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42　談出家

為申請剃度出家者開示

時間：二○一一年五月三十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法堂會議室

我今天從江西回來，我在江西十天，深有感觸，不過你們沒有去過江西，說給你們聽，感受不一樣。因此現在跟你們談出家。

出家要考慮嗎？不要考慮，考慮都是分別心。出家沒有分別心，就是「要」和「不要」而已，要出家就出家，不要出家就不要出家，就是這麼簡單。

但是出家也有一個要慎重的問題，你要出家嗎？要，就是一生的。中國的出家人不是短期出家，等於男女婚姻一樣，一旦結婚，就是一生。你能禁得起一生的時間來出家嗎？我不懂為什麼有的人禁不起，應該是沒有什麼困難的，感覺有困難就會有麻煩。既然出家了，解脫、自在、安心、超越，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你是不能回頭的，一旦回頭，就有危險。

在佛光山出家，人生增上、人生擴大，人生更加輝煌、光明，這些都不必再說明，也不必跟你們賣弄，但是也要看你的因緣。有兩件嚴重的事必須先知道：

第一，不能回頭。回頭，就等於一支箭射出去，又再反彈回來，必定傷到自己。回頭是很可惜的，當你傷害到自己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辦法救你，那就叫做自我毀滅。

第二，不該溜單。出家人要安住身心，就好像結婚的夫妻，男人、女人的愛情會扣住他；生了兒女，兒女也會扣住他，不能離開的。佛法也是一樣，常住、道情、大眾也會扣住你。當然，佛法比較自由，它不會完全扣住你，會給你自由，只是有些人溜單以後都沒有好結果，很可憐。

昨天有一個溜單的徒眾寫信給我，表明他一直想要回來，但是我覺得不需要，你走的時候都沒有跟我說，想回來還要跟我說嗎？我什麼事情都能原諒、不計較，可是對一個人私自離家出走，卻不能諒解。我有心量、度量原諒別人，唯有這個不能，這就像叛國、叛逃，也等於在前線臨陣脫逃，所以我對溜單不能諒解。還有一些人不和眾、跟人不和氣、不服從領導，都是為自己的前途找困難，給自己找麻煩。

慈惠法師出家四十多年，學佛有六十年了，幾十年來也看得很清楚。對於剛才所說的，我也放不下，請慈惠法師來跟大家說。

慈惠法師：你們大多數年紀已經不小，應該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要走什麼路。我覺得現在有一點很重要的，我們今天出家，是自己選擇的，沒有人抓住我們，強迫我們剃頭，都是你很自願、高興地選擇落髮，因此要對自己的決定負責，清楚明白自己這條路要走到底。

我們不管走什麼路，尤其走出家這條路，當你落髮的時候，要想到這麼多同學、同道替我們高興、歡喜，為我們張羅；頭髮一剃，衣服、生活日用甚至零用錢等，常住都替我們準備好了。我們憑什麼承受這些？今天是憑著你向道、向著佛法這條路，還有一個師父，你才擁有這一切，所以你在剃頭時要懂得感恩。

剛才永融法師說，你們今天來這裡集合，是要向師父申請，請師父同意讓你們出家。我覺得真的是時代不一樣了。你們聽過達摩祖師的弟子慧可，當時他要求達摩祖師收他為弟子，那是什麼樣的過程？他是跪在雪地裡面，下著大雪，跪在洞口，而且是在黑夜，達摩祖師還不答應。

按照佛門傳統，請求出家者，應該跪下來跟師父說：「請師父慈悲，弟子有這份心意想出家，請求師父您慈悲成就。」如果你們用這種態度祈求師父成就，當你起煩惱的時候，想到我是跪著求師父收我為徒的，這一念留在你們心裡，永遠會是一個力量。

不久前母親節，我看到很多人跪下來替媽媽洗腳，不禁想，為什麼現在離婚率那麼高？為什麼許多人對父母不孝敬，甚至打罵父母？就是因為沒有「跪」的這份孝心。我覺得「跪」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個行為會影響我們心裡那個莊嚴、清淨的念頭。所以今天你們請求出家，當然師父不會要求你們跪，可是心裡要想：「我今天能落髮，是求來的。」這對你來說，會是非常有價值、非常珍貴的東西。

大師：慈惠法師，你現在說的，他們聽不懂，不過以後他就會回想起來。

慈惠法師：過去有一個學生要離開佛光山，我跟他說了很多話，告訴他有多難得，叫他不要走，可是他都不聽，還是走了。到了外面，顛沛流離，連吃飯都成問題，無法謀生，後來寫一封信給我，說：「老師，當年我要走的時候，你所講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可是今天您講的每一句話，我都想起來了。」我們總是愚痴，後知後覺。

大師：本來想不要講江西，恐怕大家聽不懂，可是慈惠法師的話讓我還是想講一些。

我們是臨濟宗，到了臨濟的祖庭，臨濟禪師的老師是黃檗希運禪師。臨濟禪師跟隨黃檗禪師出家，第一次去請師父開示，就給師父拳打腳踢，還被趕出去，臨濟心中覺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原因。隔了一段時期，他想到既然已經拜師父了，再去請師父開示，又被打。第三次，還是一樣被打。臨濟禪師心想，我拜一個師父，天天被打，看來沒有緣分，而且待了三年，師父一句話都不講，他只好託人問老師：「老師，你要我怎麼做？」黃檗希運禪師還是不講，別人就跟臨濟禪師說：「這樣好了，你到大愚禪師那裡試試看吧。」

臨濟禪師到了大愚禪師那裡，大愚禪師一見到臨濟禪師就說：「哎呀！你怎麼跑來這裡了？」臨濟禪師說：「老師老是打我，也不跟我講話。」大愚禪師說：「哎呀，黃檗，老婆心切啊！」臨濟禪師聽到這句話，似乎懂一點了，就很歡喜、很高興，又再回去向老師頂禮。

黃檗禪師問：「你從哪裡來？」臨濟禪師說：「大愚禪師那裡。」黃檗禪師問：「他說什麼？」臨濟禪師回答：「他說師父您老婆心切。」黃檗禪師說：「這就對了。」後來，臨濟禪師開悟了。

佛法，就是要「禁得起」。剛才慈惠法師舉慧可立雪斷臂的例子，也是「禁得起」。

東晉時代有一位道安大師，很聰明，天天下田做工，做了好多年，老師也不教他佛法。後來他主動請老師給予一點佛法，老師就給了他一本五千多字的《辯意經》。他把經典帶到田裡，做工之餘閱讀，回來時天色都晚了，因為當時經典很不容易有，道安大師就把經典還給老師，再求另外一本。老師說：「這本經才給你，怎麼又要另外一本？」道安大師說：「我已經背起來了。」師父雖然覺得奇怪，但是也不問他，再拿一本一萬多字的《成具光明經》給道安大師。

第二天晚上，道安大師回來了，跟師父說：「師父，這一本我也會背了。」師父就叫他背誦看看，結果一字不差。師父大感驚異，這才發現道安大師天賦不凡，可以說是佛門中的千里駒。從此，不再要他到田裡工作，而讓他在寺裡研習經典。道安大師一天能背一萬多字的經書，後來道業大進，聲名遠播。

所以這叫「禁得起」，上等的出家人，禁得起楗槌、打罵；中等的出家人，禁得起勞苦；下等的出家人，沒有打罵，也沒有勞苦，甚至你包容他、讚美他，他都不能忍耐、不能安心。

你們出家，不是為了生活、衣食、名利，是為了信奉佛教、服務眾生、安身立命、認識自己。不過我知道現在跟你們講這些話沒有用，到了將來你迷糊的時候，這許多話統統都記不得了，這種例子我已經看過很多。所以，過去有人問我灰心不灰心？我都說不灰心。現在還是不灰心，不過實在是值得憐憫，人世間真的艱難。像男眾，在我們本山出家又離開的男眾，是我欠他們的？還是他們欠我的？他以為這樣子走了就算了嗎？不能。我的師父也沒有跟我講過幾句話，但是他是師父，因為他，我出家了，我有了名字，我有了戒臘，我成為佛教公認的門下弟子；雖然他沒有給我什麼，但是給了我一生的方便、順利。所以，我現在要回報他，我要復興祖庭，要替師父做一些事情。

出家之前，把很多問題都弄清楚，出家以後就沒有問題了。什麼人來跟你講是非，你不要聽；什麼人來撥動你，也不要緊，你要知道，你現在出家了，要聽誰的話？自己心裡應該很明白。

記得過去有外面的人說：「你們在這裡給人利用。」有的徒眾聽了以後立刻說：「我不要給人利用。」你不給人利用，要給誰利用？你不給常住利用，要給哪裡利用？又有人說：「你在佛光山出家多少年，可憐啊、辛苦啊！做得要死。」不做事，你要做什麼？你認為在某些地方不做事就是出家嗎？

慈容法師到佛教來快六十年了，你有想過要溜單嗎？

慈容法師：沒有，一直覺得很快樂。

大師：出家是一種享受。

慈容法師：我覺得因為我出家，所以我可以做的事很多，如果不出家，頂多是一個家庭主婦，沒有什麼了不起，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大師：現在當然不是要再勸你們，今天晚上都要剃頭了，還要勸你們做什麼？意思是要鑑定你們，現在你們要後悔還來得及。

大眾：沒有後悔。

大師：出家了就沒有後悔了，苦難要接受，冤枉、委屈也要接受，總要禁得起千錘百鍊，總要禁得起千生萬死。就像寫文章，「窮而後工」，歷經重重困難以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自己沒有一點餘地時，「向道心」還是很強，就容易成功。

大概出家的最初五年，沒有講理，就是委屈，就是忍耐，就是聽話，因為五年的出家人還小。慢慢成長到第二個五年，才可以開口問道，因為已經懂得一點，開始要學習了，才能提出問題。我是很寬容的人，現在講的都是最寬容的話。十年過去了，第三個五年才能夠說效勞，為常住分擔職務。大概十五年至二十年過去，你的道心、你的歷史、你的成就有了基礎，就會很順利。這時候最多四、五十歲，如果說人生可以活到七、八十歲，也還有好幾十年可以為常住服務、工作、做事。相反地，如果你現在不出家，光陰很快，十五年、二十年過去了，依然故我，沒有成就。

出家以後，住的地方更寬敞，生活的空間更廣大，兄弟、親人更多，享有種種的自由、種種的自在，所以出家有什麼不好？

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幾歲？（答：四十一歲。）

年齡不是很重要，人生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剩餘下來的時光有限，要好好珍惜。最年輕的幾歲？（答：二十二歲。）

這麼年輕出家，對我們也很困難。如果給予嚴格地教導，他會受不了，但是如果不嚴格地教，則不容易成功。過去也有不少徒眾二十歲左右出家，不過講話的時候很勇敢，可是現在年輕人不大敢講，也不大敢想，當然他們內心也是有很多想法。其實過去祖師大德都是十幾歲出家，叫做「童貞入道」，所以女孩子二十二歲也是不小了。

你今年二十二歲，出家以後將來做什麼？

學生一：希望留在常住，為常住服務。

大師：為什麼要為常住服務？你可以為社會服務，可以賺錢工作。「為常住服務」這一句話，很難、很難。玄奘大師十三歲那一年，皇帝下詔在洛陽一間寺院度僧，玄奘大師也到寺中應試，卻因為年齡不足二十歲，沒能領到官家的度牒，於是他就在寺門前徘徊，不肯離開。大理卿鄭善果看到玄奘大師，便問他為什麼要出家？玄奘大師回答：「我為了『遠紹如來，近光遺法』。」意思是我要作佛，繼承佛陀的教法，把佛教發揚光大。這個目標很重要。

假如現在基督教有一個中學看中你們，跟你說：「你不要忙著出家，現在你還可以為社會服務，我有個基督教學校，你來幫忙我們教書，給你二十萬塊錢一個月。」你現在心裡想一想，你會怎麼樣決定？

學生二：我不想，我就是要來這裡出家。

大師：當然我很欣賞你的說法，不過你也可以說，教書兩年，賺了五百萬以後再來出家，為什麼不要呢？

學生二：因為我不會教書。

大師：假如會教書呢？

學生二：我也可以在佛門教書，不一定要在社會教書。

大師：這時候你要會比較。比方說，我以兩年的生命來換取五百萬，值不值得？在這兩年，為了貪圖五百萬，到人生、信仰危險的邊緣，萬一墮落外道邪教，我要怎麼回頭？萬一我對佛教失去信心，萬一我在基督教也沒有得到什麼，他們也不要我了，我那時候怎麼回頭、怎麼辦？所以還是不要去比較安全。

一個人，金錢會誘惑你，說不被金錢誘惑，很難。愛情也會誘惑你，假如有一個人喜歡你，你也很喜歡他，他說他愛你、要為你的一生負責，他家裡有錢，有很大的能力，又是帥哥，對你慇懃、體貼，這時候你要出家呢？還是跟他去呢？這也很難取捨。

實際上，你應該把求道放在第一位，金錢、愛情都是無常，都是不確定性，都會變化的。出家就算是苦惱、辛苦，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假如你的父母或家人知道你要出家，跟你說：「你要出家，我就把這瓶毒藥吃下去，我不要活了。」這時候你怎麼說？有人說：「沒有辦法，那是我的父親、母親。」基本上，我從古到今還沒有看過一個父母因為兒女出家而吃毒藥的，但說這句話的人成千上萬。可是這時候兒女會把父母的話聽進去，覺得不得了，萬一父母真的吃毒藥怎麼辦？這就是佛與魔的鬥爭。你心裡會有很多世俗的見解，那是魔王的境界，要來威嚇你。

提問一：如何好好地、穩穩地走出家這條路？

大師：這個不要問我，要問你自己。你出家如何穩穩地走這條路？我當然已經穩穩地從這條路走過來，現在就要問你了，不可以把責任推給別人，自己要承擔，這不關別人的事情。

提問二：出家之後，如何時刻與師父接心？

大師：怎麼樣跟我來往？怎麼樣接心？先看我的書。口邊常說師父說什麼、師父怎麼說，但不能說錯，你把我的話說錯了，引喻失當，別人會怪你。說了以後，你要照我的話去做，例如「不怕辛苦」、「發心」、「廣結善緣」、「忍耐」，這就是我的行為。還有，我不上街、不買東西，也不好攀緣，你要能把我的行為做成你的行為，把話說得像我的話，做人做事都像我的行為，我們就會談得來了，就接心了。

提問三：如何訓練思考能力，讓自己更有思想？

大師：問我也沒有用，因為我不能幫你思考，等於我不能幫你吃飯，也不能幫你睡覺。思考要靠你自己，不過也不必勉強，很自然的，多讀書、多聽聞，思想就會豐富，思想豐富就會有力量實踐，所謂「以聞思修入三摩地」。

三十而立，人在三十歲時就應該要思想奔放。我給予大家的是「思想可以自由，生活要有規律」。所謂「思想可以自由」，假如你現在喜歡文學、哲學、歷史、醫學、理化，只要不邪，我都贊成。思想是自由的，不一定都要跟我一樣，但是行為要依戒律、要有佛法，不能有差錯。

不過，雖然我說思想自由，但是現在你不會自由，我想還是多讀書，廣學多聞，慢慢地思想才會得當。

提問四：我今年三十六歲，父母不贊成我出家，但是我自己決定要來出家。

大師：三十六歲，如果不出家，應該早就嫁人了，也不是父母的了。過去你沒有選擇嫁人，現在選擇出家最好，父母應該要很歡喜，畢竟三十六歲，年紀不小了，嫁人也慢慢會有困難。現在出家最好了，不然未來沒有希望、沒有安全。父母會反對，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也說明佛法不夠興隆，等到你將來出了家，有所作為，有所成就，他們就會歡喜了。

很多人要出家時，都擔心父母會掛礙，可是誰沒有父母？其他人都不掛礙嗎？我昨天到江西宜春，那是曹洞宗洞山良价禪師的地方。洞山良价禪師曾經寫過一封信給母親，叫《辭北堂書》，大意是：「母親，父母的恩惠如天、如地，做兒女的要報答。我怎麼樣報答？就算我的血液統統流出來給您，也不能給您增長什麼；就算我現在賺多少錢給您，也不能讓您沒有煩惱、沒有生死，日子還是不好過。我思之再三，我要出家了，我以出家的功德讓您得度，為了向您表示決心，我從此不再回家。將來龍華三會時，希望我們能夠相逢。」我覺得洞山良价禪師有決心。

大師：學部沒有出家的學生，有什麼打算嗎？

永固法師：有些同學沒有打算過出家人的生活，也有一些人要出家，但是覺得自己事情還沒有辦好，還沒有溝通好。

大師：什麼時候辦好？我想成佛以後都還沒有辦好。人世間沒有辦好的事情，都是遺憾，都是缺陷，唯有決心能夠成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能空嗎？不能，但我心中有此誓願，我心中的地獄會空。

永固法師：其中也有少數幾位提出申請，但是很無奈因為身體有點障礙，體檢沒有通過。

大師：身體障礙，確實不能出家，出家必定要健康。你才剛出家，何功何德要人家照顧你？除非你能為大家服務，像慈惠法師、慈容法師，他們出家幾十年了，難道會沒有人照顧嗎？你能服務十年、二十年，後輩的小師弟覺得你很偉大，他們就會照顧你。

剛才我們經過這一番講話，懊悔的現在還來得及，有人懊悔嗎？

大眾：沒有，永不回頭。

大師：永不回頭，很好。

慈容法師：記得自己講的這一句話。因為出家這條路是自己找的，不是人家壓迫的，所以要自己承擔，你自己承擔，就能生活得很快樂，不然出家以後還是三心二意，那怎麼出家？

大師：一個女人出家，如果不安心，必定是一種欲望在鼓動，不是金錢的欲望，就是感情的欲望，會給人家笑說欲望太大，所以不安心。把欲望減少一點就會安心。不要為頭髮可惜，「三千煩惱絲」剃了以後真舒服，就等於剝了一層皮，清涼自在。大家還有問題嗎？

慈容法師：剛才有同學問，如何跟師父接心？我想，至少要記得師父說的一、二百句話。

大師：佛說四聖諦、十二因緣、八正道，佛陀說什麼也要記得。

現在我答應你們的申請，我點頭，你們不可以回頭！

大眾：謝謝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