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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44 談日本佛教

與日本大谷大學師生座談

時間:二○○九年三月六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梯形會議室

教授,各位同學們,大家好!

中國幾千年來,過去是一個農業社會,非常貧窮。我八十多年前,出生在中國一個貧窮的鄉鎮。十二歲,在關閉的寺院出家,不准到門外去。所以,我基本的性格是非常的內向、非常的保守。我幾乎沒有受過基礎的教育,因此我對於知識的開發應該是很慢,所以這一生一直想著「教育」重要,一直努力辦教育。

一千五、六百年前,印度那爛陀大學為佛教開了一個典範,可是我們佛教徒並不以教育為重要。剛才教授說大谷大學已有三百多年,恐怕除了那爛陀大學以外,就屬大谷大學的歷史最長。慈惠法師在大谷大學讀過書後回來本山服務,也經常以大谷大學為榮。佛光山創辦的南華大學、佛光大學的歷史很短,我們只想向前輩們學習。

因為我出生在貧窮的地方,只想到人間的一般民眾應該要富貴;加上我童年的時候,常看到親人、左右鄰舍,好像都愁眉苦臉地在度過人生的歲月。我就想,如果能讓人間歡喜、幸福,那多好呢!我出家以後,慢慢懂得人事,看到佛教裡面的保守、固執,我就想開放一點,能讓人間更和諧、更美滿,不是更重要嗎?

日本的佛教從明治維新以後,可以說日進千里。中國的佛教沒有明治維新,一直都還是古老的、傳統的、保守的精神。過去的中國佛教,比方說在人間,你要發財、要有錢,他說你很貪心;青年人談愛情,好像是很罪惡的事情;夫妻相愛也都說成是冤家聚頭;如果生兒育女,都說成是來討債的討債鬼。在我幼小的心靈當中,想到這個人世間的金錢、愛情、夫妻、兒女都這麼可怕,那麼社會大眾到底能要什麼呢?

我慢慢地發覺到,佛教有一部分出家人有出世的思想,但一般的社會大眾,他有另外的一種生活方式,我把它定名為「人間佛教」。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他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弘化在人間;《法華經》裡也很明白地說,佛陀到人間來,是為「示教利喜」,為了說教、傳教,給人歡喜,那為什麼要把佛教弄得那麼可怕呢?我在六十年前發現,「人間佛教」才是佛教在世界發展的一道光明。

四十年前,我和日本佛教界都會有一些來往,像日本曹洞宗的管長丹羽廉芳法師,他等於是我的長老前輩。當時丹羽廉芳法師是日本「日華佛教關係促進會」的會長,我是「中日佛教關係促進會」的會長,所以每年都有多次互相訪問。後來,大陸和日本建交以後,台灣和日本就很少來往了。

在我的印象裡面,日本的佛教是一個很進步的佛教。假如說佛教的系統有稱作南傳、漢傳、藏傳的佛教,那麼同屬漢傳佛教的日本和中國,可以說在佛教裡面,擁有極為豐富的研究內容。我們想到過去日本佛教,除了隨著社會的進步及各個宗派的成長,在學界方面,尤其重視印度原始佛教的研究。

中國大陸的佛教受文化大革命的摧殘,基本上佛教學者是很多,但大多只以老莊思想,或以道教、儒家與佛教配合研究。台灣有一百多所大專院校,每一個大專院校都有佛教社團,爭相研究現代化的佛教,注重科學的研究。然幾十年來,在我看,佛教並沒有什麼成長。唯一給人感到欣慰的,就是佛教的在家信徒,他們倡導人間佛教,帶給佛教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這是難能可貴的。

十年前,聽說日本不懂「人間佛教」,也不知道「人間佛教」意義為何,現代日本佛教已漸漸趨向葬禮的佛教。我在想,那麼一個進步的國家、那麼一個興旺的佛教,為什麼沒有推動人間佛教呢?各位青年朋友們,你們現在代表日本來看看各個地區的佛教,我覺得未來不管在哪一個國家,假如有佛教,「人間佛教」會是唯一的出路。

接著你們會問,什麼叫「人間佛教」?

第一、以人為本的佛教,是人間佛教。佛陀沒有在其他的天上、其他的世界成道,佛陀在人間成道。佛教是以人為本的,這個「人」,基本上就是世間生靈當中最重要的領導者。

第二、以家庭為重的佛教,是人間佛教。只有個人健全是不夠的,家庭幸福、家庭歡喜、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些更為重要。

第三、以社會為本的佛教,是人間佛教。社會要幸福,社會要繁榮,社會要融和,我們在這個社會裡面生活生存,社會成長進步,我們的人生就有意義。

什麼是人間佛教?總之,是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就是人間佛教。所以,世界的和平、社會的和諧、家庭的幸福、自己的心安、生活的美化,人類理想的發展,尊重、歡喜、包容,就是人間佛教。假如佛教不給人幸福,不給人歡喜,不給人擴大昇華,不能提升人生的意義,那麼佛教要來有什麼用?

幾百年前,親鸞上人倡導佛教的革新,發展出佛教的正宗,提升佛教的力量。各位你們都很年輕,我希望你們做未來的親鸞上人,能把人間佛教再研究,再來創設、再來發揚,不僅對日本也好,對你們自己本身也好,你們可以發願做現代的親鸞上人!

現在你們可以提問,我們再多一些交流。

提問一:對於這一次佛光山給我們盛情的招待,心中實在非常感激。然而對於這四天在佛光山所看到的佛法,自己感到很大的刺激。

剛才您提到日本的葬禮佛教,的確如此,並沒有誇張地說。所以當我看到台灣佛教時,感覺非常新鮮、非常刺激、非常興奮。

日本,現在大家都知道葬禮佛教,也都知道這個現象不好,但對於應該要如何改進,該如何走出去,大家仍然在原地踏步。因為每一個人都很害怕,到底第一步該由誰來踏出去?又如何踏出去?

我們目前的現狀,是什麼東西都以迎合現代的社會、現代的文化為主,我們心裡實在很害怕與擔憂,長此下去,佛教或許會失掉一些什麼東西。我們也很擔心,假如這個世間沒有佛教的話,這個世界就完了,就沒有了。

但回歸實際去想,對於佛教,到底我們應該要如何操作?所以,我們很想知道大師您的人間佛教。假如大師您有翻譯成日文的書,可否讓我們讀一讀?在禮貌上,我自己應該先學習漢文再來看您的著作才對,只是讀漢文實在很辛苦,所以才很大膽地提出請求,假如有大師您的日文著作,請讓我們去研讀、去學習。

大師:你剛才說不要讓歷史失落了,我們可以做歷史的傳承,即保有傳統,再連接現代,把傳統和現代融和起來,這是一條路線。

日本在一千幾百年前有很多遣唐使,他們把印度的佛教透過中國慢慢地再增加日本的文化。在奈良有一個唐招提寺,那是紀念鑑真大師的寺廟。鑑真大師和我的家鄉靠在一起,我們算是同鄉,因此,為了紀念唐招提寺和鑑真大師,我現在在揚州建設了一個鑑真圖書館。

鑑真大師前後六次東渡日本,歷經五次失敗,花了十二年時間到達日本,那時候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鑑真大師到日本的時候,帶著大批佛經、法物、醫藥、種子、文字等,對日本文化的影響極為深遠。另外還有一批一批到中國的遣唐使,雖然遇到海難犧牲的也很多,但我想,這些歷代的日本祖師、中國的大德都很了不起,因此對於過去的傳統,我們要保留。

但是到了現代,我們應該要再建設些什麼呢?對於現代的佛教,我們不能腳不動,不向前行。至於剛才問有什麼入門的書,我們在日本富士山下有個本栖寺,經過日本的朋友野川博之和滿潤法師翻譯了一本《星雲大師の人間仏教》(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可提供給大家參考,一人一本。

提問二:幾天下來的研習結果,發現大師您特別重視教育。我的理想是未來能做小學或中學老師,因此想請教您,對於小朋友來說,大師您認為我們應該告訴小朋友什麼最重要?

大師:做人最重要。

有人問我,佛陀罵人不罵人?據我的了解,佛陀會罵人,不過罵得很藝術。比方說,「你不知慚愧」、「你愚痴」、「你邪見」、「你不知苦惱」,像這許多都是對人指責的話。佛陀尤其會罵人「非人」,這在經典裡有很多。

什麼叫「非人」?「非人」的意思就是不像人。應該歡喜,他不跟大家歡喜;應該跟大家在一起,他不要跟大家在一起;應該笑,他不笑;應該隨喜說好話,他不肯說。我想現在社會上這種不合群、不肯讚美的人很多,但據我了解,日本很少。

你要做小學、中學老師,只要能把學生教成像個人就很好。基本上,我是沒有條件坐在這個地方跟你們講話的,因為我從小家裡貧窮,沒有受過教育,三十六歲以前都沒有出過國,也不敢出門。所幸父母生養我,讓我有兩個很好的性格,一是勤勞,二是慈悲。常常有人要看我寫的字,我說不能看、不好看,要看的話,看我的心,我的心還有一點慈悲可以給你們看。

剛才我在跟你們見面之前,是從工地加快速度趕回來的,我的人生,就好像日本的松下幸之助先生所說一樣,「人生三百歲。」

提問三:我將來想負責寺廟的工作。小時候就曾經參加盂蘭盆等法會,那時候盂蘭盆會要念經,究竟要如何把經文教給人家?再請教大師,如果將來自己要去做寺廟的住持,請問我現在應該如何運作這個寺廟?

大師:說到寺廟經營的方法,我想寺廟的開放很重要,讓信徒來參加,現在的信徒很歡喜做義工,義務來幫忙。另外,最近我在電視台(人間衛視)講《僧事百講》,關於僧事的一百講。我覺得日本的住持和尚中氣很足,念經很好聽,我們也可以把佛法的唱誦傳授一些給信徒,就像音樂可以改變人的氣質,這是很重要的。

提問四:大師您要繼承中國佛教的傳統,又要吸收現代的東西,再把它們糅合,成為人間佛教,您這樣的一個主張,當時在教界裡面,是不是也有人會批判、爭論?當時如何應對?

大師:那時候他們認為我不對,但說不出更好的辦法來。現在包括中國大陸、台灣,幾乎都是走人間佛教的路線,另外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香港,現在也都要走人間佛教的路線。我在全世界七十多個國家、一百多個大城市,建有近三百所寺廟,都在實踐人間佛教。日本佛教大學前校長水谷幸正先生看過我們好幾個道場,他曾經問過我:「如何增加信徒?」我跟他說,不能只做自己要的,要適合大眾的需要,信徒就會增加。

提問五:我是臨濟宗寺廟出身的,一休和尚的大德寺。為什麼佛光山是臨濟宗的道場,可是整個寺廟的氣氛、氛圍跟我們的寺廟不太一樣?

大師:我雖然是臨濟宗,但是我主張徒眾、信徒,不要只限於一宗一派,稱為「八宗兼弘」。現在中國大乘佛教有八個宗派,八個宗派統統都平等一樣,所以我們的徒眾當中,有華嚴宗的專家,有天台宗的專家,有人研究三論的,有人研究唯識的,我比較不重視宗派。佛教只有一個,何必要分彼此?有人要分,我不分,你認為我錯了,還是對呢?(提問者:沒有錯,沒有錯。)謝謝。

提問六:我住在鑑真大師當時到達的城市──鹿兒島縣,現在已經沒有過去的盛況,加上日本佛教信徒現在的信仰心低落,讓我沒辦法不去想這些問題。希望您能告訴我,台灣佛教所有的和日本佛教目前所沒有的,謝謝。

大師:台灣佛教的寺廟比較不容易讓家族進來管理,寺廟一定要交給出家人。台灣的佛教重視跟信徒之間要融和平等,基本上一個寺廟裡面,四眾弟子比丘、比丘尼、男居士、女居士,縱使分開,大家都會在同一個寺院教團範圍之內。

台灣的比丘尼很多,地位也很高,好多位博士比丘尼都在大學裡面教書,慈惠法師幫我在美國辦西來大學,十幾年前再替我建南華大學,十年前辦佛光大學,他替我做高中校長做了好多年,台灣比丘尼的地位很受人尊重。

台灣的信徒很喜歡出家人到他們家裡做家庭普照;有很多台灣的信徒在寺院、宗派之間遊走,他們也不計較。

我記得過去日本有一位老師跟我講,日本的佛教現在不稱作「比丘」,稱「和尚」,意思是說,我們不受比丘戒,但我們可以做和尚,做老師。

台灣的寺廟對於素食是很嚴格要求的,酒也是不能碰的;台灣的出家人可以孝養父母親;在台灣,出家人太有錢,就沒有人尊重。此外,大家對早晚課誦都很認真。不過台灣現在的出家眾,也慢慢地社會化、俗化了。

基本上,台灣比大陸的佛教要進步得多,嚴格得多。大陸的佛教現在也很開放,但是佛教的教育還不夠。

現在台灣比丘、比丘尼的教育水準一般都很高,據我估計,台灣的比丘、比丘尼博士學位有三十人以上,碩士學位有五百人左右,現在一般年輕的出家人,大部分也都大學畢業,這是近二、三十年來的事情,六十年前我到台灣,連初中畢業的都很少。

雖然教育水準提升,但是不及日本。日本近代的幾位學者,像塚本善隆、平川彰、中村元、水野弘元,佛學都很了不起,台灣沒有這種人才。

台灣佛教學者的著作量很少,最近我們佛光山做了一個佛教學者的著作統計,也許我們的知識不夠廣,我們統計近一百年內的佛教作品,比丘著作者一百人,比丘尼著作者五十人,在家女居士三十人,在家男居士三百人,在家的、研究佛教的學者,應該五百人以上。至於中國大陸,在質和量上總算起來,也不及日本。

日本佛教和台灣佛教不同的地方有很多,我一時也想不到那麼多。你覺得我這樣的答覆夠不夠?(提問者:謝謝。)

提問七:我現在三年級,接觸佛教也只有三年的時間,知道的也不多,但覺得好像愈讀愈不懂。來到這裡,深深地感覺到大師對佛法的事業非常積極。我想請教您,您在說法的時候,經文都怎麼講?有沒有試過講到後來,會對佛法有疑問或者不懂的地方?

大師:對於佛法,最初當然是有很多問題,到現在,就沒有問題了。你剛才說愈來愈不懂,其實是進步;如果你覺得你都懂了,反而自滿,不容易有進步。

舉一個例子,我記得多年前對於佛教曾經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吃素可以,吃葷不可以?」

我從三、四歲開始就吃素了,我基本上不歡喜肉食,但是我對於生物的定義會好奇,動物會生長、繁殖、死亡,青菜也是一樣,為什麼青菜可以吃,牛羊雞鴨就不能吃呢?我就想,我們吃素是一百步,吃魚肉是五十步,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不是絕對的道理,那時候別人也解答不了我的問題。但是我後來慢慢發覺到,吃動物,牠會有心識反應,牠怕死亡,牠會恐懼;吃青菜蘿蔔,它沒有心識反應,它是物理的反應,基本上動物和植物是不一樣的,因此,我認為素食是比較正確的。後來我對佛教的疑慮、問題,就慢慢沒有了。

現在,縱使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是我不覺得佛法不合邏輯,不合真理。所謂「真理」,首先,它要有普遍性,無論在台灣、在日本、在美國,這個問題都是一樣的解釋。第二,它要有必然性,不可以更改,本來如此,沒什麼理由,到處都是一樣。舉例說,佛法說人有生老病死,不管哪一個國家的人,不論古今,統統都有生老病死,沒有例外。第三,世間一切都要因緣才能成就,沒有緣分則不成。這世間的人類萬物,都有普遍性、必然性,也都是因緣生、因緣滅。

對於佛教的道理我們要以「三法印」評鑑它。當然道理有了義、不了義,究竟、不究竟,方便說的也有,本來就有程度的不同。你現在三年級不懂,慢慢地,到了四年級,甚至以後就會懂了。

我們在日本有個本栖寺,歡迎大家到那裡。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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