青年,而不是中年、老年?

大師:沈校長、熊(秉真)院長和各位老師、同學們大家好。佛教裡有菩薩的形象,菩薩是什麼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我告訴各位,所有的菩薩都是年輕人。何以知道?走遍全世界,看到的菩薩像都沒有鬍鬚。鬍鬚代表年老,沒有鬍鬚表示年輕,你們各位統統都沒有鬍鬚,都是年輕人,包括校長。

沈祖堯校長:您說佛教不是老年人的宗教,而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思考人生的問題,所以今天我們請來五個來自英國、大陸、香港等區域的同學,讓他們來發問。

英國學生:中國的人文教育有什麼特色?應如何將這樣的理念應用在生活及學習當中?

大師:關於人文教育,這個世間,還好有很多的古聖先賢,很多的學者專家,很多的宗教大師,對人文學科都做了許多很有意義的發揚。像天主教、基督教講「博愛」,博愛對人世間是很重要的。多少天主教的神父都發揚神學,多少的修女,本著博愛在很困難的地方從事服務,所以我覺得宗教對人文素養、關懷眾生是有貢獻的。

中國的儒家,所謂「孔曰成仁,孟云取義」,他們對仁義道德很重視。仁義之於中國人,等於房子的支架一樣,人有了仁義道德、禮義廉恥、四維八德,才真正像個人。中國人造字也很有意思,像「仁」,「人」字旁有個「二」,意思是我們這個世間是很多人共同相處,我們只是在眾中,是眾中的一個,兩個人以上就要有仁義,才能存在。

基督教講博愛,儒家講仁義,佛教講慈悲。所謂「慈」,是給你快樂;「悲」,是拔除你的痛苦。我們要如何才能做到慈悲?在佛教,佛陀說「人我互換」,假如我是你,你在辛苦中,我就能體會,非要幫助你,人和人的關係自然就會密切。

除了博愛、仁義、慈悲,像我們中國的聖賢,歷代的諸子百家,甚至到了宋明理學的朱熹、王陽明,他們弘揚的理學和禪很有關係。所以,禪在人文學科裡應該是很重要的生命之學。

釋迦牟尼佛在印度靈山會上拈花微笑,將這個不立文字的真心寶藏傳給大迦葉。但是他講「涅槃妙心」,沒有講到「禪」。禪,是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到廣東的六祖惠能大師把禪發揚光大,中華文化就如錢穆教授說的:「中華文化如果沒有禪,就沒有其價值,不夠力量。」我一生都是傳教的,不過講到人文思想,你們對「禪」不能不注意。

再簡單說一下,禪不是釋迦牟尼佛的,禪是我們每個人的心,你只要有心,應該就有禪。只是這個心裡的寶藏沒有發掘出來,不知道禪是寶,禪究竟有什麼功用。比方,在我們的生活環境裡面,有一幅畫,看起來就很美;有一盆花,看起來就很漂亮;菜裡面放一點鹽,吃起來就很有味道;女性很美,如果能再施加一點胭脂花粉,就更加嫵媚。所以「禪」是我們生活裡面一個很真、很善、很美的原料。

佛光山每年八月都舉辦國際生命禪學營,不收費,歡迎你來參加,必定對中國的人文學科會有進一步的認識。

湖北學生:現在很多大學生讀書是為了將來就業、賺錢,愈來愈多人認為關心他人或幫助他人對自己沒什麼益處,只是浪費自己的時間與精力;只要做到不損人利己就可以,不需要人文關懷。是否請大師能就自利利他的觀點,談談您的看法。

大師:這個世界,一個人不能單獨存在。吃飯,要農夫種田;穿衣,要工人織布;要到什麼地方去,不管是坐飛機、汽車,要有駕駛員;假如沒有老師,我們的知識從哪裡來?所以我們需要世界,需要人,需要大眾,需要人家給我的因緣。父母生養我們,我們現在念大學了,你對父母有什麼回饋?父母為你犧牲,教養你,為你花費精神、勞力、費用,這種恩情我們能不報答嗎?

人都是自私的,不過一定要把自己昇華、提升,從自利要到利他。利他,就是利益自己。比方我為國家社會,為我的學校努力奮鬥,一旦國家富強,社會進步,學校素質提高了,我在這裡面的分量就不一樣了。所以幫助他人,實際上就是幫助自己。

人,都是為我,中國字的「我」,就是個「私」,旁邊有「干戈」,所以有我,就有干戈、戰爭。中國的人文學科教我們先除私,去除我執、私心。我執和私心去除了,自己就擴大、昇華了。慢慢地,還需要一種自覺的教育,自己要覺得:我要更好一點、我要對人更有利益一點、我要發心更肯幫別人的忙,如此不斷地覺醒、覺悟,自然就想到:自覺,就要覺他;自利,就要利他;自度,就要度人。大家應該都要把自覺覺人、自利利他圓融起來,即所謂「助人為快樂之本」。

沈祖堯校長:大師,在現實的世界,我們有很多的爭吵、自私執著,好像沒有看見您剛才講的自利利他。為什麼人與人之間有這麼大的問題,這麼多的衝突?

大師:靠教育影響一個人不容易,如果自己肯悟道,自己肯覺悟,比較容易。像讀書,老師教學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講,儘管「言者諄諄」,但是「聽者藐藐」,他不注意;等到他自己感覺到:我要用功、我要效法聖賢、我要學習做一個好人,那麼他的學習、進步就不一樣了。

香港被稱為「東方之珠」,主要是香港這個地區,人的品質比較高尚一點,香港不自覺地將很多的知識、學術、文化散播到全世界。例如中文大學、香港大學等好多的大學,可以說,在教育上提升了人的素質。由於人的素質提升了,香港人有好多對世界有貢獻、利益人的事蹟,或許他自己不知道,實際上我們在旁邊看到了香港人很偉大、香港人很可愛。

所以我們今天在這裡,我是大陸人,在台灣住了好多年,我認為香港人有一種世界觀,一種和大眾共榮共存的思想。就如沈校長,我知道你是學醫的,學醫做什麼?要利益人,這不就是在自利利他嗎?

沈祖堯校長:是否因為現在很多的人不滿足現狀,愈求愈多還是覺得不夠,所以只有想到利己而不會利他?

大師:我們中國的人文思想,比方「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看到別人飢餓,自己也感同深受;別人掉到水裡,如同我也沉淪了。所以宋朝的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認為這種人文思想,會讓我們的社會增加一種善美,所以圖利他人,自己吃一點苦不要計較。

香港學生:您認為體驗苦難,是培養大學生人文關懷的重要條件之一嗎?

大師:人生的成長進步,要經歷好多條件。比方學習,我覺得在學習當中受苦、受難、受委屈是必然的。像我從小做和尚,也是一個很世俗頑皮的孩子,我要慢慢在老師的委屈打罵,或者嚴苛要求之下,才覺得我有進步成長。

再舉例給各位聽。在佛教裡,要受戒燒戒疤才能成為出家人,我十五歲受戒時,師父怕我一個小男孩信仰不堅定,將來又要流落到社會去,就拜託另外一個老師替我燒戒疤,他認為十二個戒疤把它燒大一點,我就不能還俗了。結果,替我燒戒疤的老師是過分了,本來這十二個香珠只要讓它慢慢往下燃燒,自然熄滅就好,他卻「呼」地一吹,把十二個戒疤燒成了一個。

我們初受戒時要口試,第一個老師問:「你來這裡受戒,是自己要來還是師父叫你來?」問題很簡單,我就回答:「老師慈悲,是我師父叫我來的。」他拿起一把藤條就打,打了以後說:「沒有出息,沒有師父叫,你就不來受戒了?」

第二個老師同樣的問話,不過自己有進步了,他問:「是師父叫你,還是你自己來的?」「老師慈悲,我自己要來的。」他又是一陣毒打,說:「好,師父沒有叫你,膽大你就敢來了?」

到了第三個老師,我們也有經驗,他問:「是你自己要來,還是師父叫你來?」我回答:「老師慈悲,師父叫我來,我自己也要來。」自認為這樣的回答很圓滿,老師說:「你調皮。」還是要打。

再換一個老師,換了一個問題:「你殺生過沒有?」殺生的罪業很重,不敢說殺生,就說:「沒有殺生。」「你螞蟻沒有踏死過?蚊蟲沒有打死過嗎?你說謊!」又是一陣打。

再一個老師問:「你殺生過沒有?」「老師慈悲,殺生過。」「哎呀,罪過啊罪過!」又是打。所以到最後,不要老師開口,我自己說:「老師,不要再問了,你要打就打吧!」因為你都有理,我都沒有理。他的目的就是讓你不要有理,要在無理的前面屈服。無理的前面都能屈服,將來到了社會,還怕不能跟人合作嗎?

他是「無理對有理,無情對有情」,他六親不認,不跟你談交情。實際上,他哪裡甘願打我呢?實在是真的很慈悲。所以剛才校長問我,我覺得受教育,師長、父母對我們有委屈不公平,我們都能接受,「想當然爾」就好了。苦難必定要經過的。

沈祖堯校長:您曾說過,一個人在二十歲以前要建立「當然如此」的觀念,不要抱怨生命,但是現在的教育,老師講的不一定對,你可以發問,可能你講的比我有理,我還要跟你學習。如果老師講的永遠都是對的,那我們是否就不會進步了?

大師:到現在,我仍然感念過去打我、罵我的老師。中國大陸開放觀光以後,我把這些打過我、罵過我的老師都請到美洲、歐洲旅行觀光,我要感謝他們,對他們報恩。我懷念他們:慈悲的老師們,當初如果沒有你們慈悲肯打我,我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屈服,我的我慢、貢高、自私、執著,會讓我不能成為一個有修行的人。

英國學生:您何以心繫「一個中國」的問題?面對兩岸三地這麼多的衝突,您有什麼看法和建議?

大師:我對政治不很內行,但是我對社會的關懷,人心的淨化不能不關心。兩岸三地彼此對立不好,假如現在兩岸三地有五個人站在這裡,各個都是摩拳擦掌,虎視眈眈地看著對方,日子必然不好過。

我認為一個中國可以消除對立。我們中國有好多種不同的民族,我在不久前到雲南去,雲南是少數民族,都說中國的德政對他們很好。假使大家都信任中央政府,各個地區都自立自治,和樂融融,幸福安樂,這樣的日子是很美的。

四年前,我出席杭州召開的「世界佛教論壇」,因為佛教的教派很多,大家都不團結,各說各話,我就舉了一個「五指爭大」的譬喻,希望大家能團結合作。

現在習近平先生要做「中國夢」,「中國夢」是什麼?中國大陸地方這麼大,人口這麼多,怎麼樣才能合作呢?五根手指不要爭大小,團結起來成為一個拳頭,就有力量,那就是「中國夢」。

香港學生:大學生該如何透過結緣,來成就自己的未來?

大師:先學習給人接受。你說你再好、再有能力、再怎麼本領高強,老闆不接受你也沒有用。所以我們要學習給人接受,要有禮貌、負責、勤勞,自己要有使命感,學習處眾,要知道「我是眾中一個」,要跟大家一起。如我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雖然功用不同,但是不能不合作,自己要做自己的貴人。

我們都說要找貴人,貴人在哪裡?沒有找到啊!當然社會上有好多的貴人,不過我們不容易遇到。如果自己肯得學習吃苦,學習忍耐,學習慈悲,學習讓人接受,最後自己就是自己的貴人,我們的社會國家也需要這許多的貴人。

我自己出身窮苦的鄉村家庭,自覺人生沒有希望,我也沒有進過正式的學校,但是我知道,我在世間幾十年的歲月,不能浪費,不能不和人一較長短。雖然出家做和尚,不過沒有人阻止我學習,沒有人阻止我做好人,縱有社會不公,沒有公義、平等,我也都能夠接受,都有力量接受。

向校長、各位老師、同學們報告,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專長,只是一個平凡的出家人。剛才熊院長提到我在北京接受一個影響世界華人的獎,實在講,我沒有這許多東西,但是我一直有個念頭,我是一個中國人,我是一個中國的和尚,我要把和尚做好,把中國人做好。

聽眾一:您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擔心做得不夠好的嗎?您如何理解放下?

大師:現在放不下的問題,就是沒有讓你得度,要讓你多高多大。所以,對你,能讓你得度了,我就提得起;你去弘揚佛法普度眾生,我就放得下了。

聽眾二:佛教裡有一條「不皈依天魔外道」,但是看到您在台灣與其他宗教的往來很友好,可否從這一點談談佛教的一些教義?

大師:不皈依天魔外道,是怕他走錯了路。我和世界上的宗教都很好,因為那都是好人好事,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們在世間上總要辨別是非邪正。

我要告訴各位,我了解的宗教和一般人可能不一樣,比方有的宗教講神創造世人,但是我了解的是人創造神,不是神創造人。以我們的宗教說,有時候警察公安不幫我的忙,不要緊,我在我的心裡建立一個形象,我建個土地公廟,土地公能幫我的忙;到法院打官司,這些長官不幫忙我,沒關係,我建個城隍廟,城隍老爺會幫忙我;我讀書,怕不聰明,沒有關係,我拜文昌帝君;我要結婚,找月下老人;要生孩子了,找註生娘娘。

全世界總有好多的神,這許多神都是因為我心中的需要而有。所以宗教不可以比較來比較去,你相信你自己心中的寶藏,那就是信仰。佛陀涅槃前說了幾句很重要的話:「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就是自己要皈依自己,要皈依真理,不可以隨便信仰,所以這樣的佛教,在未來有普世的需要。

我很希望有正派的宗教,如天主教、基督教、回教等,大家都可以相互凝聚,真正合作,如同五個指頭團結,愛人、愛世界,就不會對立。

聽眾三:人類自然科技的發展,也造成了各種的汙染問題、環境問題,人心的距離愈來愈遙遠。請大師談談您對科技的看法。

大師:過去我的徒弟坐下來都看我,現在都不看我,都用聽的,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就是你說的科學發展,讓他們的頭都低下來了,因為他看電腦、看網路。科學的發展代表物質的文明,確實對世界不能說沒有功勞,但是物質過分的發展,人類不會幸福。

台灣在三十年前,報紙只有兩、三份,一份報只有兩、三張,我看得好有趣。現在報紙都幾十張,沒有趣味;過去台灣只有三家電視台,現在有一百多家,沒有一家好看。所以科學的發展,能把它移到人道、救人、救世、救窮,適度的發展很重要。科學的發展沒有道德智慧來駕馭,就像野馬讓牠亂奔,是很危險的。

有人說世界末日,地球毀滅,倒不至於,但是科學太過發展,到那個時候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呢?我贊成科學發展,也贊成用道德智慧來駕馭科學,各位能同意我的說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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