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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28 佛教面面談(二)

《南方人物周刊》訪談

時間:二○○九年七月一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客堂

提問一:中國大陸近幾年來提倡儒學,也召開世界佛教大會。請問大師,您如何看待大陸當今的佛學復興、儒學復興?

大師:在所有宗教裡,佛教有所謂「人、天、聲聞、緣覺、菩薩」五乘佛法,就像車子有腳踏車、摩托車、汽車、大巴士、遊覽車,從小車到大車也有等級之分。五乘佛法中,「人」是最基礎的,儒家如人道;基督教如天道;像老子、莊子的道家,就如聲聞、緣覺;佛教除了人道、天道、聲聞、緣覺以外,還有一個「菩薩道」。

何謂菩薩道?就是「自度度他、自覺覺人」。菩薩道不僅有人、天乘的入世精神,也有聲聞、緣覺的出世思想;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兩者融和為一,就是「菩提心」。菩提心就是所謂「上求佛道,下化眾生」,是菩薩的發心;菩提心融和了所有宗教的真善美,也把宗教界分裂、煩惱、不當的東西都排除了。

以佛光山來說,你認為我們很入世嗎?不是,我們只是很簡單的生活;我們很出世嗎?也沒有,我們都熱心為世間服務。我們以出世的心、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取得平衡,這就是「人間佛教」。慈悲、守戒律、忍耐、結緣、包容,舉凡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都是人間佛教,人間佛教實為未來宗教界的一道光明。

其實,人間不一定要佛教,人間要的是幸福安樂,不要戰爭,不要仇恨,不要鬥爭、恐怖。因此不管佛學復興、儒學復興,都能為社會帶來正面影響,尤其佛教主張慈悲、和平,乃呼應時代潮流,更有助於國家的精神建設。

提問二:在大陸,以我們切身看到的家庭問題,如婆媳糾紛、夫妻不和,彼此吵架爭執,通常有一方會尋求宗教管道,卻經常苦於身邊沒有正信宗教或佛教徒可以幫助他,反而是基督教或一些邪信宗教,他們的教徒會主動關心、慰問這些苦難的人。在這樣的情形下,往往能讓這些苦難者的心靈得到慰藉。大師,您是如何看待這樣的問題?

大師:宗教能為人生的苦難提供什麼幫助?這個問題很重要。不過,宗教還是有程度之分。一般人剛開始接觸信仰,都著重在溫情主義,尤其人碰到心靈脆弱的時候,需要感情依靠,往往希望獲得他人的幫助。等到信仰慢慢強化了,就開始要追求信仰的真理。但是,到底什麼是真理?我們要如何檢證我們所信仰的真理呢?各個宗教都有不同的說法。佛教對真理的判定,也有一定的標準:

第一、要有普遍性。一個道理,不管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講都是一樣的。它具有普遍性,沒有人會否認它,就是真理。

第二、要有必然性。人生不能更改的道理如無常、緣生緣滅,就是真理。

第三、要有平等性。人人都一樣,很公平。例如生死,有其普遍性。古今中外,不管什麼地方的人,有生就有死,這是普遍的、必然的、平等的,因此「生死」,就是真理。

再如因果,世間凡事都有因果,「因果」就是真理;凡事要成就、成功,必須靠各種因緣條件,缺一不可,「因緣」就是真理。

佛教對世間真理的印證,除了要有普遍性、平等性、必然性,還要具備永恆性、本來性、超越性、可證性等條件。如夫妻吵架,究竟誰對誰錯?它不是普遍性、必然性、平等性,只是一時的,所以不能算是真理。

因此,面對社會人生的問題,一個正信宗教能帶給人的,不只是一時的慈悲與救濟,而是能幫助苦難者從困苦中建立信心,讓世人認識生命的真諦,這樣的信仰,才能為人類帶來光明與希望。

提問三:佛光山乃至大陸佛教未來發展的主流,是否會朝向教團化、事業化?您如何看待大陸佛教事業沒有政府補助的問題?再者,您一生弘法、探索如何光大佛教,對於佛光山人間佛教目前的發展方式有什麼看法?這樣的發展形式,對大陸佛教是否也有推廣意義?

大師:我不知道。我只能說,我是一個不要錢的人,但沒有人能了解我「不要錢」的道理。我一生不積蓄、我沒有個人的銀行存款,身上也不放錢。即使佛光山在全世界有三百多間寺廟,都不是登記我的名字;甚至出門,也不需要帶什麼行李。為什麼?現在到處都有寺廟,所到之處都有飯吃、有地方住,我還要錢做什麼?再者,我沒有鑰匙,我的房間從不上鎖;我沒有抽屜,不會把東西私藏起來;我不為自己買東西,也不會叫人去買,有東西就用,沒有就算了,我就這麼過了一生,反而覺得自己擁有很多。清風明月、日月星辰、大地山河,都為我們所擁有,我還需要這些有形的錢財嗎?

佛光山開山以來,在我擔任住持時,從沒有跟人訂過契約。我覺得宗教如果還需要靠契約來約束,是一件很令人慚愧的事,於是我憑著宗教力量,佛光山四十多年來的建設,工人還是原班人馬,沒有換過一個人。有改變的,是增加了他的兒子、孫子來投入,但父執輩沒有換過一個人,我們都變成一家人了,這是世間上難能可貴的情誼,這就是道義佛法,是真正的人性,可惜一般人看不到這個層面。對於那些眼裡只看到政治、金融、商業……的人,我們只有一句「阿彌陀佛」。

提問四:過去幾十年來,台灣向大陸輸出不少優質的經典文化、經典藝術,如大師的著作,還有很多台灣知名作家、藝術家、電影導演等的作品,以及近年來台灣的流行文化、大眾文化如電視劇等,在大陸也有傳播。其中我覺得最根本的,是大師的人間佛教。您將佛教從台灣傳播到全世界,這是最了不起的功德,也是全人類,至少是中華民族還沒有人做過的事。其中的艱辛,恐怕無法用言語道盡,請問您是如何走過、完成這一段路程?

大師:我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貧苦的家庭,可是長居台灣,遊走全世界。我沒有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沒有家世背景,我只是一個窮小子,忽然擁有世界、擁有佛法,或許有的人不以為然,就像一個窮小子忽然做了大官,看起來不大相稱。所以這些年來,雖然幾個學校陸續給了我十個博士學位,我從來不敢講。為什麼?我自覺沒有學問,沒有讀過書,要這些學位做什麼?

在推動人間佛教的過程中,都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和條件。我的條件是我發心、我肯做、肯給人,自己不要,都是為人、為社會、為佛教。且看哪一個和尚能辦幾所大學、建幾百間寺廟?一個和尚能做這許多事,一定有一個道理。什麼道理?「以無為有」,「不要」才會「有」。我如果把錢存到銀行裡,如何能辦教育、文化、建寺廟?所以我的「成」,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事實上是大家共同成就,以眾為我,什麼都不是我個人的。

我在銀行沒有戶頭,我不做生意、不跑單幫,也不買賣東西。即使到大陸去,也不買東西做人情,頂多在台灣寫幾個字、帶幾本書送人,不然就是買鳳梨酥給朋友享用。說是買,其實也買不起,都是跟徒眾說:「你送來幾包鳳梨酥吧!我要帶到什麼地方、做什麼用。」他們就幫我準備了。

然而在這個社會上,一個沒有背景的人要想翻身很難。如同六祖惠能大師已經得到衣缽、做祖師了,五祖弘忍大師還是要他趕快逃命,不可久留僧團。因為他是南方的「獦獠」,弘忍大師的弟子不會容許他得到衣缽。不過我並沒有逃跑,數十年寒暑,就這樣走過來了。

現在海峽兩岸沒有統一,大陸把我當成境外的,台灣看我是外省人。到美國,他們說「你們中國的」;到東南亞,他們也說「你們台灣的」,我都不知道我是哪裡人了,不得已只好喊出:「我是地球人。」看來我的佛教事業慢慢要統一起來,跟兩岸統一一樣,都不容易。

提問五:一個團體、組織、企業,要能健全運作,前提是必須有一套很好的財務規劃。請問大師,佛光山目前的財務結構、財務來源是什麼?

大師:佛光山開山以來,就是「以無為有」,以「不要」而有,「日日難過日日過」。就是有,我們也不要,因為我們知道「要讓佛光山貧窮」很重要。貧窮,才能安住在道上、才能長久,但是外面的人看不到這一點。

為什麼要辦電視台?為什麼要辦報紙?為什麼要辦大學?就是讓佛光山不要有錢。因為有錢,大家會爭,這是人性;沒有錢,誰要當家?誰要做住持?沒有人會想要,所以沒有錢很好。一個教團,能有淡泊物欲、不奢侈、不浪費的思想,它就能存在。

目前佛光山的出家眾如慈容法師,已經做到宗務委員、教育院院長,出家快六十年了,權力很大,但是他沒有錢,也不可以管錢。佛光山的財務制度很巧妙,管錢的都是小職事,職位大、有權的人不能管錢,即「有權不管錢,管錢不掌權」,「權」和「錢」是分開的,這樣很平安。我們雖然沒有錢,卻不必憂心沒有錢怎麼辦,因為大家都懂得今天不努力,明天就沒有飯吃。所以他們每天接待信徒、認真教學、認真工作、認真辦活動。

最近上海人民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上海辭書出版社等都在出版我的書。這些出版社真了不起,他們要替你出版多少書、多少版稅,都算得很清楚,不用你追、也不要你討,很有信用。基本上,我也不需要錢,從哪裡得了淨財,就在哪裡用;我到大陸也沒想過要賺錢,是大陸的錢,就留在大陸,哪裡需要就給哪裡。我在台灣也不要賺台灣的錢,只要有錢,就讓大家做不同的事。我們不跟信徒化緣,但我們要做什麼事,信徒都知道,主動會來找我們。

提問六:佛光山那麼多巍峨、龐大的建築物所費不貲,這些經費是如何籌措的?

大師:佛光山光是建設,就是一筆龐大的數目。不過我們不要信徒出大錢,也不向信徒借錢,我們是「集體創作」。例如:一口大鐘要五千萬台幣,於是我們發起一個人一萬塊,找五千個人合力,往往信徒怕輪不到他,幾天的時間就湊齊了。所以佛光山從開山以來,不管做什麼事,始終保有「集體創作」的傳統;如果佛光山的徒眾私自化緣,那是違犯清規,是要被開除的。

因此,每一個佛光山的出家人穿著都很整齊、莊嚴,生活資具一應俱全、周到,主要原因只有一個:「個人沒有錢,一切都是公家、公有的。」

提問七:您一生弘法過程中,曾有過絲毫的猶豫、動搖嗎?

大師:沒有。儘管我走過了動亂紛擾的時代,可是從不覺得苦楚,也沒有感到委屈、風浪。在我心中,一切都不是我的。真要說有,就是過去年輕時,在大陸曾被共產黨逮捕過,他們要槍斃我;到台灣,國民黨也要槍斃我。但是他們都錯了,槍斃我做什麼?我不是匪諜,也不是國特,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和尚。幸好我命不該絕,一路至今,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這許多往事都不談了,現在我只想促進世界和平,讓人民幸福、安樂,讓大家互相尊重、包容、和諧,所做的一切,只希望能將佛教的歡喜,散播給一切眾生,吾願足矣。

提問八:大師今年高壽八十幾歲,將來您不在了,佛光山的整體事業與制度,要如何繼續維持下去?您有多大的信心?

大師:佛光山開山以來,我擔任了前三任住持;第四任開始交棒給第二代心平和尚,其後又傳給心定和尚,現在已經到第七任心培和尚,在傳承的制度上,已經慢慢熟練、步入軌道。一個僧團唯有「世代交替」,才能與時俱進、生生不息。尤其佛教強調「傳燈」,燈燈相續,佛法才能傳承下去。

此外,我們創辦的社會教育機構如大學、中學、小學,他們有各自的董事會;佛光會也有理監事會,裡面的重要成員都必須經過選舉程序,有一定的任期;甚至要選舉了,還會有競選活動,該當選的、不該當選的,都已有一套模式運作,因此這些會務不是由少部分的個人可以操縱的,這一點我比較放心。

至於法系的傳承,世間無常,未來很難說。不過三、五十年內,這樣的制度應該都能如法運作。

提問九:大師念茲在茲的是兩岸和平與人類和平。然而今天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衝突不斷,依您的看法,未來人類智慧是否有可能化解兩國的衝突?

大師:巴以的衝突是有背景的。有人說是為了石油,經濟利益的衝突;有的人認為是基督教、回教不同宗教信仰引起的衝突;而在西方國家,會刻意強調宗教問題。以目前來看,巴以問題不容易解決,這更突顯了佛教的重要。

佛教主張平等,有平等才有和平,才有民主、自由。過去的佛教都是被人欺負,但從不欺負別人,因為佛教講求和平、慈悲,肯定一切眾生平等。我覺得現在國家與國家,乃至種族之間、宗教之間,要想獲得和平,都要有「同體共生」的共識。「同體」,即是要有平等觀、包容異己;「共生」,則是慈悲接納對方,彼此共存共榮。站在人人平等、慈悲包容的認知上,那麼世界和平必然是指日可待。

提問十:您是高僧大德,以您對人類歷史的觀察,未來還會發生像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這類大規模的戰爭嗎?

大師:這個預料不準,但看人類心理的動向。佛教有一句話「一念之間」,是指我們的心剎那生滅,前念才過,後念又起,永不停歇。一個人要到天堂、地獄等六道輪迴,甚至是佛是魔,全在一念之間。回顧歷史,多少人在「一念之間」改變了他的一生,甚至一念之間,改寫了國家的命運,所以一念之間,關係重大。

未來人類的歷史會如何,會不會再有戰爭,就要看這個「一念之間」了。一念之間,人類可以和平相處;一念之間,也可能兵戎相見。

提問十一:如果全世界都建立民主體制,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嗎?

大師:實現全世界民主體制並不簡單。綜觀人類歷史,本來可以和平解決的事,卻因為人類有好鬥的天性,為了滿足一己之利益和欲望,大多採取決鬥的方式來解決。有決鬥,必然有失敗、有輸贏,但人卻還是要鬥,從而引發人我、族群、政治、經濟、宗教等種種鬥爭;當然也不盡然全是如此,也有愛好和平的人士,因此我看這個世間都是「一半一半」的。

所謂「一半一半」,白天一半,晚上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愛好和平一半,喜好鬥爭的也是一半。所以佛、聖者,也只能擁有一半的世界,另一半是屬於邪魔外道的世界,佛與魔永遠都是共存、相互對待的。

既然是一半一半,我們只要盡心盡力,將好的、善的一半做得稍微好一點,去影響不好的另一半,至於影響多少,就不要寄予太大的希望;任何人能接受好的一半,壞的一半裡自然減少。如果想要以這一半來統一另一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此,人間能以慈悲與智慧,尊重與包容,將一半一半的關係賦予平常心、正常化,這個世界就能共存共榮。

提問十二:您如何看待二○○一年,回教世界以極端勢力挑戰英國、美國的「九一一事件」?有人站在人道的角度,認為這是違反人類道德的事;但也有人認為,這為美國以武力報復恐怖組織,提供了一定的正當性和合理性。您如何看待後者的說法?

大師:九一一事件,不但是美國人的傷痛與損失,也讓全人類對恐怖分子的行為感到不安。不管站在哪一方的立場,對這許多無辜的人命,都不能說它是正當的、合理的。因為說這種話的人不是當事人,不能為了逞一時的報復之快,卻不顧念這許多無辜者寶貴的生命,因為「生命誠可貴」啊!你如何對這些受害者有所交代?因此這是不當的說法。

凡是在這個世間上,法律、道德所不容的,都應該視為不正當,不能編造那麼多理由來牽強狡辯,要懂得「認錯」最好。其實,美國對恐怖分子的因應之道,除了武力制裁之外,應該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如輿論、經濟封鎖、限制旅行,或以慈悲的力量來影響對方,讓全世界的人知道美國是一個愛好和平、有愛心的國家,不一定要使用武力。

提問十三:您的一生,從小就經歷日軍侵華,也見過許多戰爭與死亡。直到今天,世界各地依然戰爭不斷。請問大師,我們要如何理解佛教所倡導的「慈悲」?

大師:「慈悲」不是佛教徒的專利,而是一切眾生共有的財富。有人說,慈悲就是愛,但世間上的愛有染汙性,處理不當,反而成為煩惱的來源。真正的慈悲,是淨化的、昇華的愛,是無私而充滿智慧的服務濟助,是不求回報的布施奉獻,是成就對方的一種願心,有愛心、智慧、願力、布施的愛,就是慈悲。

佛教的「慈悲」也有很多層次,其中一個是「有緣的慈悲」。比方說,對待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同鄉、同學、同事、鄰居,與對待別人是不同的;或者自己的同胞、同種族,也會另眼相待,這是「有緣的慈悲」。也有「無緣的慈悲」,給人快樂,不一定要有關係。雖然彼此素昧平生,但你現在有困難,需要幫忙,我都能無條件協助,這就是「無緣的慈悲」。

另外,有的慈悲是熱鬧的,也有寂寞的。什麼是「熱鬧的慈悲」?如四川汶川大地震,整個社會動員起來,發揮愛心捐獻;電台、電視、報紙也爭相報導,鼓動老百姓參與救災、出錢出力,這就是「熱鬧的慈悲」。但是有誰關注到陋巷裡還有很多苦難的人?因此我們的社會更需要「寂寞的慈悲」,就是默默行善,幫助被社會遺忘的苦難者。許多住在窮鄉僻壤的苦難災民,甚至生活艱難、殘障無依的不幸者,更需要社會大眾伸出援手。「熱鬧的慈悲」容易有,「寂寞的慈悲」比較孤獨,少有人會去想到。

也有分「有相的慈悲」與「無相的慈悲」。別人看得到、有為的、要求表現的、要有名的、要人家讚美的慈悲,就是「有相的慈悲」。「無相的慈悲」,是為善不欲人知,不管他做了什麼善行義舉,做完就放下了。

還有「積極的慈悲」與「消極的慈悲」。佛教裡勸人不殺生,就是不侵犯別人的生命;不偷盜,即不侵犯別人的財產。凡事為了避免侵犯他人而不去做,這是「消極的慈悲」。相反地,如果不殺生,還要護生;不竊盜,還要去布施;一個人有困難了,我不但不傷害他,還要救濟他,這就是「積極的慈悲」。

慈悲還有「直接的慈悲」與「間接的慈悲」、「廣大的慈悲」與「微小的慈悲」、「一念的慈悲」與「無限的慈悲」、「有情的慈悲」與「無情的慈悲」、「有求的慈悲」與「無求的慈悲」、「有相的慈悲」與「無相的慈悲」、「一時的慈悲」與「永恆的慈悲」,有種種的層次,一時之間也難以說明周全。總之一句,要改良社會的暴戾之氣,必須要有慈悲。

提問十四:放眼未來,還有哪些因素可能造成人類社會的重大動盪,甚至生存的威脅?

大師:天災人禍。天災,是來自天地之間,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抗拒的大自然災害,例如地震、風災、土石流、地球暖化等問題。人禍,指人所造作的罪業。即一些私心重、有權力欲望的人,他們掌權了以後,由於內心欲望熾盛,求之不盡;一旦求不得,便生起瞋心,進而引發紛爭不斷。如果能將瞋心轉化為愛心,那麼即使自己吃虧一點,也不致於發動戰爭。

這個世間上,除了天災地變是人所無法掌控的災難,其實很多問題都是人所製造出來的。如現今全世界天災不斷,也是因為過去人類不懂得珍惜大自然而造成的結果。因此未來要解決人間的災難,唯有人人自我覺醒,才能挽救人類的浩劫。

提問十五:大師有一句話「隨緣不變,不變隨緣」,一般人則常說「隨緣、隨緣」,但往往「不變」和「隨緣」的關係不容易處理。例如:有的人會藉「隨緣」之名,行放縱之實,或者不做自我的要求。那麼「不變」和「隨緣」的分界線到底在哪裡?

大師:社會上有的人一味隨緣,失去原則,甚至最後隨波逐流,無法自拔;有些人過分堅持原則,不能融通,反而失去人緣,障礙自己的前途。那麼,隨緣與不變的分界點在哪裡?

「隨緣」,不是放縱,不是全然沒有原則。隨緣是隨順真、善、美,隨順共存、共有、共享;隨順正面、積極、美好的一面。「不變」,是事情的原則。例如忠孝仁愛不變,信義和平不變,道義、道德、人格不變;但「不變」,也不是墨守成規,更不是泥古不化,以「你來吃飯」這件事來說,「吃飯」本無善惡;又如「來喝茶」,不過是簡單一杯茶,如果只是平常的人際往來,無傷大雅者,就不必那麼認真,不要太計較、執著,隨緣就好。

「隨緣」與「不變」兩者並非絕對,要能在「隨緣的生活」與「不變的原則下」取得平衡,才能享有自在的人生。

提問十六:六十年前,中國國民黨、共產黨發動內戰,您沒有親附政黨,為什麼後來還是選擇到台灣?

大師:當初到台灣,完全是「一念之間」的決定。那時我在江蘇宜興白塔國小擔任校長,國民黨、共產黨鬥爭,我日夜都要應付兩個黨的軍隊來校搜查,每天在夾縫中提著性命度日。

後來我回到南京,那時南京的人紛紛要到陝西延安報考「抗日軍政大學」,我看到時局已不可為,時值國內「淮海戰役」(台灣稱「徐蚌會戰」),從南京到上海的火車道邊,到處都是屍體。這場戰爭延續了好幾個月,我的一位同學發心出來收屍、救護傷患,自告奮勇要組織六百人的僧侶救護隊到台灣。

不料僧侶救護隊籌備了幾個月,主持的人忽然打退堂鼓不去了,我這一生不喜歡退票,於是把它承擔下來。臨時上陣,帶了一群人從南京趕到上海,亂世中兵荒馬亂,路上到處是屍體,社會亂成一團;去買東西,鈔票不是用數的,擺了一堆比一比就 OK 了,整個經濟完全崩潰,後來真正上船的,只剩下五十多人。

抵達台灣後,沒有團體願意收留我們,經過幾天的奔波,種種因緣不遂,僧侶救護隊只好解散,大家各奔西東。當時沒有地方掛單,在一個機緣下,我認識了吳伯雄先生的父親吳鴻麟老先生,他是警民協會的會長,也是參議員,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力量。因為他的協助,讓我順利辦妥居留證件,在台灣有了一個身分,後來還是被抓去關了幾十天,所幸得力於多方的營救,才能逃過劫難,在台灣居住下來。

那時候政府當局每一兩個禮拜要查戶口,我已經在新竹的一個地方教書,但每個禮拜六,他們會請我到街上講演,每次上街,都要先到附近的派出所報備。過了一段時間,地方辦補習班要教國語,老百姓不肯來,於是請我去教。第一天,二十幾個人來,第二天,八十幾人,後來增加到兩百多人,他們為了回報我,以後就不必到派出所報備,可以自由走動了,這是我最初到台灣的情形。

提問十七:聽大師提過,您離開大陸四十年後,再回大陸見到您的母親,只見了一分鐘。當時是如何處理您的母子之情?

大師:一九八九年回去的時候,旁邊的人太多,談話不方便,我和母親只是匆匆見了一面,沒有什麼交談;後來又隔了一年,我的母親才到台灣來,這當中都是由弟子們替我去會見、聯絡。

提問十八:那一次短暫會面,您如何平息內心的激動?

大師:不激動。會激動的,倒是後來我們到了棲霞山有一間房子前。想起當時我年少時還在那裡念書,住了八年都不能進去裡面,也不敢走近那個門口。

後來我到大陸,他們在那裡搭了高台歡迎我,過去的老師們都站到我的旁邊,硬把我推到台上去上座。人生際遇真是無常!過去不能到的地方,現在竟然要我坐到高座上去,令我感觸很深。我覺得人生還是平凡最好,一旦有了名氣,就不自由了。

提問十九:有人說,現在是所謂的「末法時代」,您同意這樣的觀點嗎?

大師:人可以創造時代。如過去我在宜蘭成立「佛教歌詠隊」,倡導佛教音樂,結果引起教界許多反對的聲浪,認為這是末法時代的歪風,會讓佛教毀滅,但我仍義無反顧的去接引青年入佛門。現今回想起來,如果當時沒有歌詠隊,今天佛教裡就不會有那麼多優秀、有擔當的人才了。

提問二十:能否用簡單的語言,為我們大陸讀者介紹什麼是「人間佛教」?

大師:關於這個問題,在我的書裡談得很多,我的《人間佛教語錄》裡也摘錄了不少。簡而言之,人間佛教,就是「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

佛說的,沒有不好,它不會造成仇恨、鬥爭。人要的,就是幸福安樂。淨化的,等於用水混濁,經過處理,淨化了。善美的,就是善的、美好的。凡是契機契理的佛法,能增進人類利益、福祉,能饒益眾生、對社會國家有所貢獻的,都是人間佛教。

提問廿一:最後,能否請大師為大陸的年輕人講幾句勉勵的話?

大師:總歸一句,身為現代青年,要愛國、愛家、愛社會。廣結善緣,與人為善,要從善如流,青年人要奮起飛揚,要走出去。

萬靜波副主編:謝謝大師接受我們的採訪。也期待將來有因緣,能再為我們開示更多的佛法智慧。

(刊於《南方人物周刊》第一八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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