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342　中國佛教概況

與世界各地研究佛法之教授及學生見面

時間：二○一○年七月八日

地點：揚州鑑真圖書館梯形會議室

各位教授、同學們，晚安，大家好！

八十四年前，我出生在距離這裡九公里的一個小鎮（江都），七十二年前我在南京（棲霞山）出家了，六十一年前，我去到台灣，三十年前到過美國。

因為我是揚州人，他們希望我在這裡做個紀念，所以就建了鑑真圖書館。鑑真大師是中國和國際往來最早的有名大德之一，我明天要去一個名為「連雲港花果山」的地方，那是講述孫悟空和到印度求法的唐三藏玄奘大師的中國小說《西遊記》的取材地，那裡有很多的猴子。

鑑真大師出生的時間和唐三藏同一個時代，都是中國唐代的高僧。唐三藏到印度取經，路途很辛苦，途中要經過沙漠之地，有八百里流沙，沒有水草，舉步艱難，隨時都會有生命的危險。碰巧他又不小心把攜帶的水囊在沙漠上潑倒了，沒有水喝，前途堪憂。但是唐三藏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寧向西天（印度）一步死，不回東土一步生。」

鑑真大師到日本去，雖然沒有途經沙漠，不過要船行於大海，十二年當中他六次要到日本，但是都沒有成功。第一次去的時候，帶了四百個隨從，其中有藝術家、建築家、醫生、農夫等，對中國文化有普及的作用，但是他的弟子不願意師父冒著大風大浪的危險到日本，在沒有辦法勸阻之下，只好向政府密報他私自出境，由政府在海上把他抓回來。

六次前往日本，有時遇到颱風，有時遇到盜賊，總之，在海洋上，也是遇到多少生命的危險。不過，他在海上萬般辛苦的時候，很豪氣干雲地說：「為大事也，何惜生命？」意思是：我到日本，是為了弘揚佛法、普度眾生，為了這個大事，何必吝惜自己的生命呢？

這次各位能來到鑑真大師的圖書館，聽說還即將出發到陝西，那是唐三藏玄奘大師翻譯經典的地方，過去中國佛教八個宗派，都是在那裡發起的。能受到唐朝這兩位代表佛教唯識宗、律宗的大師的餘蔭，很有福氣。

中國佛教有四大名山，代表中國佛教的四個特色。代表大乘佛教慈悲思想的，是浙江普陀山觀音菩薩道場；代表行願的，是四川峨眉山普賢菩薩道場；代表願力的，是安徽九華山地藏菩薩道場；代表智慧、實踐佛法的，是五台山大智文殊菩薩。

漢傳佛教和南傳佛教有不同的風格。漢傳佛教不同於南傳佛教的，大概就是這四大名山所象徵的大慈悲、大智慧、大願力、大行門的四大菩薩精神，即所謂大乘佛教的開展，因此，漢傳佛教比較多采多姿。

要了解中國佛教，除了兩千多年歷史的傳播，從中國地理上各省之間，東西南北的傳承，也可以認識佛教。四大名山的四大菩薩，推展了大乘佛教的精神，而中國佛教的八大宗派，最早則是從與羅馬齊名的西安（過去稱長安）開始的。過去佛教從印度、西域傳到中國，先要經過中國的西方，像陝西、山西一帶，所以現在那裡的佛教聖蹟很多，尤其中國佛教有一句流行語叫「跑江湖」，所指的就是青年學子在江西、陝西、山西、湖南一帶參學。

黃河的北方叫河北，南方叫河南，而我們現在所在的揚州是江北，像前天你們去的高旻寺，也是在長江的北方。在揚州這個地方，過去的大寺院、大叢林就有二十四家。

基本上，江南的佛教非常興盛，過去講到江南，像南京，古代有「金陵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稱譽，一座南京城就有四百八十間寺院。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也有一座很有名的寺院，就是傳說中「水漫金山」的金山寺，可以和這裡隔江遙望。再往前去不遠，位於江的中心，有一座小島，那是我童年讀書的焦山定慧寺。可以說，江蘇的禪門很盛，有金山、焦山、天寧、棲霞山、高旻寺等等。

如果你們到上海，再往南走就是浙江，有名的寺院有天童寺、育王寺、靈隱寺，在禪門中更具有規模。如天童寺，就有一句豪語，形容他們每天關山門時，都要「騎馬關山門」。

除了南方的佛教以外，北方佛教的禪門更樸素，在我了解，北方有很多禪門的大德、祖師，甚至各宗派的祖師。

總之，各位想了解中國的佛教，從時間上來了解，應該有兩千多年了；從地理上來了解，現在全中國都在發展佛教。

二十多年來，在鄧小平先生倡導的「改革開放」下，中國的社會不一樣了。美國之所以成為強大的國家，就是因為「開放」，才有現在的成果。你看！全世界的青年要讀書，到哪裡最好？到美國。要做生意賺錢，到哪裡最好？到美國。要移民，住到哪裡最好？到美國。因為美國很開放，社會就有自由、民主，所以就大、就多、就好。

那麼，在鄧小平先生二十多年前主張「改革開放」，為中國帶來一番新氣象後，江澤民先生也執行了鄧小平先生的「改革開放」政策，所以幾十年來，江澤民先生也改變了中國；尤其現在中國的領導人胡錦濤先生，他除了繼承「改革開放」以外，又喊出一句「建設和諧社會」，在歷史上又不一樣了。我們知道，無論西方也好、東方也好，人類的歷史大部分都是在鬥爭、戰爭中很辛苦地存在。但是自從胡錦濤先生喊出了「和諧社會」，可以說，讓整個中國不要戰爭，大家要和諧，要共存共榮。

所謂「和諧社會」，中國有五十多種民族，彼此和諧、尊重，就能和平相處；宗教有佛教、天主教、基督教、回教、道教等很多不同的宗教，也要能和諧、和平相處；語言也有幾百種方言，當然，有很多的「不同」沒關係，只要大家和諧、尊重，即使比手畫腳，也能共處。

中國人口有十幾億，這麼大的一個國家，如果社會沒有秩序，人的心靈不和諧，日子實在不好過。一個進步的國家、一個幸福的社會，需要的不單是政治的安定、經濟的成長，各種的自由、尊重也都很重要。我覺得中國的未來需要佛教，佛教可以契合中華文化，可以給予社會一些助緣。比方中國人口這麼龐大，對於道德的增長，佛教能予以幫忙；對於心靈的淨化，佛教能提出辦法；對於不同民族、社會次序的安定，佛教能提出貢獻；一個國家、社會要有善良的風氣，對於社會風氣的改良，佛教的「正知」、「正見」，當然也能提出一些貢獻。

今後，在西方，有美國的經濟力、自由民主的風範，能領導世界；在中國，則有久遠的文化，再加上領導人的遠見、改革，所以未來中國和美國會是東、西方兩個偉大的國家。過去我希望東、西方的文化能可以和諧，我現在住在台灣，當然我是中國人，也希望海峽兩岸，不管人事也好、宗教也好，大家都能和諧相處。

現在我也提倡響應胡錦濤主席的「和諧社會」，因為佛教所謂「和尚」，就是「以和為尚」；所謂「六和僧團」，釋迦牟尼佛成立僧團時，主張「六和」，第一是「法制要平等」，第二是「思想要統一」，第三是「經濟要均衡」，第四是「語言要無諍」，第五是「身體要共住」，第六是「心意要歡喜」。

不過，我在佛門七十多年來，結合「人間佛教」，再把它縮為「五和主義」，從個人到世界，分別是：第一，自心要和悅；第二，家庭要和順；第三，人我要和敬；第四，社會要和諧；第五，世界要和平，當然這是最終極的目標。

和平、和諧是非常重要的。我個人在這個人間八十多年來，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飄泊中過生活。我出生的那一年，一九二七年，正是蔣介石和軍閥孫傳芳在我家門口會戰殺人的時候；我十歲的那一年，則逢上中國和日本戰爭，經常地，飛機從上空丟下炸彈，把我從床上震落地面；在我青年的時候，國民黨和共產黨鬥爭，隨時都可能生命結束。現在中國社會像我這樣年齡的人，還能僥倖存在的，真是不容易，因此，我感到這個世間沒有比「和平」更重要的事了。

西方社會講究自由民主，不過，社會自由民主了，人卻不快樂，那也不是最究竟，我們人類要的是幸福、和平、安樂，其他都不重要。只是現在有一些宗教倡導神權，讓神來操縱人類的幸福、快樂，實在不甚合理。人類很聰明，創造出很多的神明，但是現在應該要再提升，自己創造出自己在世間的幸福、自由。

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個限度，健康也有一個極限，就像氣候有春夏秋冬，物質有成住壞空，人的身體也會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的現象，我們無法左右。不過，在我們有生之年，在我們有力氣、有思想的時候，應該盡力來實現我們的願望。

我不敢說是跟你們講演，只是大家有緣，正好我從大覺寺要到連雲港，途經鑑真圖書館，由於我與這裡的因緣關係，而有今天這樣的一個聚會，來向大家表示敬意。我們留下一點時間，各位有什麼問題要跟我談嗎？現在歡迎提出。

提問一：我是加州大學學生。您年輕時得到瘧疾，師父給了您半碗鹹菜，後來身體好起來了。請問大師，當我們身體不好時，應該如何處理身心健康？

大師：身體的健康要保養、要運動，心靈的健康更要從修行裡慢慢獲得。人的心裡有很多毛病，你們都知道的，身體的毛病像感冒、頭痛等，種類有很多，不過心裡的毛病更多，像貪欲，就是一個很強的毛病。當然欲望也是人類生存的需要，但是過分了，就會成了煩惱。好比有了一張桌子，又想占據另外一張桌子；有了這一棟房子，還想要有另外一棟房子。人在這個世界上，總希望愈多愈好，事實上，多了以後也很負擔。

假如貪欲的毛病很重，可以學習喜捨。比方我有兩個茶杯，覺得自己不需要那麼多，就一個給別人；我有一百塊錢，你沒有，我也可以幫忙你一點。在佛陀的教法裡，有所謂「小小布施」，我覺得美國人就有這種精神，像我在洛杉磯西來寺，看到美國人每次進到寺院都會給一塊錢。

有的人生來就有窮病，他不希望給人，而是希望你給他，只想接受就是乞丐命。有一次，閻羅王對著一隻猴子說：「你去做猴子，不可以做人。」猴子抗議道：「他們都能做人，為什麼我不能做人？」閻羅王說：「你來。」就在牠身上拔了一根毛，猴子不自主地唉唉叫了起來，閻羅王就取笑牠說：「像你一毛不拔，怎麼能做人呢？」

所以，貪心要用喜捨來對治，瞋恨心要用慈悲、柔軟、溫和來對治。現在我在佛光會倡導「三好運動」：身要做好事，口要說好話，心要存好念，我想，身口意都能不斷淨化，身體就會健康了。身心的毛病很多，佛教說有「八萬四千煩惱」，當然也就需要各種法門來對治。

提問二：我是普林斯頓大學學生。佛光山傳法到西方的過程中，您覺得有哪些途徑比較有效？有什麼比較障礙？

大師：我想，我們到西方去，最大的障礙就是語言，除了語言，就是文化不同。不過感覺到很好、很慶幸的，就是大家的友誼，彼此尊重，彼此友好。我到美國去，最感動的是在路上走路的時候，不管彼此認不認識，大家都會說：「哈囉！」「How are you？」這個很好。中國佛教講大乘佛教有六個法門可以得度：

第一是「布施」，我覺得美國人對全世界的苦難都肯樂助。

第二是「持戒」，就是守法，美國是一個法治的社會，我覺得它很可愛。

第三是「忍辱」，我發覺美國小孩子有時候待在房子裡不吵不鬧，和大人一起搭飛機，也都是靜靜的，這需要很大的耐力。

第四是「精進」，就是勤勞，在美國，早上五點左右就會看到高速公路上有很多車，那就是一種動力；工作的時候，也不是做給哪一個人看，他覺得那是我的責任，我就要把它做好。

第五是「禪定」，美國人的定力、安然，在各個民族裡是很相當的。

第六是「般若智慧」，有時候，中國人到美國人的店裡買茶杯，一個兩塊錢，買六個，中國人很聰明，不用想就能算出多少錢，覺得很簡單。但是美國人不是，他是一個一個地算，二塊、四塊、六塊……這就讓中國人覺得：「老美好笨哦！」可是很笨的老美，為什麼他們的科技那麼先進？所以，不笨啊！他們是很有智慧的。

我看美國人做事很認真，我個人到了美國，也很尊重美國的文化，覺得他們很優秀。

提問三：我是維吉尼亞大學學生。請問大師，佛教對您的改變是什麼？

大師：如果我說「佛教把我改變得很好」，那有自我宣傳的嫌疑。但確實，佛教改變了我的一生。基本上，我在人間幾十年，除了年輕的時候，後來的幾十年，至少五、六十年來，我沒有買過東西，沒有上過街。所以佛教改變我的，第一個就是：我不要錢。當然，有時候寫文章會有稿費，還是有收入，那麼我就拿來辦學校、建圖書館，給大家使用。假如沒有佛教，我怎麼能做得到呢？

現在如果有人對我不好，講話講得很難聽，批評、謾罵，我也不會太計較。心想：「你才講那麼一句話，我就要生氣嗎？我才不上當呢！」甚至現在人老了，生死很快就會來到，我也不會懼怕，因為我認識到生命是死不了的。好比花的種子、豆子的種子，收成以後埋到土裡，又會再開花結果。人死了的是身體，另外一個生命還是會再來的。所以，人要珍惜這個生命，後面還有繼起的生命。

身體等於木柴燃燒，一根燒完了，再換一根、再換一根……不斷地接續下去，儘管一段、一段不同，但是生命的火是不熄的。生命又像手上的念珠，一期一期的生命，就如同一顆一顆的念珠，業把我的生命串連在一起。所以，佛教所影響我的，就是讓我明白什麼事都沒有那麼嚴重，生死也不是那麼可怕，佛教給我們很安心。

提問四：我受過三皈五戒，去年開始吃素，但是受戒過後，在社會的生活，可能有一些地方不能和一般人一樣，在我心裡，我非常願意過清淨的生活，也知道〈普賢十大願〉裡有「恆順眾生」，但是如果我恆順眾生，就不能好好持戒，如果持戒、吃素，又和別人的距離很遠。請問大師，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大師：對於這個問題，我只用四句話告訴你。

第一、要隨緣生活：因為世間一切都有因緣，所謂「各有因緣莫羨人」。

第二、要隨遇而安：你遇到了，好比睡到這裡、睡到那裡，都要很安然。

第三、要隨喜而作：學佛要學出歡喜來，很歡喜對人好，工作、服務也都要很歡喜。

第四、要隨心自在：我們的心能朝好處想，就會很安然、很自由。

提問五：我是以色列大學同學。我來自以色列，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阿伯拉人有很大的衝突、矛盾，大師能不能來以色列幫我們解決？

大師：解決衝突的方法，第一、要無我。兩邊的我執太重，有「我」，就容易起衝突。中國字的「我」就是干、戈，所以「我」是鬥爭的起源，「無我」才能和平。

第二、要慈悲。我不願你受苦，我要給你幸福，就和平了。我覺得人類要共生、共榮、共有。

第三、要忍耐。何必要你死我活呢？大家歡歡喜喜各自生存，能互相幫助最好，不能幫助的話，就你活你的、我活我的。

第四、接受聯合國的調停，還是很好的。如果我就這樣去以色列，基督教會打死我，回教也會打死我，那就更加有糾紛了。

信仰，不必要你和我一樣，信仰什麼都很好。我是主張一個人可以信仰兩個宗教的。好比你們讀書，有的人不是讀兩個碩士、兩個博士學位嗎？你們吃菜，一道菜、兩道菜，能再多個兩道菜也很好；有一件衣服，再多一件也很好啊！所以我覺得不必只有一個。

當然，這是指信仰方面，但有些方面就不能有兩個，比方老婆不能有兩個，丈夫也不能有兩個，可是兄弟姊妹多多益善。

提問六：當您遇到困難的時候，怎麼鼓勵自己繼續往前？

大師：像我們出家人，也會有困難、挫折、煩惱、痛苦的時候，但是很奇怪，一站到佛前就沒有了，拜下去就沒有了，或者禪坐一下，就都不去管它了。想到佛陀，他的犠牲、服務熱忱，我們做弟子的也要向他學習，不一定只是拜佛，也可以行佛，奉行他的做人處事。

提問七（斯里蘭卡瑪興達教授）：感謝能在這裡見到您。從佛光山的故事裡，知道佛光山的建築是您寫作寫來的，您為大眾寫了很多的書，可以請大師再給我們說一說嗎？

大師：人，要做自己的雕塑師，你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子，就要從思想、行為去表現。過去我因為家庭貧窮，沒有讀過書，從小就想到要給人讀書，所以一直努力在辦教育；過去我常常為了吃飯的問題感到很困難，所以我現在建寺廟，就一心想要給人有飯吃，吃得歡喜。我覺得，人貧窮、貧苦是很難過生活的，貧窮也是救不了的，但是能夠在別人急難的時候，助人一臂之力，是很歡喜的事情。我不感覺到我是很好的人，我只是學習佛陀而已。

我從你的音聲裡聽出你很慈悲。你在哪裡教書？（答：英國）假如有機會，歡迎到我們佛光大學、南華大學授課。

台灣的教育部，好多年來都不承認佛教教育，直到四年前，終於准許我們的佛光大學設立「佛教學院」。現在我們缺少教授，大家有緣也可以去學校看看，了解了解。目前有兩百多個佛教學系碩士班和學士班本科生，我們都有提供獎學金。另外還有來自英國、德國、莫斯科的教授，最近也有幾位美國的學生要去佛光大學佛教學系讀書。

只要你們習慣離開家，那個環境很適合讀書，歡迎你們。你們兩位這麼高，我們中國人都比較矮一點，我要為你們打造長一點的床。Sit down please.

這裡有英文版的書，鑑真圖書館的執行長代表送給你們。講話是講不完的，大家後會有期。Thank you very mu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