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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34 當基督遇見佛陀——與單國璽樞機主教對談

時間:二○○六年十二月十六日

地點:台北國父紀念館

主持人(柴松林教授):今天兩位對談人,一位是佛教的領袖,他是人間佛教的開拓者,也是實踐者。佛教傳入中國兩千多年,今日的台灣,可以說是佛教由始以來最興盛的一個時代。當中,星雲大師推動人間佛教,可謂有很大的貢獻。

同時,他更大的一個特色,就是讓佛教從東方到了西方;過去佛教東傳中土,現在星雲大師除了讓佛教在本土發揚滋長之外,又以台灣為中心,弘揚到世界各地。各位進入佛光山的山門,都會看到一副對聯,上面寫著「法水長流五大洲」;確實,星雲大師他是使法水長流五大洲最有貢獻的一位。

至於單樞機主教,他讓本來在西方盛行的天主教,在中國開花結果,並且獲得世界性的聲望。所以,他們兩位都可以稱得上是今日的「聖人」。

剛才我說兩位是宗教家,其實這不是正確的說法,他們除了是偉大的宗教家,同時也是教育家,各位可以看到,他們不但創辦大學,也創辦中學、小學。甚至於他們也是慈善家,設立了很多育幼院、養老院、醫院等等各種不同性質的機構。

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們是人生的導師,使我們能夠在困境之中得到援助;也是今日迷茫社會的一座燈塔,引導每一個人走向光明。所以,今天我們能夠有機會聆聽兩位大師的對談,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幸運。

兩位都說他們要「封人」、要「退隱」,但是我認為他們不是要封人、不是要退隱,而是要擺脫俗務的煩擾,使影響力更能弘揚到全球,不僅僅是貢獻給台灣而已。

剛才吳(伯雄)總會長說了一句話,他說:「今天在座的每一位,看了都很順眼。」使我想到,好朋友相聚的時候,常常會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眼前一笑皆知己,座上全無礙目人。」今天大家非常和諧、融洽地聚在這裡聆聽兩位智者的真言,相信對我們每一個人,甚至對往後的世界都會造成重大的影響。下面我們就請兩位大師開始進行對談。

首先請教單樞機主教一個問題,從歷史上來看,到處都是爭戰,不同的宗教之間,彼此難以相容,不僅僅是在西方各宗教如此,就是佛教從西方來到了中國,它也受到本土信仰的一些抵制。那麼為什麼兩位能夠變成好朋友呢?甚至幾十年的往來,還成了知己?‭ ‬

尤其我經常聽到樞機主教讚美星雲大師,說他是如何的慈祥、如何的和藹、如何的對旁人寬厚,而對自己非常的嚴厲。同樣地,星雲大師對樞機主教也是讚不絕口。那麼我們今天要了解一下,在歷史上,常常發生宗教敵對、仇視,甚至於戰爭,而兩個完全不同宗教信仰的領導者,竟然會成為好朋友,這令我非常好奇。首先請樞機主教來為我們說明。

單國璽樞機主教:我來到台灣的時間比較晚,民國五十二年(一九六三)才從國外來到台灣。那個時候,我有機會到宜蘭羅東聖母醫院去拜訪幾個神父朋友,就已經聽說大師在宜蘭傳播佛法,並且跟一般的和尚不一樣,他是騎著腳踏車到鄉村去弘法,吸引了很多的青年參與。我想,慈容師父、慈惠師父,大概都是他的第一批學生。這跟天主教的精神是完全相同的,傳教士來到一個地方,也是上山下海到處去宣傳福音。

因此,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注意到他。我說:「這個和尚跟其他的和尚不一樣!」因為在我們過去的印象,和尚就是在深山或者在廟裡修行的,很少和社會人士接觸,而他是那麼樣地接近群眾。

後來他到佛光山開山,開山不久後的五、六年,我在徐匯中學做校長,帶著畢業班的同學,以及幾個老師到南部做畢業旅行。我說:「我們一定要到佛光山去看一看!」

那時候佛光山還是草創時期,我看到大師戴著斗笠,穿著短衣在那裡工作。後來為了不願打擾他工作,只有談了幾句話。我問大師:「你在這裡開山,有些什麼計畫嗎?」他說:「要在這裡建立叢林學院,培育年輕的出家人。」甚至後來他還建了中學等等。從那次之後,我就說:「這個和尚實在很注重教育!」

那麼,當我做了主教以後,從國外來的很多貴賓,或是從羅馬來的一些樞機主教,我也經常領著他們到佛光山去參觀。大師會為我們講說他的理想:為了佛教人間化,所以倡導人間佛教。但是大師非常的謙虛,他說:「我們是跟你們天主教學的。」實際上,我們的理念或者看法都是非常相近的。就這樣,慢慢地有了許多的往來交談。

另外是十一年以前,教廷有意召開「第一屆佛教與天主教國際交談會議」。那時候我在羅馬開會,大家問我要在什麼地方舉行。我說:「你們要是願意到台灣的話,我可以協助聯絡安排。」他們都說:「好啊!就由你去找一個好地方。」之後,我就去找大師,大師滿口答應了,並且說:「在佛光山的吃住,一切免費。」

那一次,有五十幾個學者專家,從世界各地來到佛光山,天主教、佛教各有一半。當中,許多高僧也遠從斯里蘭卡、印度、日本、韓國,以及歐美等地而來。我們在一起交流了四天,對彼此的認識就更清楚了。

後來,一九九七年,大師願意到羅馬見教宗,也是我牽線的。(大眾鼓掌)因為教宗不會說中文,大師也不會講義大利文,所以我又做了他們的翻譯。就這樣,對彼此的認識,就愈加清楚,從中也知道他很多理念是與我們相合的。雖然我們的信仰、教義有所不同,但是我們不用看那些不同的,只要看共同的,找出共同點就好。

後來我們又想,雙方在教育、文化、慈善事業等方面,有些什麼可以合作的地方。比如九二一大地震之後,南投山區很多地方都需要救助,但是因為大部分的原住民不是天主教徒就是基督教徒,很少是佛教徒,在當地沒有寺廟。因此,那時候佛光山有一些物資要進入,天主教是完全配合,允許放在定點,讓天主教的神父、修女、教友們共同去分;大家不分彼此。

這是我與大師認識的經過。我對大師非常敬佩。

主持人:聽了樞機主教說與星雲大師認識的經過,可以知道,四十年前,兩位大師都還年輕的時候,樞機主教看大師是一個不一樣的和尚。那麼不曉得星雲大師您在年輕的時候看樞機主教,是不是也是一位不一樣的神父?(眾笑)

大師:剛才你們都提到了。換句話說就是:我們彼此看得很順眼。(眾笑)這都是緣分。在宗教裡,我真是可以稱呼單樞機主教「師兄」的。你年齡比我大吧?(眾笑)

單國璽樞機主教:大四歲。 

大師:名副其實的師兄。

主持人:大師,我想要請教您們兩位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我代今天在座的各位聽眾問的。他說,天主教和佛教都是歷史悠久、學理非常深厚的宗教,那麼有的人終身成為一個天主教徒或者是一個佛教徒,可是他們都沒有辦法用很簡單的方法說出自己信仰的宗教,它的特色是什麼?我們是不是先請大師說明一下,佛教到底有什麼特色?它有什麼地方跟其他宗教不同嗎?

大師:釋迦牟尼佛是佛教的教主,我們把他看成是人,不同於民間的宗教是拜很多的神。但是我想他們的神,和基督教的天主、唯一的神又不一樣了。

我們把佛看作是人,這個人是覺悟的人,不同於一般的人。他的覺悟,並不是為了賞賜我們、救濟我們,而是指引我們,讓我們依著他的教示,可以「般若波羅蜜多」,擁有般若智慧;可以「波羅蜜」,成功到達目的地。

佛教主要教示人的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它是很重視理性的宗教。不過,今天在這裡並不是要向各位傳教,只是談說天主教和佛教之間的友誼,以及相處的一些關係。我想,像剛才頒發榮譽博士學位這麼一件小事,今後可能會影響社會的大家包容、影響世界的人士和諧。所以,樞機主教在這方面是有很大貢獻的。

主持人:那麼單樞機主教能不能用很簡單的方法,告訴我們什麼是天主教?讓大家知道天主教是什麼樣的宗教,具有什麼樣的特色?

單國璽樞機主教:天主教是一個「啟示」的宗教,不是用人的想法、人的看法所創立的一個宗教,它是由天主啟示的,是人的智慧所不能夠達到的。就像這個講台上的布幕,你把它放下來以後,裡面有什麼就看不到了,要把它拉開以後,才可以看到裡頭有什麼。這個我們就叫做「啟示」,英文是「Revelation」。

天主是一個最好的教育家,他藉著原始人、故事等等,告訴人們宇宙是他所創造的,人類是他所創造的,人類是他所愛的,人類是他的子女,讓萬物之靈的人類來幫助他美化這個世間,改造這個世間,讓這個世界能夠更好。所以,天主教是個啟示的宗教。

可以說,中國的古聖先賢都是天主打發來啟示我們一點真理的。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讓我們了解,最後,天主的獨生子耶穌基督來到世上,把真正的天主教的信仰告訴我們。所以,天主教是一個啟示的宗教、是個依循的宗教。

天主教所謂的「救恩」,也就是因為人們沒有辦法直接分享天主的生命、分享天主永恆的生活,所以天主藉由耶穌降生成人,取了我們的人性,讓他與人結合在一起。這也就如同中國古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如此一來,我們藉著基督,就跟整個宇宙接近了、合一了。

所以,我們的得救,是藉著基督,分享天主永恆的生命、永恆的富樂。簡單地說,天主教就是一個啟示的宗教、一個依循的宗教。

柴松林教授:聽了兩位大師對天主教和佛教的解釋,給我們很大的啟示。接著要再了解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做為一個人,是不是一定要尋求一種宗教信仰?那麼如果一個人沒有宗教信仰,到底會怎麼樣?請星雲大師先為我們開示。

大師:在我的想法,一個人就是不信什麼宗教,也不能不相信因果,不能不相信道德。而事實上,每一個人都是宗教的動物。比方人在遇到危難、疾病的時候,自然地就會想到宗教。所以,宗教就好像黑暗的時候需要光明,渡河的時候需要渡船,年老走路危險需要拐杖,光明、渡船、拐杖可以讓人從此岸到彼岸,從苦到快樂,可以完成你想要到達的目標。就好像剛才樞機主教講「天人合一」,或者你想要升天;又或者佛教說「自我完成」,你想要往生淨土。我想,宗教裡有很多的不同,但是在追求的意義上則有一些共同點。

主持人:請教樞機主教,很多人自認為是一個無神論者,那麼一個無神論者,他的心中是不是也有信仰,或者說有一種宗教情操?

單國璽樞機主教:真正的宗教,就是讓人感覺到自己有一個靈魂、有一個精神。這個靈魂、精神自然地會有一種渴望,並且希望神能給予滿足。比方有的人希望長生不老,希望……這些渴望,只有神才能夠讓我們滿足。

假使一個人認為世間一切都是物質的,沒有靈魂,也沒有精神,不相信來世,也不相信神的存在,那就沒有辦法談宗教的問題了。假使我們真正相信人有靈魂,相信有一個精神界,那麼人就需要宗教了。如同聖經上所說的,不光是食物就可以滿足我們,因為我們還有個靈魂,還有一個精神體,這個精神體要求更高的境界。如同聖奧斯定所說的,人是為了天主所創造的,為了更高的境界所創造的,我們達不到那個目的,就得不到安息了。

但是另一方面,宗教感染是出於內心、出於良心,真正地去相信、接受,並且按著去實行。所以,我們不能夠勉強別人接受自己相信的宗教,因為良心是人最寶貴的一個自由,是最基本人權之中的人權。

在自由世界裡,都非常注重宗教自由的問題,尊重人的良心。就像宗教之間的交談,並不是說我要把大師變成天主教徒,而是要尊重大師所信仰的佛教,因為他對於佛教是從內心裡面相信的,我完全尊重。那麼對於無神論者,他不接受,我也不會勉強他,因為那也是他良心的一種選擇。所以,大家都需要宗教,但是我們也尊重每一個人的自由。

主持人:佛教和天主教是現在世界上信徒最多的兩個宗教。從十五世紀世界的發現以後,天主教在世界上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信徒,已經成為真正世界性的宗教。所以,我想請教樞機主教,天主教的領導者是用什麼方式來帶領他的教徒,使它能夠經過這麼多年之後,還是一個非常興盛的、正信的宗教?

單國璽樞機主教:首先就是說,天主教非常注重信仰的純潔,對於耶穌基督所傳下來的信仰,儘可能不要讓它變質。另一方面,它也重視基督所建立的制度。基督收了十二個門徒,在這十二個門徒當中,有一個領袖,也就是伯多祿(Simoneter)。教宗就是宗徒‭ ‬Peter‭ 的繼承人。現在的教宗是第二百六十五位繼承人,他就如同是一個國家的領袖,後來又有主教、教區的設立,甚至每一個國家還有主教團、總教區。

換句話說,天主教單純設有一個中央領導,中央對於信仰特別注重。後來中央之下再設有主教,主教下再有神父。可以說,制度建立得很清楚。到現在天主教已將近有十億教徒,分散在世界各地,但都是同一的教會、同一的領導、同一的信仰。

主持人:剛才我們聽到樞機主教說明,天主教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帶領他的信徒,使天主教成為世界上信徒最多的一個宗教。那麼,雖然天主教在世界各地都是非常重要的宗教,但是各地也都還有不同的宗教。所以,我想要請教星雲大師的是,您是基於什麼樣的理念,還希望在那些以天主教、基督教為主,或者是以其他宗教為主的地方,從台灣出發,把佛教宣揚出去?為什麼您要懷抱著一種「法水長流五大洲」的想法?

大師:因為世間上有了太陽,還要有月亮、有星星;有了火車,還要有公共汽車、有飛機;有了眼睛,還要有耳朵、有鼻子。可以有很多的選擇、很多的功能。

佛教在中國兩千多年來,過去的傳教,有一點方向錯誤,就是一直要把出家人的佛教讓在家信徒接受。比方你要結婚了,佛教就說:「哎呀!不是冤家不聚頭。」你要生孩子了,「哎呀!都是一些討債鬼!」或者你想要錢,「哎呀!何必那麼貪心?黃金是毒蛇啊!」這麼一來,讓一般在家信徒學習出家人的出世觀,說:「夫妻是冤家」、「兒女是討債鬼」、「黃金是毒蛇」,許多人也就不敢親近佛教了,而讓佛教失去了很多的信徒。

實際上釋迦牟尼佛不是這樣。釋迦牟尼佛觀機逗教,契理契機;釋迦牟尼佛「示教利喜」,開示教導,讓人歡喜。所以,什麼叫做「人間佛教」?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可以讓每一個人的家庭、每一個人的生活,因為佛教而能改善、能昇華、能發展、能擴大的,就是人間佛教。這也就是人間佛教應運而生的道理。

主持人:放眼這個世界,東西仇恨、南北對立,處處天災人禍不斷。就拿我們台灣來說,最近有一位非常有學問的學者,他用四個字來描述今天的台灣,他說:「台灣病了。」那麼,我想請教樞機主教的是,這一個生病的台灣,種種的混亂、弊端層出不窮,要從哪裡著手,才能改善呢?

單國璽樞機主教:兩千多年以前,耶穌在宣揚福音的時候,一開始就說:「天國近了,你們悔改吧!」我想,台灣社會的病症那麼嚴重,如何改善?最基本的還是人心要改變、要悔改,我們的看法、精神價值、對他人的關係,都要重新調整。

實際上,最近幾十年,社會所強調的都是科技的發展、物質的享受,而把精神價值放在一邊,倫理道德也不管,以至於有現在這樣的結果。所以,我想還是要從改變我們的心靈做起,每個人先從反省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對,把價值、秩序弄清楚,知道什麼是該追求的、什麼是不該追求的,真正地讓自己脫胎換骨、改頭換面,所謂從誠心、正意、修身、齊家而至平天下。

現在人人都講人權、講自由,拿一個比喻來說,立法院裡正在討論的墮胎合法化問題,有的人說,至少給懷孕的媽媽六天時間想一想:墮胎不墮胎?而事實上,一個無罪的小孩子,沒有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沒有律師替他辯護,能夠說緩刑六天後,就不要他了嗎?這是妨礙他的自由。所以,人們對於自由的價值是分不清的。

又比方,人們在馬路上開車,有行路權,經過的路人則有生命權。那麼到底是行路權重要,還是生命權重要?在生命權和人權自由有衝突的時候,當然生命是最寶貴、最優先的。

但是現在這些思想、價值觀都亂了,許多人妄用自由、妄用人權,不知道人權是從哪裡來的。人權原來是從人的本性而來的。比方現在社會出現的同性結婚,這也是人權、也是自由,但是天主、上帝造的人,無論是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不一樣,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所以一個男人不能做媽媽,一個女人也不能做爸爸,若要結婚,這也就違反自然律、違反人的本性了。

假使這些價值觀念,沒能重新整合、調整,按照該當怎麼樣就怎麼樣,社會的亂象也就解決不了了。

主持人:剛剛樞機主教舉了一個「人工流產合法」的問題作例子,一個人從懷孕算起,胎兒時期是人的一生當中最脆弱的階段。那麼如果我們在人一生最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最沒有能力說「抗議」這句話的時候,奪取了他的生命,算不算是對人權最大的一種侵犯?我們很希望大家認真地去思考,尤其是希望在立法院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大家能夠認真地去思考。

俗語說:「小病從醫,大病從死。」大家都認為台灣真的病了,而且病得非常嚴重,病入膏肓。那麼,我想請教星雲大師的是,我們台灣還能救嗎?需要醫治嗎?如果要醫治,該從哪裡著手呢?

大師:台灣的病是「自私」,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對的。如何才能得救呢?剛才樞機主教說到「悔改」,確實,認錯是一個人最大的勇氣,認錯能去除自私。但是落實治病方法之前,首先要能自覺,覺悟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裡。如果一個人不能自覺,也就只有任性,錯了也不肯承認。

有了「自覺」以後,台灣社會還需要「公正」。現在的台灣,沒有公正、沒有公平,以非為是,以錯為對,這是很可怕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的結果,社會就會亂了次序。所以,大家要有是非觀念,不要只講利害,這個對我有利,我就舉手贊成;這個對我不利,我就加以反對。總說今天台灣的病,要從重建社會的次序,喚起每一個人的覺醒做起。

主持人:兩位大師都是宗教界的領袖,他們過去幾十年的生命都是致力於追求自由、追求平等,追求社會的和諧、世界的和平,提升人權的水準、豐富人權的內容。那麼在今天的台灣,很多人都說我們已經自由了,可是我們看到的台灣,卻是自由到放任的地步,那是不是由於缺少某一些東西?譬如缺少自律。這是目前台灣的情況。

那麼再放眼看對岸的中國大陸,最近十幾年來,它們的發展非常快速,但是對於人權卻仍同樣的忽視,尤其對宗教自由做了很多的限制。距離真正的自由,可謂還有很遙遠的距離。對於這一種情況,我們要如何改善,讓台灣這一個自由到放任地步的社會,能夠經由自律而建立它的秩序,不傷害旁人的自由?同時我們也很希望對岸的大陸,能夠開放給人更多的自由,尤其是尊重宗教自由。請兩位給我們一些指示。首先請教樞機主教。

單國璽樞機主教:我想,自由是普世一個普遍的、大家都接受的價值。真正的價值,如同真理一樣,不用怕。真正的自由對國家社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除非妄用自由。

現在大陸正在鼓勵大家發展經濟致富,但光是在物質方面發展,而輕忽了精神生活、輕忽了宗教價值、輕忽了良心的自由,社會就不能平衡發展。沒有良心的自由,人就沒有什麼可以約束自己,就像現在社會上制定的法律條文很多,但社會還是亂,假使大家有信仰,一定能夠自律,好比中國人常常說的:「頭上三尺有神明。」別人看不見,但是神明可以看得到,他有這樣的認知,也就不會胡作亂為了。

因此,為了社會的發展、經濟的發展、國家的和諧、國家的前途,我想,向遠處看,還是需要給人民信仰上的自由。

主持人:俗語說:「人在做,天在看。」我們也想聽聽星雲大師對兩岸有些什麼期待,能不能提出一些建議,讓在座的各位朋友共同努力?

大師:現在兩岸都互相講「統戰」,台灣想統戰大陸,大陸也想統戰台灣,誰統戰誰、誰強誰弱,這很難講。不過,我們台灣有優勢,就是樞機主教講的宗教的信仰、宗教的自由。佛教和天主教都講戒律,那麼今天承蒙輔仁大學頒給我名譽法學博士,我就趁此來講法、講戒。

佛教裡的五戒是自由的意義,你不守戒,犯了法,失去自由,就要被關閉;你肯守法守戒,也就能夠自由了。例如五戒當中的不殺生,就是不侵犯你的生命,而尊重你生命的自由;不偷盜,就是不侵犯你的財產,而尊重你財產的自由;不邪淫,就是不侵犯你的身體而尊重、保護你;不妄語,就是不用語言去傷害你、打擊你。現在的台灣,言語肆無忌憚,儘管沒有犯罪,實際上是妨礙自由的;因為自由的真義是尊重別人,不妨礙別人。第五條是不飲酒,縱觀社會上多少酒後駕車出了人命。所以,能把宗教信仰的自由、戒律的自由在中國大陸實踐,對中國大陸也是很大的貢獻。

主持人:兩位大師都經歷了非常充實而圓滿、非常豐富而輝煌的一生。那麼我現在要請教兩位,如何來看待自己過去逝去的歲月?首先我們請教樞機主教。

單國璽樞機主教:我也是出家人,我的出家也有一點曲折。在我念小學的時候,鄉下缺乏醫療設備,我的一個鄰居本來身體很強壯,卻忽然在夜裡喊疼,經過三天三夜就死了。那時候我就說,我長大以後要當醫生,要到偏遠地方給人看病。

後來呢?中日戰爭時期,我還在念中學,遇上了華北大旱災,三年沒有下雨。那時候,幾個大的城市,公路、鐵路沿線都是日軍和皇協軍在戰爭。至於鄉下呢?有的是國軍的游擊隊、有的是共軍的游擊隊,那叫做「八路軍」,甚至後來還有一些雜牌軍也來了。可以說,當時真是兵荒馬亂。尤其老百姓家裡一有剩糧,日本人來了也要,別的游擊隊來了又要,到最後都是家無剩糧,一遇到旱災,就餓死很多人。那時候,有的人在路邊躺著,因為很多天沒有吃東西,連求救的聲音、力量都沒有,我看了真是愛莫能助,但還只是一個中學生的我,也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可以幫助他們。於是,我就想:怎麼樣才能解決華北的大旱災?尤其有的時候黃河水多了就要氾濫,因此,我就說中學畢業以後要去念水利工程,好能在缺水的時候,利用黃河的水來灌溉;要開挖幾條運河,好讓雨下得多、水澇的時候,能將黃河的水疏散,解除旱災、水災。

不過在我中學畢業的時候,國共內戰又開始了。內戰期間,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戰爭才要結束啊?一方面也想到,戰亂時期,恐怕這麼大的水利工程,政府是不會把重點擺在這上面的。那麼,後來在打仗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大鬍子的外國神父,在日軍來到城裡的時候,婦孺們都逃到了他的教堂裡,因為大家都認為神父可以保護他們。所以,教堂內、院子裡,到處都擠滿了人,大概有三千多人。那時候,神父手無寸鐵,站在大門口,日軍拿著刺刀迎面而來,他伸開手,就說:「你先殺我好了!你把我殺了,才能解決……」他那樣勇敢,那樣保護人,連那些沒有理性的,在戰爭中殺紅了眼的日軍也都被攝服了,全不敢進入。這麼一來,那麼多的人就都得救了。因此,我說我要做一個像他那樣,能夠犧牲自己去救別人的人。(大眾鼓掌)我說假使我做了神父,從事教育工作,一樣可以輔導我的學生,讓他們去做醫生,讓他們去做水利工程師,讓他們去做其他工作,改革這個社會,這可能比我一個人做,力量還來得更大。所以,就這樣,我做了神父。

在我正式進入北京耶穌會初學院修道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三歲,那時候戰爭剛剛結束。這是我的經歷。

那麼假使現在讓我再做選擇,我大概還是會走這條路。不過,我可能要好好地利用時間來充實自己,好能夠為別人做更多的服務。所以,雖然現在我已經八十四歲,最近還發現得了肺腺癌,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為大家所用。我記得周聯華牧師在他八十大壽的時候說要「封口」,從那以後就不講道了。我呢?我不「封口」也不「封衣」,假使還有一點廢物利用的價值,我希望別人能夠儘量地利用、天主能夠儘量地利用,一直到我最後不能講話、不能做什麼為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還能夠為別人服務、能夠做什麼,我是在所不辭。(大眾鼓掌)

主持人:我們聽到樞機主教敘述他過去的一生,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非常令我們敬佩。同樣地,我也想要請教星雲大師,您如何來看待您過去這八十年的歲月。如果再重新年輕一遍,您還會出家做和尚嗎?

大師:八十年的歲月,不堪回首,我簡單地向各位報告。我把我的一生分成八個階段,以十年為一個階段。

我出生在貧窮的家庭裡,不管富也好,窮也好,既是有生命,就要成長,所以第一個十年,算是我的成長時期。

第二個十年,十歲到二十歲,是學習時期。過去家庭的經濟能力無法供我念書,一直到了十二歲,有機會做和尚;那時候選擇做和尚,也不是想要了生死、斷煩惱,這些我都不懂,只是想到做和尚可以念書而已。也因為這樣,我一生對讀書是不退票的。

第三個十年,二十歲到三十歲,是參學時期。我在大陸各大叢林,金山、焦山、常州天寧寺、高旻寺、棲霞山、古林寺等佛教宗下、律下、教下的寺院參學,可以說,海、陸、空各種法門我都去學習了。後來到了台灣,我也到鄉村、到都市,跟著很多長老參學。尤其慈航法師的那種慈悲,真是深深地影響了我。

第四個十年,三十歲到四十歲,是文學時期。那個時候,看到佛教不興,自己又沒有什麼專長,就想:寫寫文章,護持佛教吧!哪一個人批評佛教,我就撰文跟他講理。

第五個十年,四十歲到五十歲,是歷史時期。想到光是搞文學,還是世間法,應該要進一步提升自己。於是我就開始建設佛光山,創辦各種弘法事業。至今也有四十年了。

第六個十年,五十歲到六十歲,是哲學時期。到了五十歲,想到:「哎!只是做個建寺的寺務僧也還不夠,應該要有學問。」所以就開始到處講演。

第七個十年,六十歲到七十歲,是倫理時期。這時候,慢慢感覺到,很多跟隨我的年輕徒弟,他們也有父母,我應該把他們的父母都看成是我的父母。所以我開始與每一個徒眾的家庭做聯誼,多次把他們居住在海內外的父母請來佛光山,每年召開一次「親屬會」,我喊他們叫「親家」,他們也喊我是「親家」。

第八個十年,七十歲以後,才慢慢發覺到,佛學還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尤其佛法以戒、定、慧為主,所以前幾天我在紅磡香港體育館做三天的講演,講戒、定、慧,就是為了讓人間佛教能夠與佛陀時代的戒定慧相應、溝通,讓現代人能夠獲得佛法的利益。

就這樣,八十年的時光過去了。

那麼剛才你問我來生是不是還要做和尚,現在我要向各位報告,我從做和尚的那一天開始,就覺得這一生做和尚不夠,來生還要做和尚!

主持人:聽了兩位大師豐富的一生,給我們很多的啟示。無論是在場的朋友或者是信徒,我們希望兩位是長生不死,但是從世俗的觀點來看,兩位立德、立功、立言,將來一定是往生極樂世界,或者是蒙天主寵召,進入天國。所以他們沒有來生,不可能再做和尚,也不可能再做神父了,他們要與天主或者與佛陀在一起。

今天的時間已經接近尾聲,在即將結束這個盛會之前,我想要代表在座的各位聽眾,與電視機前的觀眾,請兩位大師講一句話,做為我們今生的座右銘。首先請教樞機主教。

單國璽樞機主教:我想,如同耶穌所說的,他來到這個世間上,不是為了受人服侍,而是要服侍人。所以,要想擁有一個完整的人格,或是在各方面都要能夠成熟,不光是關心自己,一定還要想到別人、想到這個社會。這一生不能夠光是在世間上白白地消耗別人所生產的,自己卻一點貢獻也沒有,一定要想辦法!一個人要能成長、要能超越,就是看你關心別人多少、為別人付出多少,這樣你才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一個成功的人、一個滿足的人。

主持人:同樣要請教星雲大師,能不能說一句真言,讓我們終身信守?

大師:不管任何人,每一個人選擇一種宗教信仰!

主持人:聽了兩位大師的對話,使我們更加了解到他們是偉大的教師。美國一位史學家叫做亨利亞當斯,他在書裡寫過一句話:「教師的影響力無窮無盡,但是他永遠不知道他的影響力遠到什麼地方。今天他給學生一點點,這個學生就要用他的一生去把它放大。」今天兩位大師給我們的教誨,不僅僅讓我們用一生去放大,而且會去影響全世界。(大眾鼓掌)

一位宗教家能夠給予人的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他們自己。那麼今天兩位大師把他們自己奉獻給我們每一位聽眾,奉獻給我們全球的人類,很謝謝兩位。

司儀(胡秀卿女士):非常感謝星雲大師和單國璽樞機主教精闢的對談,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獲益良多。也感謝柴松林教授的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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