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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24 佛教是中華文化

美國《紐約時報》駐北京記者張彥採訪

時間:二○一六年九月廿九日

地點:佛光祖庭宜興大覺寺

大師:我十二歲在棲霞山出家,這是我出家的祖庭。這一位是佛光山的長老慈惠法師,他跟我出家已經六十多年,八十二歲了,他們都是從年輕的時候就到宜蘭念佛會唱歌。我現在九十歲,幾十年糖尿病,讓我眼睛看不清楚,知道前面有人,但看不清楚是什麼人,耳朵也重聽,都是他們幫忙我複述。我不忌諱問題,你們也不用按原來的什麼計畫提問,可以自由閒談,什麼話都可以問。

提問一:非常高興來到大師的祖庭大覺寺,也很榮幸大師百忙中能接受我們的專訪。請教大師,佛光山在中國大陸地區弘揚佛法的初衷是什麼?

大師:我一生並不只是想弘揚佛法,可以說我更想宣揚中華文化,安慰人心、淨化人心,所以我辦教育、辦文化事業。最近我有一本《全集‧初編目錄》出版,等一下送給你。我這一生寫了三千多萬字的文章,內容不完全都是佛法的,也有社會上做人處事的道理。

中國人愛中國是理所當然的,大家語言相同,生活習慣也都一樣,尤其我沒有種族觀念,套一句孫中山先生的話「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對所有的民族,甚至對少數民族最為尊敬,何況廣大的中國人都是同胞兄弟,有血緣關係,所以做一些微薄的貢獻,這大概就是我在中國大陸的初衷。

提問二:大師!請問您,現在中國普通的老百姓,他們想從佛教當中,尋求到什麼樣精神上的價值觀?或者是佛光山在大陸的活動,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來滿足大陸老百姓的需求呢?

大師:一般人需要的是什麼?我想,在世間,人所需要的,不外是要錢財、要愛情、要榮華富貴。但是他們跟到我,不是要這些,他要安心、要平安、要歡喜、要快樂、要安全。在這方面,我應該給他們鼓勵,給他們增上,給他們超越,讓他們跟我有緣分接觸到,或者影響到,讓他們可以得到身心的解脫、自在、安穩。我想,我和他們應該就是這麼一點關係。

提問三:很多人覺得改革開放以來,主要的目的是賺錢,變成富有。但三十年、快四十年以後,他們覺得不夠,想再尋求一些新的,或者傳統的價值觀,您覺得在這方面,佛光山可以給予他們什麼嗎?

大師:我想,價值觀還是要回到中華文化上說,像儒家思想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或者禮義廉恥,對於中國人還是很需要的。其實,道家是中國傳統的民間信仰,只是現在教義慢慢落後了。《道德經》的「道可道,非常道」是出世思想,儒家則是入世精神,至於佛教,既有出世的思想,也有入世的精神,正好在兩者中間,我們是中道。

現在大陸許多人富有了,但是有了財富不夠,還要懂得有禮貌,講話要小聲,待人要有誠信,不要爭先恐後,要互相尊重、互相包容,講究人我之間的關係,有情有義。這是現在中國社會所需要的。

提問四:您覺得現在政府領導支持您在大陸的弘揚嗎?

大師:他們愛護我,我也支持他們,彼此彼此,不是一定以哪個人為對象。佛教講「依法不依人」,不管政治上什麼人物,誰當家作主,我們就擁護誰。佛教不參與政治,但是尊重國家的領導人,尊重國家的倫理、法治,這是佛教說的「尊重」。

自古以來,佛教和文化、民族是不抗爭的,佛教是很和平的。我想,你們在中國久了就會知道,出家人可以沒有用,但是要有慈悲心,他寧可以不做很大的貢獻,至少對人要止惡向善。當然自文化大革命以後,佛教受到很大的摧殘,使得現在佛教新生的一代缺乏人才、缺乏教育,沒有樹立好的形象,在這方面,我也鼓勵我們的佛教同道們要努力,要向上提升,這是我們人類彼此都應該共同要求的。

提問五:我看了一份資料,它介紹佛光山,說佛光山像一個百貨大樓,因為有很多東西給各種不同的人,可不可以解釋一下呢?

大師:我個人的性格與從小的家庭環境有關係,我從小家庭貧窮,不過我並沒有覺得自己貧窮,我有一雙手、兩條腿,眼耳鼻舌俱全,可以努力做事,怎麼能說窮呢?出家以後,常住經濟上當然也是貧窮。不過,到現在,要說我窮嗎?我辦了五所大學。只是說,要建一所大學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在台灣,辦一所大學至少要有五十公頃的土地,要有多少億的錢先存放到銀行,因為政府也怕我們辦得不好,要他來善後。但是我個人既不生財,也沒有什麼力量,怎麼做得到呢?這就要靠緣分了。我們發起「百萬人興學」,很多的緣分就不斷地湧來。可以說,大學的興辦是這一百萬人的團隊在幫助我辦理的。除了辦大學以外,我們也辦出版社、辦報紙、辦電視台,甚至在全世界五大洲也建了三百間寺廟。

我的人生是「給」,不像一般人是「要」。我要人家的,就表示我貧窮;我不要人家的,就表示我富有,所以人生應該要「給」,要用報恩的心為大家服務。因為這樣的心態,我也獲得一些信徒的支持,支持我共同創立佛光山的事業。那麼有人要養老,我就建養老院;有人委託照顧孤兒,我就成立育幼院,至今五十年來,已有八百對孤兒成家立業,最老的也都六、七十歲了。我們把他們當王子、公主,給予厚待,讓他們就讀好的學校,如今他們在社會上有的當記者、有的做藝人、有的做教授,在各行各業都有。

其實,一對父母要養很多的兒女,負擔並不容易,而我是個出家人,沒有兒女,但光是孤兒,就養了八百多人。另外,出家的徒眾也大概有一、兩千位,我要供應他們衣食住行及讀書,早期他們都是留學日本,現在大多到西方留學,像大覺寺都監妙士法師就是在美國留學的。四十年前,到西方不方便,所以就近到日本留學;近三十年內,才到歐洲、美國,像耶魯大學、加州大學、紐約大學的留學生、博士生,也有好多個。

佛光山博碩士大概有兩百多人,其他至少也都大學畢業。為什麼我要栽培他們?好不容易出家,不可以讓人看不起,要做有知識的、有教養的出家人。像慈惠法師,現在是大學的董事長;慈容法師在澳洲、歐洲等地成立了二、三百個佛光會,有幾百萬個會員,他是祕書長;國民黨的榮譽黨主席吳伯雄先生,就是我們佛光會的榮譽總會長。

妙士法師是湖南衡陽人,在台灣出生,我送他到美國讀書,念完書回來後,因為是湖南人,就讓他到中國大陸服務。在大陸十六年間,最初是在南京,後來在上海,現在到祖庭,他很用心在恢復祖庭,在這裡建設也有七、八年了。我們以四海為家,調到這裡、調到那裡,都是一樣。

現在佛光山有將近一千位出家人分散在世界各地,也都是可以調動的,在這個國家不習慣了,喜歡哪個國家,就到那邊去;對哪種語言有興趣,就到那邊去學習。所以佛光山在世界上發展,大概有七十個國家,有我們的道場在那邊為大家服務。所謂「人生以服務為目的」,在佛教「廣結善緣」,因此一路走來,我們都是給人歡喜。人生到世間,不是為了煩惱,不是為了痛苦而來的,是為了歡喜,所以我們的傳教,也不只是傳教,是要傳達歡喜給大家。

提問六:您對佛光山在大陸的發展覺得滿意嗎?

大師:大陸還滿進步的,對於宗教雖然有一些限制,不過我接受他們的好意,讓我們境外人士也能回到中國恢復祖庭。基本上,在大陸,我感到很順利方便,為什麼?像我經常在四處講演,一般來說,過去的出家人及宗教是要受到限制的,可是我並沒有覺得,每一次講演,都是幾千、上萬的聽眾,沒有受到阻止、限制;甚至我辦理事業、舉辦戒會,他們也沒有說我不對。尤其現在人民出版社還出版了我的書。或許他們知道我認同中華文化吧!

中華文化在佛教裡不能缺席。如果沒有佛教的語言,我們恐怕連講話都會很困難,比方:煩惱、善惡、因果、結緣、命運、報應等等,都是佛教的名詞。甚至我們吃的食物,像胡蘿蔔、胡桃、胡瓜等等,也都是佛教初傳中國時,由出家人從西域胡人居住的地方帶到中國的。所以,如果沒有佛教,要素食都會很困難。何況在中國社會裡,因果報應、業力、做人要結緣才有好報、做好做善才有未來等等這些觀念,對於安定社會、重整道德、樹立自信也都有一定的貢獻。

說到在大陸的發展滿不滿意,我往來大陸很多年了,大家都很厚待我,並沒有讓我感到很困難。像妙士法師十六年來在大陸,政府還要讓他做什麼政協委員的。當然他並不在意,都是說:「不用!我做出家人就好。」因此,這一代的領導人,可以說對我都特別友愛、特別友好,有時候還會索取我的書去閱讀。

現在中國大陸人士,除了上網以外,閱讀的人口也比台灣多,喜好讀書。因此,我們的書籍在大陸,經常都是幾萬本以上的發行量,像人民出版社今年八月為我出版《人間佛教回歸佛陀本懷》,第一版就不知道印刷了多少萬本,發行才沒幾天就缺書了,現在忙著要再印刷。

提問七:我採訪過河北省石家莊靈光寺,我看習近平主席挺支持佛教,大師您覺得呢?

大師:感謝國家主席對人平等。當然,宗教也不一定僅限於佛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也都要注意到,不可以偏頗、不公平,在這方面,我想習主席對一切宗教都是尊重的。不過,佛教對中華文化,甚至對過去他的家庭,影響比較多,很自然地他接受的也就比較多。

我記得在台灣做過光啟社社長的丁松筠神父,跟我說:「假如你在美國出生,可能會是個很優秀的神父;假如我在中國出生,我可能就是個很好的和尚。」這是因為我們出生的地方不同,在中國就做和尚,在美國就做神父。所以,人生的緣分很難說。其實,在宗教裡,佛、上帝、觀世音、媽祖,都只是一個名詞,真正講都是我們自己的心,我心中是什麼,他就是什麼。像中國民間信仰,我相信土地公,他就是土地公;我相信城隍爺,他就是城隍爺;我相信媽祖、觀音,他就是媽祖、觀音;我相信耶穌、釋迦牟尼,他就是耶穌、釋迦牟尼。所以,信仰就是信自己,我的心是什麼,我就信仰什麼。

實際上也沒有什麼釋迦、耶穌、觀音,信的還是我們自己。我想耶穌、佛祖、觀音,都不要我們信他,信仰的意義是信仰自己,相信我能、我可以、我會、我要向上、我要超越,自信才是重要。佛陀入滅前告訴阿難說:「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我認為很有意義。這句話就是說,你要皈依自己,要皈依真理,不可以隨便皈依其他。信教就是信自己,這是最重要的。甚至我們不但信自己,還要把信仰的利益,信仰對人生的改進,對人生的超越,對人性的擴大、昇華,尤其是信仰的歡喜,自我的安慰、平安傳遞給每一個人,增加存在世間的力量。

提問八:佛光山現在在大陸有多少信眾?

大師:在佛教一向不重視數據統計,為什麼呢?佛教講數據都是無量無數,講時間都是無窮無盡,講空間都是無量無邊,太大太廣,沒有辦法用數據來表達。另外,基督教、天主教徒,他們來到這裡,也是我們的朋友,跟信佛教沒有兩樣,一樣受到我們的尊重。

像台灣有一個經濟學者高希均教授,他是遠見天下文化出版社的社長,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終身教授,他跟我來往三十年,我都勸他:「你不可以皈依佛教,因為你的家庭都是信基督教,皈依佛教也不好呀!你就好好做你的學者吧!」我們是三十年很好的朋友,但我覺得信仰是個人的事,不必在外相上計較。

天主教有個單國璽樞機主教,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有一年除夕夜,他上佛光山,正好佛光山有好幾千人在齋堂過年圍爐,我因為已經退居,沒有出席。後來我們兩個人就一起吃年夜飯,我說:「主教!你怎麼有時間到佛光山來?」他說:「過年,大家都回家了,我就來跟你吃飯呀!」所以,這就是我們修道人的生活,大家都回家了,我們自己要照顧自己呀!不但自己要照顧自己,做天主教的神父也好,做佛教的和尚也好,還要祝福世間的人,讓這個世間多一些善美,多一些緣分,增加人間的色彩,人間才美麗。

提問九:您覺得大陸的居士最大的需要是什麼?

大師:他們需要佛法、需要安心。但是現在的社會,附佛外道很多,到處都是迷信、鬼神、邪道的信仰,真正的佛法信仰者很少。真正的佛法是慈悲,是智慧,是沒有執著,是沒有人我對立,是人我一家。他們需要佛法,有佛法的人才有凝聚力,你我對立會吵架,夫妻對立會離婚。所以,同一家人,台灣和大陸,兩岸一家親,我們不但兩岸一家親,全世界的人類也都應該是相親相愛、互相尊重、互相包容,才能達到未來和平的一個社會。

我個人希望世界和平,但是和平並不是一下子就能到達的,要先從自己做起,我的心要和悅,然後再到家庭要和順,父母、兄弟姐姊妹彼此你愛我、我愛你;再來推到社會、朋友、同事,大家相互和敬,尊重禮敬他人;然後再到社會和諧;整個家庭、社會都和諧了,再慢慢到世界和平,世界才有希望。當然世界和平是很難達到的目標,不過我們不要灰心,先從自己做起,再慢慢擴大。

提問十:您現在大部分的時間在大陸還是在台灣?

大師: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一生在哪裡。我在台灣六十七年,台灣不稱我是台灣人,他們說我是外省人,為什麼?就表示我是大陸人呀!有一次我回到故鄉探親,家鄉人因為我離開幾十年,也不認識我了,說我是台灣來的和尚,也不稱我是揚州人。像我這樣子的人,為了弘法、為了佛教,在世界雲遊行腳,到處來去,後來我就想,你們都不稱我是哪裡人,我就做「地球人」吧,地球會要我的,地球不會叫我離開,地球是我的,我也是地球的。所以我到美國去,就說「我要回美國」;我到巴黎,就說「我要回法國」;我到歐洲,就說「我回歐洲去」;我到台灣,就說「我要回台灣」;我到大陸,就說「我要回大陸」。我一直都是「回家」,沒有去哪裡,到處都是我的家,我以四海為家,地球就是我的家。

我這一生,叫做「貧僧」不為過,因為貧就是貧窮。實際上我也不貧,我一生沒有買過東西,也沒有積聚,我沒有登記有財產、房子,也沒有存款。我幾次來大陸,身上都沒帶過一塊錢,但這並不表示我沒有,我到哪裡都有呀!有人給我飯吃,有人給我住宿,有人接待我,我覺得世界都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不過一切也都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我怎麼可以據為己有?不是我的,大家與我共有,共同生在這個世間,共同擁有這個世間,就叫做「共生共榮」,共同光榮。大概做好一個宗教徒都應該有這種心胸。所以大家不用去分別你信仰什麼,他信仰什麼;你什麼地方,我什麼地方;你什麼國家,我什麼國家,沒有這些分別。

整個世界有七十多億人口,雖然人心各有不同,但是所謂「同中求異,異中求同」,我們要尊重不同的存在。儘管有不同,但是人的本性,所謂「人之初,性本善」,都是向善的,這不就是一樣嗎?所以我想,就算是恐怖分子,我們只要對他慈悲,只要對他愛護,只要對他尊重,他就是我們的朋友,就是我的兄弟,不要硬碰硬,就不會對立。對於恐怖分子,如果用暴力去逼迫他,在佛教認為以鬥爭對治鬥爭,用武力對付是不能對治的,要用和平、慈悲、愛護、仁愛才能改變這個現實。

十多年前,美國九一一事件後,《洛杉磯時報》來採訪我,我也提出美國對恐怖分子要慈悲。但是後來他們沒有發表,大概是覺得我這番話不合他們的胃口吧!

提問十一:您怎樣看本土化呢?

大師:我認為我們到了哪裡,就是哪裡本土化。例如在美國,我是好幾個地方的榮譽公民,既然我是公民,不就是本土化了嗎?

我剛才講的四海為家的人,有地球人觀念的人,不要人我對立,都可以本土化。「本土化」就在一念之間,思想改變。你們來這裡,不要覺得是到佛教的地方,要覺得這裡很好,跟我的家一樣,那麼你就本土化了。所以,我在世界各地「回家」,就是本土化。佛光山在德國有個寺院,裡面全部都是德國人在幫忙打掃環境、引導參觀,這就是本土化。所以,這一次佛光山知道管理這間寺院的法師本土化做得很好,還特地贊助他、獎勵他。

我們這裡,每年都有非洲的「天龍隊」來表演直排輪舞龍。我想假如醫學發達,能把黑人的膚色改變,大家都成白人,就沒有分別。在台灣,我們也感到很困難,為什麼?台灣人一般對黑人不了解,像在佛光山齋堂吃飯時,黑人要為人添飯,有的人看到黑人都感到很害怕,讓黑人就很難過,跟我說:「師父!我們黑人跟大眾相處有困難。」我說:「不要緊,你自己要有尊嚴,自己要有信心。黑是最美麗的顏色,鞋子不是有黑顏色嗎?很漂亮呀!」所以我是覺得色彩愈多愈好。

幾十年前,大陸人都穿灰色的衣服,不是那麼好看,現在大家穿各種顏色的衣服,多美麗呀!世界需要色彩,世界需要好多的顏色,不同的顏色不要緊,同樣地,世界需要很多人種,甚至高的、矮的、男的、女的,這樣很好呀!大家共同存在。隨著時代的發展,佛教也是一樣,也要調整,不調整會落伍,要隨時代進步。

《紐約時報》的所有同仁、同儕,我們祝福你們,大家平安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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