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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8 讀一流書

人間衛視《讀一流書》節目採訪

時間:二○○三年二月廿六日

地點:佛光山台北道場

高希均教授:各位愛書的朋友!歡迎收看《讀一流書》節目。今天我為大家邀請到貴賓裡面的貴賓,那就是星雲大師。

大家都知道,大師創辦了「人間衛視」,可是他自己絕少出現在這個頻道上。一年多前,大師邀請我來嘗試主持《讀一流書》節目的時候,我跟大師說:「如果我夠勇氣來嘗試這個節目的話,能不能夠請到您?」大師很慷慨地說:「如果你請我,我會來。」今天非常感謝大師,第二次出現在我們這個節目裡。

今天想跟大師請教兩個大題目,一個叫「讀書」,一個叫「處世」。天下文化十分地榮幸,在去年(二00二)五月分的時候,把大師寫的文章,用心地挑選之後,出了兩本書:《星雲大師談讀書》、《星雲大師談處世》。這兩本書出版之後,可以說引起了很大很大地回響,特別是年輕人、知識分子、或者是中產階級。所以,今天來跟大師請教,對這兩個題目發表看法。

第一個問題想請教大師的是,您常說自己一輩子沒有拿過學校的文憑,包括連小學的證書都沒有,幼稚園也沒有讀過,但是我們都知道,您有很多榮譽博士。我們也知道,您之所以有這麼大的文化事業發展,跟當年自己寫書、出版書、累積稿費有很大的關係,您能不能從這裡跟我們說一說讀書。

大師:讀書跟對佛教的信仰,好像是我一生的事業。最初,也沒有人教我讀書,但是我知道,不讀書,無疑沒有未來。當時,沒有書讀,也不會讀。我十歲的那一年,剛好抗戰開始,南京的師範學校都撤退到大後方,圖書館裡的藏書很多,也沒有人要了。那時,我們就把它搬到寺廟裡,收藏這許多寶貴的書。後來,寺院裡就叫我做圖書管理員,我也有一個機會讀書。可以說,我是從中國的小說看起,第一本看的小說是《精忠岳傳》,接著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這許多中國古典小說,幾乎是無所不看。慢慢地,看到西洋的小說,從小說對文字產生興趣以後,我才慢慢地進入到佛學的領域。

幾年後,就會看報紙了。不過,最初的時候,連報紙都不准看,怕我們這些年輕人看了報紙,修道就會分心、心有旁騖。我從棲霞山到了焦山以後,比較開放,我不但替報紙的副刊寫文章,很僥倖,也都錄取了。這給我很大的興趣,甚至到最後,我記得有一個《新江蘇報》,報館還請我做了副刊的主筆。就這樣子,一直與讀書、寫作、信仰交會。

十年後,我到了台灣。在佛門裡,我沒有什麼專長,像佛事、唱誦、經懺,都非我所長,講經說法也不夠分量,我就寫文章。所以,在最早期的報紙、雜誌,甚至電台,我都投稿。投稿也有一點小小的稿費,但是我不一定看重這稿費,我替佛教主編雜誌,可以說,幾十年從來沒有收過一文錢,我不但主編,同時也寫稿,做了好多年,因為那是我心甘情願。

高希均教授:你有沒有別的筆名?除了星雲之外。

大師:筆名用得最多的是「摩迦」。摩迦是指釋迦牟尼佛有一個大弟子叫摩訶迦葉,他以苦行為修行。我想我也要修苦行,所以我寫文章、為佛教做事,都把它當成是苦行的一種。用「摩迦」寫的文章有《釋迦牟尼佛傳》等。

我也用了「今覺」。「今覺」原本是師父替我取的名,號「悟徹」,即「今天覺悟,我悟徹了」的意思。後來,我也叫自己「腳夫」,腳夫是走路替人家挑擔子的人,是做工的。我從小喜歡替人服務,替人服務的就叫「腳夫」。像勾峰拍攝《再世情緣》這部片子,就是根據我寫的小說《玉琳國師》改編而成。《玉琳國師》寫的是愛情小說,那時候年紀輕,覺得自己是出家人,不知寫這小說可不可以,所以就用「腳夫」的筆名,免得人家知道。

後來也寫評論的文字,我都用「星雲」,因為我的議論會牽涉到別人的好或不好,我應該要負責,不可以自己躲在背後說人家。

到了台灣來之後,慢慢地,對於東西方哲學的書籍非常愛好,尤其對胡適博士的《胡適文選》、西方的杜威博士的哲學等,相當喜愛。其實,寫文章不只是文學,文學只是一個外表美麗,更要有哲學的內容。所以,看高教授的文章,覺得有哲學的內容,也有文學的彰顯。

高希均教授:再請教大師,回想當年寫了文章之後,您會常常改,還是下筆就很流暢,接著就發表了?

大師:我從來沒有改過文章,原因何在呢?因為我們在叢林參學,紙都沒有,筆也沒有。我在讀書的時候,都是從人家的字紙簍去翻閱,看看有沒有人家不要而還能寫的紙,但並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到了,通常也是已經寫了正面,我就只能寫反面。所以,不能浪費一點紙,浪費一點筆。

既然不能浪費,對於要寫下一個字、要說一個字,就得打腹稿。好在我們叢林寺院有很多零碎的時間,比方,要排隊等大家吃飯,排隊總要幾分鐘;要拜佛,拜佛前,也要幾分鐘排隊。那時候,走的路好遠,我就利用這些空檔零碎的時間思惟,開頭怎麼寫、怎麼給它結束?中間應該分什麼段落?因而養成了打腹稿的習慣。

甚至坐火車、坐汽車,人家看到我坐在那兒都沒有動,實際上,我在打腹稿,腹稿打完了,到達目的地以後,我就趕快把它記下來,就完成了一篇文章。

高希均教授:您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大師:最早是年輕的時候,寫過幾十本日記。大約是在五十年前,當時有六年的時間在教書,後來到了宜蘭,才剛到一個地方,沒有那麼多事,就把過去的日記拿出來翻閱。一看,都是講人家的是非,寫了人家的好壞,感覺到這個東西不能流傳,不能給人看,於是就把它付之一炬。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這不對的,應該要把它留下來才好。

高希均教授:我偶爾也寫文章,年輕朋友問我:「高教授,如果您看到三年、五年以前的文章,您對那文章有什麼感覺?」我覺得好像沒有進步,如果有進步的話,會覺得三年、五年前的文章應當是不太好!因為現在我的知識更多了,判斷更正確了,文章可以比以前更好一點。您怎麼看您過去三年、五年、十年的文章?

大師:我寫文章最早是在學生時代。年輕人寫文章需要有人給他鼓勵,不能給他打擊。但是,我開始寫的時候,都是遇到老師給我打擊。我平常作文很少,一個學期難得出一篇作文。到了學期結束了,問老師:「我的作文簿呢?」他說:「找不到了!」他都沒有改。

不過,在我的記憶裡,有一次,寫了一篇文章,也不曉得好不好,老師在上面替我批一個評語:「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我看了很有詩味,就很歡喜。同學們卻告訴我,這個是老師罵你的,兩個鳥兒黃鸝在柳樹上叫,一行的白鷺在天上飛,你知道什麼嗎?不知所云呀!

有時,文章也不會完全不好,我寫得好一點,他又替我批:「如人數他寶,自無半毫分。」表示你這個文章是抄襲來的,覺得很受委屈。不過,我自許這一生的個性是很有韌性,一點外來的境界,我是不會屈服的。轉學到焦山讀書的時候,有一位聖璞法師,他是我們的國文老師。另外,還有北京大學薛劍園教授,都很高明。他不出題目,他說:「你們自己寫。」好像開放了一樣。我寫了以後,這位聖璞老師把我寫的文章,自己抄下來,送到報館裡去發表,等到發表以後,再告訴我:「你看!你的文章。」他是這麼愛護我,怕我禁不起投了稿又不被錄取。

得到這位好老師的鼓勵,自覺好像突然會寫文章了。所以,這個鼓勵的力量是很大的。

高希均教授:佛光山我也去過好幾次了,您當初寫了很多的文章,累積了一些稿費。一、兩百萬的台幣,在民國四十年(五0年代)是很大的數字。這跟後來佛光山買土地擴建,做了很多慈善文化的事業都有相當的關聯,能不能說一段佛光山發展的歷史故事,我覺得很令人感動。

大師:那時候,我自己的衣履都不全,走不出去。我想,做一個出家人,總要衣冠整齊,所以最初得到稿費,就買了紙筆,買了稍微像樣一點的長衫,我這個人生就滿足了。

後來再有了稿費,我就拿來買卍字項鍊或者別針,見到了男青年,我就送他一個,見到女青年也送給他一個卍字項鍊。因為那時候沒有人敢承認自己是佛教徒,所以各個都掛了十字架。為什麼學佛的人不可以掛卍字呢?我就買來送給年輕人,可以說是不惜一切。送了以後,我自己也沒有了。不過,偶爾在火車上,在什麼地方,看到人家掛了一條卍字項鍊,心裡就好高興。

後來又累積了一些稿費,心裡覺得,我們應該來為人服務,就辦一個「佛教文化服務處」,鼓勵人家讀書、買書。結果,反而是讀者寄錢給我,要我出版佛教書籍等。所以,「佛教文化服務處」也等於是一間出版社,後來也印了好多書,這些書賣了,又有了錢。我從小沒有用過錢,有了錢之後,不知怎麼辦,後來就想:「辦佛教學院給人念書好了!」

於是就買土地、建房子,還得到更多的讀者響應。我並不是要大錢,但那小小的幾塊錢、幾塊錢的捐助,真的是每天不斷,陸陸續續都有幾十、幾百人捐助。有一天,想到這個房子砌得這麼小不行,因為還有錢會進來,就臨時再把房子加高。所以,如果你到佛光山叢林學院的某一個地方看,會發現窗子下面一層本來建矮了一點,後來又再加高一層,因為光是水泥牆壁加高一點並不好看,所以只好上面再加一層窗子,變成上下都有窗子。

因此,講到今日佛光山的發展,或是佛光山對世界佛教的發展,與讀書、寫作,甚至我很多弟子在文教方面的服務,都很有關係。

高希均教授:我自己對佛教知道得很淺,但是我一輩子教書,對您在各個層次、各個地方辦學的理念、慈悲心,真的覺得十分十分偉大。比如,我在洛杉磯,看過你創辦的西來大學,在國內,我看過南華大學,以及在宜蘭的佛光大學。您設的育幼院、小學、中學等,我都有機會去看過,所以我覺得實在了不起。我到每一個地方,現在知道辦大學是這麼多的費用,這麼的貴,要找到好老師是這麼的困難。所以,我每一次看到你們舉辦很多慈善義賣活動,特別是為佛光大學募款,東西的價錢還很便宜,就很感動。為什麼您自己已經做了這麼多事,還那麼辛苦地想盡各種辦法來辦大學、來做這些事情?

大師:雖然中國文化淵源久遠,但是,今日的社會最缺乏的就是「教育」。教育能改變一個人的氣質,所以,我現在也提倡「讀書會」,讓每一個人都能散發書香氣質,目前成立的讀書會有幾千個。如同梁啟超先生說,一個人一天不讀書,嘴裡面的味道都不同了。我也覺得,一天不讀書,就俗氣了。因為我覺得,書就是大學,書就是老師,書就是世界。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你到書裡面去,書中什麼都有。我也鼓勵許多不認識字的人學習認字,因為等到人老了,兒女都飛了,家裡空巢了,做事也做不動了,至少還可以看書,可以握有天下,從讀書之中,擁有法界。

高希均教授:在《星雲大師談讀書》裡,您談到享受閱讀之樂,同時還說到有十種情況的人不太有時間讀書,或者沒有讀書,真是可惜。第一是官高權大或春風得意的人沒有時間看書,貪吃的、愛玩的、講究穿著的人沒有時間讀書,聲音很大的人,甚至美麗的女人、英俊的男人,常常注意外表的人,也沒有時間讀書等,您列有十種,我看了之後,真是深有同感。事實上,這些人真是犧牲了,或者說是放棄了人生裡最重要的一環,那就是「閱讀之樂」。

大師:讀書對於每一個人,都是非常重要的,不單是為自己的成就。所謂「光宗耀祖」,為了家族,我要讀書。為了改變氣質、為了社會,如果我知識豐富,將來對社會也有一些貢獻。吃喝玩樂,一下子就過去了,讀書,一生永遠用不完。即使有錢,錢也會像流水去了,如果我讀書,書都會在我這裡。佛教講般若智慧,般若智慧就是讀書,你有了知識,你有了智慧,比金錢還重要。

高希均教授:去年我們天下文化出了一本英文書,翻成中文叫「注意力經濟」(The Attention Economy)。國外的管理專家說,現在這個時代,資訊太氾濫,尤其網站上很多免費資訊,所以每一個人很難把注意力集中,注意力變成最珍貴的資產。你有錢,也有人比你更有錢,可是,每個人都有二十四小時,睜開眼睛,注意力的時間是很短的,所以,怎麼樣把這個注意力不要浪費掉。

談到注意力經濟,所以,要看書就要「看一流書」;人只活一次,要做人就要「做一流人」,我們要的社會是「一流社會」,一定要追求最好的品質。這也是您們的讀書會所提倡的,我們的意見都很接近。

您在這本書裡,還講到兩位國外的領袖喜歡讀書,一位是柯林頓,他當選了美國總統之後,跟他的夫人搬到白宮去住,對一切都很滿意,只有一點讓他們覺得失望:為什麼這個白宮裡面的書架這麼少?柯林頓說,我們家裡有四千五百本,或者更多的書,居然不能搬到白宮來,只能留在我阿肯色州的家鄉!可見,他是愛看書的人。他在一九八二年競選阿肯色州州長的時候,沒有當選上,他就讀書。那一年,報導說他念了三百本書。大家不要忘記,柯林頓是非常會念書的人,他是美國耶魯大學畢業,讀的是法律,因為他很優秀,獲得 Rhodes Scholar(羅德學者獎得主),又到英國進修,他是一位學問非常好的人。

另外一位是我們大家更熟悉的尼克森總統。他因為水門事件下台,當然有他的爭論性,可是他卻是個愛讀書的人。他寫了很多好書,講了一句很有名的話,我也常常引用:「一個偉大的領袖,必然是一個愛讀書的人。」(A great leader must be a great reader.)

所以,今天在台灣各界的領袖,政界也好,企業界也好,學術界當然不必講了,如果他們沒有時間看書的話,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我覺得您提倡讀書會,真的對社會發展有絕大的功能。

大師:因為我自己發覺到我一生是讀書所賜,說得再更深一點,是佛法加被我的。佛法加被我,給我讀書的機緣。我希望現代社會的人,要為自己製造讀書的機會。比方,我也是很忙,但是,要讀一流書,讀天下的書就是讀一流書,你們確實是出了很多本好書。我好羨慕你們每三天出一本書,雖然我沒有接受過現代知識、科學、工商、管理的訓練,不過,我從你們的書裡,多少也能接受一些。

所以,一個人,只要肯讀書,每天都等於吃飯一樣,都會給自己營養,讓自己更健壯。

高希均教授:我自己也是《人間福報》長期的讀者。每次看到您寫的《佛光菜根譚》、《迷悟之間》,還有很多演講,都十分感動。我想再問一下,你這麼忙,怎麼樣有這麼多的時間構思、寫文章、口述等等。

大師:也有不少人問我,《迷悟之間》一天刊登一篇,你那麼忙,怎麼能每天寫一篇?

其實我不是很有時間來寫的,有時候是在飛機上寫的,像到洛杉磯,十個小時,我可能寫了好多篇。或者忙碌了一個下午後,沒有約會、沒有節目,我的手抖,寫字很慢,我就叫一個人來,我說我口述,你幫我打字好了。速度很快,像《迷悟之間》一篇大約八、九百字,最快的一次,好像四分鐘就完成。不過,平均一篇大概都要花十五到二十分鐘。我都要逼著自己一直很流暢地,像念書一樣地念下去。

幾十年來到處講演,養成了這個習慣。有時,一天忙下來,到了台上站定下來,要做一場講演,講什麼?不知道呀!我自己比喻,就好像擠牙膏一樣,我也要擠出一點東西給人家。我寫文章,也像是擠牙膏,絞盡腦汁,不過,由於過去已經養成這許多習慣,因此就不會覺得很辛苦。例如,講前因後果、左右十方、上下古今、人我你他,「大塊假我以文章」,我想到的都是很不精緻,也沒有時間太去琢磨。

高希均教授:我們現在來談您第二本書《星雲大師談處世》。今天台灣社會有很多令人憂慮的地方,不知您對年輕人有什麼建議?因為當今物質環境都比較好了,不像我們當年那麼憂愁衣食、戰爭、痛苦、貧乏。

大師:現在的年輕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活在富裕的環境裡,不知道民間疾苦。因為從小受到父母愛護,社會的資源豐富,養成一個軟綿綿的性格,沒有養成所謂「頂天立地」的這種氣概與力量。

我自己很感謝童年家裡貧窮,到了七、八歲,父母也沒有給我機會去念書。我在家沒有事,怎麼辦?我就學習做事。還是個小孩,能做什麼事呢?當時也沒有人教,不過我自己就會打掃、洗碗。尤其我記得,大人出去了以後,我就把門關起來,因為家裡平常燒稻草,稍微不注意,鍋底的灰燼就會很多,就會燒不熱,我就慢慢把這個鍋底的灰挖到地下,再慢慢掃起,灰塵又飄到桌上,我也慢慢擦拭。為什麼?要讓父母回來有一個驚喜,覺得家裡煥然一新。所以,童年時期,我養成了勤勞的習慣。

也因此現在對於休息時刻,就會覺得無聊,總想找一些事情做才快樂。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講:「忙是營養,忙是加油。」現在的年輕人,要想對社會國家,甚至自己的未來有什麼成就,就要學會勤勞,學會擔當,凡事要耐煩,這是非常重要的。

高希均教授:是的。您經常到世界各地演講,歐洲、非洲、東南亞等,您是不是發現這些年輕人有共同的一些問題,或者,您到哪個地方,或是當地外國人,或是華僑等,如果您要勸他們,讓他們有所領悟,您會強調哪一些?比如說,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要自強等。

大師:現代年輕人的問題就是不耐煩,沒有忍耐的力量,沒有與人為善,自私,常說:「只要我歡喜,有什麼不可以?」只要你歡喜,不可以的就很多了。你妨礙了別人,哪裡能由你歡喜?即使我不歡喜,人家有需要,我也要去為人家服務。

所以,我提倡歡喜人生,但是這歡喜是要從很多的努力、奮鬥、結緣才能成長的,不是自己想要,就得到歡喜的。

高希均教授:您在《談處世》裡,談到一個很重要的觀念:人生有三間,所謂「時間」、「空間」、「人間」。裡面應當有很多佛學的哲理,能不能跟我們說一下?

大師:人在時間的長流裡,要愛惜時間,分秒必爭。生命就是時間,你如果不愛惜時間,就不愛惜生命。所以我對於時間,守時守信,分秒必爭。

談到「空間」,世界戰爭的引起,多數都是為了爭取空間,為了爭一塊土地、爭一個城市,打得死傷無數。

有時,大家也會為了你的位置、我的位置這種小事在爭。其實天地之大,虛空都是我的,哪裡要爭這麼一片之地?尤其,心裡的空間無盡,法界虛空,都是我的心,心要寬大。一個人的事業成就固然有各種的因緣,心量之開闊,對於一個人的成功與否,則是很重要的因素。

講到「人間」,許多人在人我之間相處不好,到處都是障礙,到處都碰壁,彼此內心之間好像隔了一道鴻溝,距離拉大了,假如能把這個「人間」,變得沒有障礙,心裡的空間變得寬闊,同時懂得愛惜時間,這「人生三間」,是很重要的。

高希均教授:您講到這個就是打破空間。經濟學或者國際貿易,這幾十年以來一再強調國與國之間、區域跟區域之間,不要有很多的藩籬障礙,比如說減少關稅、限制、法令等。我們現在進入了‭ ‬WTO,就是希望把國與國之間很多的障礙減少,其目的是讓雙方的老百姓,因為自由交流而能夠增加更多經濟方面的利益,走向所謂的雙贏。

剛才講到「三間」,使我想到您在書裡談到另外一個觀念「一念之間」,或者「一念之差」、「好壞之間」等,能不能引申這「一念之間」,讓我們的年輕人得到一些啟示?

大師:其實「時間」、「空間」、「人間」,往往都在「一念之間」。常常有人問我:「天堂、地獄在哪裡?」就在「一念之間」。一個人,一天當中,一會兒上天堂,一會兒又到地獄去,來回好多次。所以,要訓練自己,心中只有天堂,沒有地獄,這就要修行了。

這個觀念,要常常用來提醒自己。古人說:「吾日三省吾身」,要反省自己,對自我要求。對於這一點,就像佛門裡鼓勵我們的:要知道苦惱,要知道慚愧,知道自己不足,然後就要奮力、要發心,開發自己的心田、心地。

所以,我覺得現在的青年要開發自己內心的寶藏,增加自己內心的寬度、廣度與深度。

高希均教授:您談到「飲食觀」,現在大家對於吃的方面很注意,或者很過分……您也談到吃東西,也有很多的道理,飲食主要是自己歡喜,如果你不歡喜,就是什麼珍饈美味,也不合口味。怎麼樣來培養對飲食的歡喜心?

大師:因為我從小生在窮苦的家庭裡,受苦慣了,甚至後來出家幾十年,也是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吃,記得我們在叢林裡,喝的糝籽粥,不是稀飯,就像麵糊一樣,喝到最後,我們彼此取笑說:「嘴都喝尖了,嘴上都能掛鉤子了。」

那時候興趣在念書,吃不吃不重要。養成了這個習慣後,青年的時期沒有看過水果,當然就沒有吃過水果,而到了現在,就是有水果,也知道好吃,不過,我沒有吃的欲望,不習慣吃,覺得麻煩,我就不吃了。

這讓我想起揚州「茶泡飯」 配醬瓜的美味,像我們出家人過堂吃飯,一般都是一樣菜,有時候連菜都沒有,甚至髒的東西倒是滿多的,那時候也只能將眼睛閉起來,吃下去就算了,心中想:「都餓了嘛!」觀想這菜好吃。因此到現在,吃對我都沒有什麼重要,只要能吃飽就好了。

高希均教授:我比您年晚幾歲,我在南京出生,家鄉是江陰,一江之隔就是您的家鄉了。您剛才說門關起來把這灶裡的柴火、灰燼扒出來,我知道,我們家也經過這個階段。您在吃泡飯、吃醬瓜,我也完全能體會。這使我想起我到台灣來的時候是年初二,十三歲。我大學是念台中農學院,那是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到四十七年(一九五八),我們念大學的時候,一個禮拜只有一頓葷菜,其他都是吃素,沒什麼東西吃,我們這些所謂的大學生,都要輪流到廚房裡幫忙。有一次,輪到我去幫忙,一去之後,我大吃一驚,它一鍋的青菜,我們每次只喝點青菜湯,這青菜邊上全部是毛毛蟲,那時候沒有農藥,以現在看起來是環保,很安全的,可是當時看到這一鍋湯,簡直把我嚇死了,以後,我就不敢再吃這個湯了。

我們這一代經過台灣的窮困,那個時候最流行的話,叫「克難」。政府要選「克難英雄」,連籃球都有一個「克難隊」。那個克難的時代,連紙都找不到。

就像您講的,年輕人真的不能想像我們當年在台灣經濟發展的過程當中,歷經的那種奮鬥過程。再請教您一個問題,就您的眼光看,您要怎麼告訴年輕人?

大師:在我的眼光裡,怎麼樣對社會是一個成功的人?怎麼樣是個有用的人?怎麼樣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人?就是能可以把歡喜給人的,能把善美與人共享的,肯於擔當責任的,不要諉過,肯得奉獻的人。

現在台灣社會有一面很好的形象,就是「義工」。很多人願意到各個醫院、公共場所、或到佛教裡做義工。當義工,會改變他的心,他會覺得「我對人有益」。所以我辦佛光大學,提出「百萬人興學」,一個人一個月捐一百塊錢,時間以三年為期,主要就是讓他感覺到:「我是出錢辦大學的人,我不能貪汙,我不能做壞事,應該要這樣的。」我也主張「托缽興學」,即使是一個小偷,他把偷來的錢放到這缽裡面,或許他就會想到:「我都給人了,還要再去偷嗎?」他就可能改變他的內心。

所以,一個人不一定要朝大處、向高處發展,從低處,把基礎打好,建立正確的觀念、正確的行為、正確的語言、正確的人生觀,前途大有可為也。

高希均教授:您談到「義工」,使我感覺這是台灣的生命力。我常常說,台灣的社會也許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個是「公家」的,像政府部門;一個是「企業」的,像大企業、中小企業、傳統企業等;另一個叫「民間」,特別是「義工」這一塊。政府部門、企業部門目前都有一些困難,都在努力。可是,大家最覺得安慰的,或者我們覺得台灣最大的希望就是這一塊,我們叫它是「台灣民間的生命力」,義工是非常非常值得驕傲的一環。

去年(二○○二)十二月,我們請了英國的管理大師韓第到台灣來訪問,事實上,他也到了佛光山,並且停留了一個晚上。當時您在國外,所以他沒有機會見到您,可是,他見到其他的人。他回到了台北之後告訴我,沒有想到台灣的義工對宗教的熱忱,以及宗教對社會做了好多好多回饋的事,連他一個在歐洲長大的人,都感覺到非常驚訝,或者說是非常驚喜。所以您講的很對,義工在今天台灣發生了很大很大的力量,尤其,您講到佛光大學的「百萬人興學」,這真的是很不容易。

大師:佛光大學在沒有建任何建築之前,單單要把山坡地的環保問題做好,就投入了台幣十億以上,投入了十億以上做環保,這是不得了的事!佛光大學花了功德主、十方人士許多錢。不過,將來有一天,他們去看就會知道了,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學校。

高希均教授:是的。我曾經去看過,真的是非常好。關於文化事業推展,傳播佛教也好,進步觀念也好,歡喜也好,對於台灣社會或者整個海外有很大的影響力,特別要講的是兩個部分,一個是「人間衛視」,一個是《人間福報》。今天,我們就談《人間福報》。你能不能談談,當初您一定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因為台灣的報紙那麼多,生存也很困難,競爭這麼厲害,當時的構想怎麼樣?目前已經快滿三週年了,您自己的感覺怎麼樣?

大師:我最早想要辦報紙是五十年前的想法,我感覺到佛教要有一份報紙,要有一所大學,不過都很不容易。台灣的報紙從最早的兩張、兩張半、三張,我們看得都滿快樂的,後來忽然增加很多,反而不快樂了。不但不能看幾家報紙,連一家的報紙都看不了,同時,看了以後,心裡還會掛念這個社會、人間怎麼了?看了不舒服。

因此我就想到,我來辦一份「另類的報紙」,我要給人歡喜,一個人在吃飯的時候,看了它很歡喜;在睡覺的時候,看了容易入眠;家庭裡的父母兄弟姊妹一起看,臉不會紅。縱使會有困難,我也不管了,想到過去諸佛菩薩「割肉餵鷹、捨身飼虎」的精神,辦個報紙頂多犧牲一點金錢吧!

那時候大概籌備了兩億元,我跟幾個辦報紙的徒眾說:「你要是能辦到三年,關閉不要緊,我不會怪你。」因為我知道報紙難辦。今年四月一號就是《人間福報︾三週年了,不但不會停止,在美國還有美洲版《人間福報》,在香港也即將有《人間福報》,甚至馬來西亞版《人間福報》。我希望我們是一個高品質的社會,希望藉由大眾重視我這一份報紙,能改良社會風氣,我也聽說現在一些知識分子也在關懷這一份報紙。

高希均教授:我們也是文化事業,也訂很多報紙,我在五樓辦公室上班,只訂兩份報紙,一份是經濟方面的專業報紙,另一份就是《人間福報》。我希望《人間福報》,能可以對社會提出我們一個所謂「文化人」的貢獻,能讓這個社會的氣質有所改變。

大師:文化方面,其實我不但辦《人間福報》,還有學報,甚至把經典譯成白話文,把舊有的藏經標點、分段,重新出版。從事文教的事業,好像與佛門所謂的修行有點不一樣,其實,我認為文化教育就是我的修行。

高希均教授:我在想,如果您不在佛教界,就像我們一樣當個大學教授,然後來推動文化事業的話,一定也是令我們佩服,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您辦《人間福報》的時候,幾年前,我也跟新聞界的一些朋友說,你們應當辦一個「更正報」,也就是每一天報紙裡,有好多的新聞是不正確的,有些是惡意的,有些是無意的,甚至沒有很認真的查證,如果有一個人說,我今天辦更正報,凡是各報新聞有錯誤,便予以更正,然候登出來,我想可能也會有很多人看。

大師:這是個很好的構想,像《人間福報》,不碰政治這一塊,但是對於很多不完整的,或對第三者造成傷害的消息,也許《人間福報》可以給你一個版面,讓你來更正,給你發揮一點社會的正義,因為你要叫刊登的那個報紙更正,它沒有篇幅,或者它拒絕更正,受害人也就投訴無門,這個也是可以考慮的。

高希均教授:現在的各種報紙、媒體也在改進,不過我想改進的程度不夠。我也大膽地說一句,希望同行他們能夠大步地改進,建設光明、信心、美好的台灣。不久以前,您也率先出來提倡媒體環保,就是希望報紙、媒體能夠淨化,多講光明面。我相信您今天也發揮了滿多的效用了,我看得出有一點效果。

我再請問一下,您剛才說美洲版、香港版,甚至馬來西亞版,這當中,主要是給華人看的對不對?

大師:其中也有英文版面。

高希均教授:您的目的也是希望全世界看懂英文的,看能不能對他們有一點助益。最後一個問題,現在大家都說台灣人要學外語,包括英語等,可是我也知道,很多外國人不僅美國人,包括歐洲人、非洲人,專門到台灣來學中文,也因此他有機會變成佛教徒、變成您的弟子,甚至來傳播佛教,請說說這一方面的發展。

大師:我們現在提倡國際化,就是要本土化。像我們在海外建立很多的寺廟,我們華人不能永久地在那裡當主管,要交給當地的人。所以現在儘量給當地人一些佛法的訓練,讓他們承擔以後弘揚佛法的責任。

高希均教授:這方面目前有多少人?

大師:我們在南非有黑人來就讀的非洲佛學院,有印度佛學院、香港佛教學院,在澳洲有南天佛學院,在美國就是西來大學了。在世界各地一共有十六個佛教學院,我想,要給它時間成長,這不是一天能成的,但種子播下去,就會開花結果。

高希均教授:我也經常碰到您一些弟子,您介紹的時候都說,這個人曾經在日本拿到學位,這個人在法國拿到學位,這個人在美國拿到學位,一些都是博士學位,歷史的、哲學的專業。所以您自己本身對教育的扎根,對念書、對進修,是十分的重視,因為您知道教育的重要。

再說佛光山創立事業,不大稀奇,可是,人才很重要。有人才,才有未來的事業,如果沒有人才,這個事業就會中斷。這麼多年來,發現了一個重要的道理,台灣最大的資產就是人才,人才最重要的是品質。所以,我相信,透過您各方面的努力,不管是教育也好,不管是報紙也好,不管是電視也好,您以身作則也好,義工也好,就是希望能夠把台灣這一塊土地的人民的品質提升,這個是您很大的願望之一。

大師:希望高教授給我多多鼓勵。

高希均教授:您太客氣了!希望社會大眾給我們多多愛護,謝謝星雲大師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採訪,非常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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