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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5 第九章 禪宗的風起雲湧

菩提達摩將禪法傳到中國,付法給二祖慧可,再依序傳給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傳到六祖惠能時,禪宗隨之大行於中國。

惠能大師年輕時,適逢玄奘大師正在長安翻譯經典,大弘唯識法相之學;同時,著名的南山律宗創始者道宣律師也正在終南山講說《四分律》,弘揚戒法;被稱為「彌陀化身」的善導大師也在長安光明寺大弘淨土念佛法門;稍後,華嚴宗的賢首國師法藏著述《華嚴經探玄記》,大弘華嚴。

這一時期,各種思想、宗派勃興,大師輩出,盛況空前,可說是百家齊鳴,燦爛如錦,使佛學展開一段光輝的歷程。六祖惠能大師適逢其會,他在五祖門下開悟以後,倡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法門,開展弘偉的禪風。禪宗所以能在當時孕育出許多偉大的禪師,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當時正是佛教各宗各派都在發揚昌盛的時期,彼此推動激盪,互相烘托輝映,形成佛學的黃金時代。惠能大師的門下,龍象群集,使禪宗更是一枝獨秀,在中國佛教中展現輝煌的成就。

如來禪到祖師禪

在還沒有談到中國禪宗的發展狀況之前,應當先對「如來禪」與「祖師禪」有一番認識。

首先,要談到唐代的圭峰宗密禪師。宗密雖然曾經在華嚴四祖澄觀的門下學習華嚴教義,後來還被尊為華嚴宗第五祖;但是宗密與禪宗的淵源更早,他在二十八歲時依荷澤宗的道圓禪師出家受戒,隨後又到四方禪林參學,因為常住終南山,終南山又稱圭峰,因此又叫「圭峰禪師」。當時禪宗已經非常興盛,不免也有門戶之見,互相批評議論。宗密有感而發,作了一部《禪源諸詮集》一百卷,除了主張「教禪一致」之外,還特別提出「如來清淨禪」,說「如來清淨禪」是五種禪裡面的「最上乘禪」,凡是從如來正傳、屬於達摩傳到中國來的各宗各派禪法,都是「如來清淨禪」,都是頓悟自心本來清淨的禪。

宗密所說的「如來清淨禪」是根據《大乘入楞伽經》卷三〈集一切法品〉所說:「入於如來地,證得聖智三種樂,為諸眾生作不思議事,是名如來禪。」「如來禪」從此在禪林中廣為使用,以區別其他如天台宗的「止觀」,或「四禪八定」等大小乘的各種禪法,認為只有達摩門下正法相承的禪,才是「如來禪」。

但是,這個界定在中唐以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中唐以後,盛行拳打棒喝等不立文字的接引方式,甚至用一個單純的手勢來舉揚宗義,認為這種師徒之間「以心印心」的禪法,才是達摩祖師西來所傳的真味禪,至於禪林中其他機法的禪只是五味交雜的如來禪。因此,就有了上根「祖師禪」與下根「如來禪」的優劣界定。「如來禪」反而變成貶稱之詞,而「祖師禪」才是由達摩所傳,歷代相承,至六祖以下五家七宗,凡是不藉語言文字,直接由師父傳給弟子,祖祖相傳,以心印心,見性成佛的禪,才能稱得上是一味清淨的「最上乘禪」。

「如來禪」與「祖師禪」的區分,始自仰山慧寂。仰山慧寂與溈山靈祐同被尊為溈仰宗的開祖。早年,慧寂與智閑同在溈山靈祐禪師門下習禪。智閑因被溈山考驗,不得開悟而沮喪,便將看過的經書全部燒毀,灑淚揮別溈山,四處飄泊遊訪。後來到南陽慧忠國師的遺蹟香嚴寺,在當時,香嚴寺已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墟,智閑就獨自住下來。有一天,他正在整理荒園時,偶然拋出一塊瓦片,恰巧擊中竹子,發出響亮的一聲,智閑聞聲,忽然大悟,於是遙向溈山禮拜,感激的說:「和尚大慈大悲,恩重如山。」並寫了一首偈: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後來,智閑託人將這首偈頌呈給溈山。溈山看了,對仰山說:「智閑徹悟了。」

某日,智閑回山禮拜溈山,慧寂想勘驗智閑開悟的真假,叫他再作一首偈。智閑便說了一偈:

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

去年無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

慧寂於是印證他說:「師弟如今算是會了如來禪,但是祖師禪,你連夢也沒夢見過。」智閑聽了,馬上又說一偈:

我有一機,瞬目似伊。

若還不識,去問沙彌。

慧寂聽了以後,告訴溈山說:「真歡喜師弟已經會祖師禪了。」

慧寂用「祖師禪」來形容智閑的境界,就是由於慧寂認為智閑在前二次所說的偈子還是落於階級的次第,純屬如來禪的精神旨趣;而第三首偈頌表現的禪機,已經不入任何階次,任性妙用,自在自如。

這則公案在禪林傳開之後,「祖師禪」的名稱就不脛而走,愈傳愈廣,甚至到了浮濫的地步。逐漸地,一些禪門的有心之士,或是得道開悟的禪師,反而禁口不談「如來禪」、「祖師禪」的孰優孰劣,有的還禁止他們的門徒用這些名稱來說三道四。與《碧巖錄》並稱為禪林二大寶典的《從容錄》,是南宋萬松行秀禪師所撰,他在書中第三十六則公案的評唱,說:「和尚近日尊位如何?是他不說如來禪、祖師禪,只道個日面佛、月面佛。」他的意思也不入言詮,語言文字都是閒葛藤。

現在,我們可以清楚明白「如來禪」與「祖師禪」在過去不同時代的禪林裡是如何被認定看待的。可以說,就一般的意義來講,不管是「如來禪」或「祖師禪」的用法,都表示禪宗師家對於「教外別傳」、「見性成佛」的強調,尤其是中唐以後到南宋之前的「祖師禪」,更是被用來強調遠離文字相、語言相、心緣相的特殊機法。歸根究柢來說,這些機法的妙用固然是在破除禪徒對語言文字的執著,但禪的本意不是在摒棄文字,不研經教,也不是要完全抹煞文字與經教的價值,而是寓意著「方便有多門,歸元無二路」的精神罷了。現在舉示一則公案,來說明注重佛陀言語教法的「經教」與禪宗之間的微妙關係。

北宋時,有一位擅長華嚴的大德,因排斥禪宗的見解,在一場宴會中,要和幾位禪師當場較量。那時,臨濟宗的淨因繼成禪師說:「根據貴宗的判教,小乘教是在肯定諸法有實體的教義,大乘始教是在說明諸法本空的教義,大乘終教是在闡揚不有不空的教義,大乘頓教是在彰顯即有即空的教義,至於一乘圓教,則在揭示不有而有、不空而空的教義。現在,我喝一聲,就可以把這五教全部都融攝進去。」

講完後,禪師便震聲一喝,問這位擅長華嚴的大德說:「聽到了嗎?」

回答說:「聽到了。」

禪師說:「這就是小乘教。」

又問他:「聽到了嗎?」

回答說:「沒有聽到什麼。」

禪師說:「這就是大乘始教。」又說:「剛才說『有』,現在說『無』。現在的『無』,是因為相對於『有』的緣故,而不是絕對的『無』。如果說了『有』,卻又說是『無』,那就是『不有不無』的大乘終教。」

又說:「我大聲一喝的時候,你說的『有』不是真正的『有』,是相對於『無』才有『有』的;我靜默無聲的時候,你說的『無』也不是真正的『無』,而是相對於『有』的緣故,才說『無』的。如此一來,這就是『即有即無』的大乘頓教。」

最後,禪師又說:「剛才我的一喝,不作一喝用,這是不落有無,情解雙忘的境界。說它是有,其實是一塵不立;說它是無,其實又橫遍虛空。這一喝,同時可以攝入百千萬億喝;百千萬億喝,同時也不離這一喝,這就是貴宗的一乘圓教。」

從上面淨因禪師所說的話,可以深刻體會到,禪宗的機法,不論是「如來禪」或「祖師禪」,雖然都強調不立文字,但其實卻深入文字般若的奧義。當然,除了語言文字以外,禪法的大機大用,往往直接透過行住坐臥之間的舉手投足、拳打棒喝,乃至吃飯穿衣、睡覺屙屎等的每一個當下,體證人人具足的佛性。

南北兩宗的對峙

達摩的禪法,傳到四祖道信、五祖弘忍時,已經逐漸興盛,形成所謂的「東山法門」。在敦煌卷子《楞伽師資記》中記載著,五祖弘忍圓寂前,曾經向弟子玄賾說道,以後傳他禪法的有十人。但歷經歲月的流逝,大部分的傳承不明,只有惠能和神秀兩系最為清楚。從此以後,禪宗分為南北兩大系統,所謂「南頓北漸」、「南能北秀」,就是指惠能在嶺南提倡頓悟法門,神秀在北方長安、洛陽一帶主張循序漸修,形成南北兩宗的對峙。

惠能初晤弘忍時,弘忍故意說「嶺南人無佛性」,惠能反駁道:「就算人有南北的差別,難道佛性也有南北之分嗎?」後來南宗禪所主張「心性本覺」的中心思想,在此已隱約可見。當弘忍自覺到傳衣付法的時機已經成熟時,他告訴一寺大眾,可以各自隨意說出一偈,如果與佛法大意冥合,就是衣缽傳人。這時,學通內外,眾望所歸的神秀上座隨順眾意,在殿外長廊的牆壁上寫了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弘忍見這偈子,便知是出自神秀之手,讚歎道:「後代依此修行,也可以證得勝果。」並要弟子們謹記於心,隨時誦念。

過幾天,惠能聽見寺中的一位童子誦念此偈,深思後說:「此偈美則美矣,了則未了。」於是,惠能請童子帶領他來到殿外的長廊下,請童子為他在神秀的偈子旁寫下:「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首偈子表達了與神秀完全不同的境界,也說明了惠能與神秀之間分歧的所在:神秀認為佛性人人本具,但被煩惱所覆,所以要透過時時的修習,拂塵除垢,才能成佛,這就是北宗禪法重視「息妄修心」,強調漸修的原因。惠能則認為心性本淨,本來是佛,識心見性,不必經由累積的修習,一旦頓悟,當下就可成佛。

惠能接受五祖弘忍密傳衣法,連夜南下,等待時機,弘法度化。當他回到廣州後,又到四會、懷集兩縣之間,隱遁在獵人群中,長達十五年。一直到儀鳳元年(六七六),在法性寺的「風幡之議」時,惠能語驚四座,印宗法師因而為他落髮,現今光孝寺(原法性寺)中,仍然保有六祖的髮塔以及風幡堂的遺蹟。惠能再度回到曹溪寶林寺興造寺院,廣收門徒,有「學徒十萬」之稱,在南方形成一股很大的影響力。

由惠能開衍出的南宗禪,在理論與實踐方面,都將禪宗具體的中國化。他的嗣法弟子中,以南嶽懷讓、青原行思、南陽慧忠、永嘉玄覺及荷澤神會等人最為著名。在發展過程中,南嶽之下與青原之下逐漸演變為五家七宗,成為中國禪宗的主流,正應驗了當時達摩立下「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的預言;而五家七宗在唐末五代已形成,禪宗因此在中國佛教史上留下一頁佳話。五家七宗之外,荷澤神會開出荷澤宗,極力提倡頓悟法門,以「一念不起為坐」,「了見本性為禪」。

在惠能盛弘禪法於南方之際,神秀在北方形成更大的勢力。神秀的北宗禪,在安史之亂前,曾經盛極一時,有「嵩岳漸門盛行於秦洛」之說,可見影響之大。他一度在荊州玉泉寺傳法,武則天親自前往,中宗也對他禮敬有加,史上稱神秀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可知他在當時佛教界備受推崇。

《景德傳燈錄》列神秀的得法弟子有十九人,如普寂、義福等人,在當時都享有盛名。安史之亂後,北宗法脈雖然又延續了一百多年,但畢竟已逐漸衰微,到會昌法難後,北宗禪更是一蹶不振。



惠能的南宗禪,分出南嶽懷讓、青原行思、荷澤神會等三巨匠,傳承如下:



一、南嶽下

1.臨濟宗:南嶽懷讓傳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黃檗希運,到臨濟義玄,大振禪道,開衍出臨濟宗。

2.黃龍派:黃龍慧南傳真淨克文、東林常總、晦堂祖心等。

3.楊岐派:臨濟義玄傳興化存獎、南院慧顒、風穴延沼、首山省念、汾陽善昭、石霜楚圓,楚圓傳黃龍慧南與楊岐方會,分衍出黃龍派與楊岐派。

4.溈仰宗:百丈懷海下有溈山靈祐,溈山靈祐傳仰山慧寂,開衍出溈仰宗。

二、青原下

5.雲門宗:青原行思傳石頭希遷、天皇道悟,再經龍潭崇信、德山宣鑑、雪峰義存,到雲門文偃,開衍出雲門宗。

6.法眼宗:雪峰之下,經玄沙師備、羅漢桂琛,到法眼文益,開衍出法眼宗。

7.曹洞宗:藥山惟儼傳雲巖曇晟、洞山良价,到曹山本寂,開衍出曹洞宗。

三、荷澤下

荷澤宗:荷澤神會開衍出荷澤宗,神會傳法如、惟忠、道圓,到圭峰宗密。

五家七宗的開展

參禪一定要打坐嗎?所謂老僧入定,要眼觀鼻,鼻觀心,才叫坐禪入定。但六祖大師的思想教育則不是如此。

有位官員薛簡曾問六祖:「現在京城的參禪大德都說,覺悟要坐禪習定。請問大師,您有何高見?」六祖回答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六祖的意思是,禪不能光從坐臥之相去決定,舉凡行住坐臥、搬柴挑水,乃至揚眉瞬目、一舉一動,都可以頓悟,都可以見性,參禪求道,重在覺悟真心本性。

六祖初見五祖時,弘忍大師第一句話問他:「你從哪裡來?」

「我從嶺南來。」六祖回答。

「嶺南是獦獠住的地方,獦獠沒有佛性啊!」

「人有南北的差別,難道佛性也有南北的不同?」

就因為這一段重要的對話,六祖受到五祖弘忍的器重。以後,六祖也以同樣的問話攝受了許多弟子。

神會前來親近六祖時,六祖問他:「你從哪裡來?」

神會回答說:「我不從哪裡來。」這回答非常受到六祖的賞識。

南嶽懷讓在二十三歲時參訪六祖,六祖一樣的問他:「你從哪裡來?」

「我從安和尚那裡來。」六祖又問:「什麼東西把你帶來?」懷讓禪師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此在曹溪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三十多歲才開悟。

青原行思初到曹溪之時,六祖也這樣問他:「你做過什麼事才來這裡?」

行思回答他說:「聖諦不為。」意思是說成佛做祖我都不要,還要做什麼。這句話也大受六祖的器重。

南陽慧忠初參六祖時,六祖問他:「你從哪裡來?」

慧忠回答說:「我從近處來。」

由於弘忍五祖以「你從哪裡來」來接引六祖,成為六祖入道的因緣,所以六祖以後見人也常問:「你從哪裡來?」用這種問話的方法來啟發、考驗禪僧。

一、溈仰宗

溈仰宗是由溈山靈祐、仰山慧寂合名而稱,此派形成於晚唐時期,在唐末五代非常興盛,到了宋代,逐漸絕跡,法脈的傳承約有一百五十年,為成立最早,也是最先衰微的一派。溈仰宗的特色在於師徒之間的問答應對,默契十足,《五家宗旨纂要》卷下說:「溈仰宗風,父子一家,師資唱和,語默不露,明暗交馳,體用雙彰。」

溈山靈祐禪師,十五歲出家。在杭州龍興寺受具足戒,並鑽研大小乘的經典。二十三歲,到江西參拜百丈懷海禪師。百丈一見,十分欣賞,於是留他在門下參學。

一天,靈祐正侍立在百丈懷海身邊,百丈對他說:「你去撥撥爐子,看看還有火沒有?」靈祐撥了一會兒,就說:「沒火了。」百丈親自起身去撥,撥到深處,撥出一點火星,夾出來給靈祐看,說:「你還說沒有火,這是什麼?」靈祐豁然大悟。

第二天,靈祐跟百丈入山。百丈問他:「你帶火來了嗎?」溈山說:「我帶來了。」百丈說:「火在哪兒?」靈祐拿起一根木柴,吹了兩下,遞給百丈。百丈說:「蟲子啃木頭。」

不久,有一位姓司馬的頭陀,從湖南到百丈懷海處。他懂天文、地理、命相、陰陽,對百丈說:「我在潭州(湖南)找到一座山,叫大溈山,這是個一千五百人的大道場。」百丈問他:「老僧能去嗎?」頭陀說:「你不能去。」百丈問:「為什麼?」頭陀說:「溈山是肉山,大師是骨人。所以大師若去,門徒不會上千。」百丈又問:「我的弟子中,有沒有人能去呢?」頭陀說:「我看看就知道了。」

華林覺是百丈懷海門下首座,百丈喚他來,問頭陀:「這人怎麼樣?」頭陀叫華林覺咳嗽一聲,再叫他往前走兩步,頭陀看了看,說:「不行。」百丈又喚靈祐來,靈祐當時是典座,頭陀一見就說:「這人正是溈山主人。」

當夜,百丈懷海把靈祐召到室內,囑咐說:「溈山是塊寶地,你到那裡去吧。去了之後,要把禪宗發揚光大,廣度眾生。」

華林覺知道了,非常不服氣,對百丈說:「我位居上首,為何反讓典座去當住持?」百丈就把靈祐找來,對他們說:「你們當中,有誰能說一句出奇制勝的話,就讓誰去當住持。」百丈指著淨瓶問:「不能叫作淨瓶,你們叫它什麼?」華林覺說:「不能叫木頭。」百丈不以為然。這時靈祐一句話不說,上前一腳踢翻淨瓶,便出門走了。百丈懷海大笑,說:「首座輸掉溈山了!」靈祐從此去溈山居住。

溈山是一座荒山野嶺,到處懸崖峭壁,不見人煙。靈祐成天與猿猴為伍,摘果充饑,孑然一身,住了六、七年,卻不見一人進山來。靈祐心想:「我到這裡來,是想利益他人,如今卻與世隔絕,獨善其身。」便想離開溈山。走到山口,竟被蛇狼虎豹紛紛盤據,阻擋去路。他大聲對著野獸說:「如果我跟此山有緣,你們就散開;要是沒緣,你們就將我吃掉算了。」不料,野獸真的一一散去。靈祐便又在溈山住了下來。

不到一年,大安禪師帶了數位僧眾來溈山協助靈祐。大安說:「我來當典座,直到你有五百個弟子時,我才解職。」從此以後,山下的居民逐漸上山請益,人眾漸多,當時相國裴休也曾來參訪。從此,溈山禪風大振,參學者日益增多,果真多達一千五百眾。靈祐因此被稱為溈山禪師、大溈禪師、溈山靈祐禪師。

溈山靈祐為弟子們開示:「所謂道人之心,應當質樸無偽,無背無面,眼看耳聽,自然而然,不用拐彎抹角,也不用閉眼塞耳,好比秋水澄淨,清淨無為,淡泊無礙,所以叫做道人,也叫做無事人。」

靈祐是百丈的弟子,深得百丈的機用;慧寂是靈祐的弟子,也深得靈祐的妙用。溈山與仰山兩位宗師化眾事蹟卓著,同曲同心。兩人的問答,你來我往,息息相通,一言一字,都令人擊節再三。例如:

有一天,慧寂問溈山靈祐:「什麼是祖師西來意?」靈祐指著燈籠說:「好個燈籠!」慧寂又問:「莫非這就是?」靈祐說:「這是什麼?」慧寂說:「好個燈籠!」靈祐說:「果然不見。」

又有一次,靈祐翹起一隻腳丫子對著慧寂說:「我每天靠他負載,對他感恩不盡。」慧寂說:「當時在給孤獨園中也與此無別。」靈祐說:「還得再說一句才行。」慧寂說:「冷時給他穿襪子,也不算過分。」靈祐說:「你不負我當初,已經透徹了。」

靈祐老了,一天,他上堂對眾人說:「老僧百年之後,到山下做一頭水牯牛,在左脅下寫著五個字『溈山僧某甲』。如果叫他溈山僧,他卻是水牯牛;如果說他是水牯牛,他又是溈山僧。那麼,究竟該叫他什麼才好?」這時慧寂出來,禮拜而退。這則「溈山水牯牛」,從此成為禪門參究的有名公案。

靈祐居溈山四十多年,度人開悟者無數,八十三歲圓寂,塔名「清淨」,諡號「大圓禪師」。慧寂遷到仰山之後,大力弘揚溈山的道法,有「仰山小釋迦」的美稱,七十七歲圓寂,諡號「智通禪師」。

二、臨濟宗

臨濟宗是繼溈仰宗之後興起的宗派。開宗祖師義玄,因在河北鎮州臨濟院舉揚宗風,後世便稱其宗為臨濟宗。臨濟宗是禪宗裡最發達、流播最廣遠的宗派,是中國禪宗的主流,法脈至今不絕。今日的禪門弟子大都屬臨濟的法脈,所以臨濟宗特別受到後世注重。

義玄落髮為僧後,特別仰慕禪宗,歸投在黃檗希運禪師的門下。有一天,睦州首座問義玄:「你到這裡有多久了?」義玄說:「三年了。」睦州又問:「問過什麼問題?」義玄說:「沒有,不知道要問什麼問題。」睦州對他說:「你就問住持和尚:『什麼是佛法大意?』」於是義玄便去找黃檗希運。義玄的話未問完,黃檗便打他。義玄回來見睦州,睦州問:「你問了沒有?」義玄說:「我的語音未落,住持和尚就打我,我不知這是什麼意思。」睦州說:「你沒弄清楚,還得去問。」

義玄又跑到黃檗那裡去問,黃檗又打他。如此,他問了三遍,被黃檗打了三次。義玄心灰意冷,對睦州說:「多謝您鼓勵,我也感謝住持和尚不吝賜教,但是我太愚鈍了,無法理解其中深意,只好離開此地。」

睦州說:「如果你要走,也該向住持和尚告假辭行。」義玄悶悶不樂的告退。睦州先到黃檗處對黃檗說:「義玄三次向您請問佛法,都不得其門而入,感到很挫折。他雖然年輕,卻非一般常人。他要來向您辭別,請您給他指點方向,多給他關照,日後他必定前途無量。」

第二天,義玄來向黃檗辭行。黃檗對他說:「你離開我這裡,什麼地方也別去,直接前往高安灘頭參拜大愚禪師,他一定會指點你。」義玄聽從黃檗的指點,直接去找大愚。大愚見到義玄就問:「你從什麼地方來?」義玄答:「從黃檗處來。」大愚問:「黃檗有什麼話說?」義玄答:「我三次請問佛法大意,三次被打,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過錯?」大愚說:「黃檗真是老婆心切,為了讓你徹悟,居然叫你來問我有沒有過錯。」義玄聽了,豁然大悟,於是說:「原來黃檗佛法不多啊!」大愚聽義玄如此說,便一把揪住義玄說:「你這尿床鬼子!剛才還問有無過錯,這下又說黃檗佛法不多。你知道什麼道理?快說!」義玄不說話,卻在大愚脅下打了三拳,大愚推開他說:「你師父是黃檗,不關我的事。」

於是,義玄辭別大愚,又回到黃檗處。黃檗一見到義玄便說:「你這傢伙,來來去去,有完沒完?」義玄答:「只因為老婆心切。」說完在一旁侍立。黃檗問他:「從什麼地方回來?」義玄答:「承蒙您指點,去參拜了大愚。」黃檗問:「大愚說了什麼嗎?」義玄將大愚的話說了一遍。黃檗便說:「大愚饒舌,待來,痛打他一頓。」義玄說:「說什麼待來,現在就打。」於是便打黃檗一掌。黃檗說:「你這瘋和尚,敢在虎口裡拔牙!」義玄便大喝。黃檗喚來侍者說:「帶這個瘋和尚參堂去!」就這樣,義玄受到了黃檗希運的印可。

在唐宣宗大中八年(八五四),義玄到河北臨濟院弘法,世人稱他為臨濟義玄禪師。他常用喝叱的方式接引徒眾,以「機鋒峻烈」著稱當世。在禪林,慣用喝叫聲點化門徒的禪師中,以雲門文偃與臨濟義玄最為傑出,享譽盛名,雲門以「關」聞名,臨濟以「喝」曉喻天下。臨濟將「喝」區分為四種:一、如金剛寶王劍;二、如蹲地金黃毛獅子;三、如誘餌的樹枝、芒草;四、一喝不當一喝用。

臨濟宗的禪師代代相承,發揚此宗風,因此自古有「臨濟將軍」之稱,也就是有如指揮百萬大軍的將軍。他們接引禪僧之時,猶如鐵錘擊石,火光閃閃,凡有學僧問話,當即被震聲喝破,或者擒住,或者拓開,或者擊胸,或者飛掌,這種接引手法的激烈辛辣,在禪門五宗之內,為他家所罕見。在同時代,另有德山宣鑑禪師以「棒打」來接引僧眾,因而「臨濟喝」與「德山棒」形成有趣的對比,在當時禪林,一南一北,一棒一喝,震天撼地。尤其是臨濟家風,可謂單刀直入,機鋒銳利,獨樹一格。

一次,臨濟義玄問弟子元安:「一個人用棍子,另一人用喝,你想誰更接近真理?」元安答:「二者都不接近真理。」「那麼,最接近真理的是什麼?」「喝!」元安叫,臨濟便用棍子打他。

臨濟宗在接引學人時,有所謂三玄(三種原則)、三要(三種要點)、四料簡(四種簡別)等方法。有關這些,在《人天眼目》的臨濟門庭中有詳盡的論述。

黃龍慧南與楊岐方會,都是臨濟門下石霜楚圓的門徒。黃龍慧南在隆興(江西)的黃龍山舉揚宗風,開衍成為臨濟宗的黃龍派;楊岐方會在江西楊岐山大揚禪法,開衍成楊岐派。

三、楊岐派

楊岐方會是臨濟宗石霜楚圓的弟子,開悟後,住筠州九峰山,後棲止在江西袁州楊岐山的普通禪院,舉揚宗風,接引學人,門庭繁茂,蔚成一派,後世稱為楊岐派。

楊岐宗風不衰,後世臨濟弟子大多出於楊岐門下,所以楊岐宗又被視為臨濟正宗。《續傳燈錄》說,楊岐方會兼具臨濟和雲門兩家的風格。當時禪林也盛傳,楊岐方會兼有百丈懷海、黃檗希運的特長,又得馬祖道一的大機大用,比喻他的宗風如「虎」;與他同門的黃龍慧南,則被比喻為「龍」。慧南開衍出黃龍派,這龍虎二派,同時並立。

方會自幼機警聰穎,在湖南潭州道吾山出家,潛心閱讀經典,有過目不忘的美譽。他追隨慈明禪師石霜楚圓時,擔任監院之職,雖然長達十年,但一直未能開悟。每次請益,慈明禪師總是回答:「你的工作繁重,以後再說吧。」有一天,他又去參問,慈明說:「監院以後的兒孫會滿布天下,你現在急急於悟道,到底忙些什麼呢?」又有一天,慈明外出,忽然下雨,方會在路上遇到他,拉住說:「師父!今天你必須說個明白,你若不說,就不讓你回家。」慈明說:「監院!你如果知道這回事,一切便休。」剎那之間,方會豁然徹悟,拜倒在泥地上,一時,汗水、淚水、雨水交縱滿臉滿身,說:「至今一切便休!至今一切便休!」

有一日,慈明禪師上堂說法,方會出眾問:「幽鳥語喃喃,辭雲入亂峰時如何?」慈明說:「我行荒草裡,汝又入深村。」方會又道:「官不容針,更借一問。」慈明便喝,方會讚歎道:「好喝!」慈明又喝,方會也喝。慈明連續喝了三喝,方會便頂禮三拜。方會禮拜後,恭謹誠懇的說:「老師!這個事,必須是個人才能承擔。」慈明禪師聽後拂袖而去,從遠處傳來一句:「這個事,必須是個人才能承擔。」

方會作了一首偈子形容他的悟境:

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

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

方會門下十三人,以白雲守端、保寧仁勇為上足。守端之下有五祖法演,法演門下俊秀輩出,有佛眼清遠、太平慧懃、天目齊、圜悟克勤等人,其中,清遠、慧懃、克勤三人被時人稱為「演門三佛」或「二勤一遠」。

清遠三傳至蒙庵元聰,日僧俊芿曾在他門下受學,返國後,開衍出日本楊岐禪的法脈,日本禪宗二十四流中,有二十流源自俊芿的法系。

克勤編有《碧巖錄》,聞名於世,法嗣七十五人中,以大慧宗杲、虎丘紹隆最為著名。宗杲大倡「看話禪」,與曹洞宗的「默照禪」並立於世。

在宋代以後,楊岐派的門徒幾乎囊括了臨濟宗的全部道場。本派的宗風以拈提先人古則、拂拳棒喝、勘辨公案為悟入的機要。

四、黃龍派

黃龍慧南是臨濟宗第七世,石霜楚圓的門下,於宋景祐三年(一○三六)住在江西隆興黃龍山舉揚宗風,盛弘教化,久之衍成黃龍派。

慧南是信州玉山人,從童年開始不吃葷,不嬉戲。曾經依止泐潭懷澄禪師學禪,得到印證後,奉命分座說法,接引徒眾,名振諸方。又先後參訪棲賢澄諟、雲峰文悅、石霜楚圓等諸尊宿,深受器重。後來在同安院開堂說法,四眾紛紛歸投門下。不久,移住歸宗寺,由於堂宇突遭火災,全寺盡毀,因而蒙冤坐獄,吏者百般刁難,而慧南始終怡然自得,不以為意。後來被赦,退居黃檗山,在溪上築建積翠庵,四方僧侶聞名而來,受請至黃龍山崇恩院,大振宗風,遍及湖南、湖北、江西、閩粵等地。

在禪門,黃龍慧南特別以他的「黃龍三關」馳名遠近。他在接化禪僧時,首先就問:「人人都有生緣,上座的生緣在何處?」當被問的人正要答話時,他卻又伸手問:「我手何似佛手?」隨後又垂下一腳,問:「我腳何似驢腳?」三十多年來,他用這三問勘驗無數的學人,能夠契入玄旨的卻寥寥無幾,世人稱為「黃龍三關」。他曾作一首偈頌:「生緣斷處伸驢腳,驢腳伸時佛手開,為報五湖參學者,三關一一透將來。」

他的宗風嚴峻,禪林比喻為虎。遺有《黃龍慧南禪師語錄》行世,嗣法弟子有八十三人,其中,黃龍祖心、寶峰克文、東林常總等人,與文人、士大夫頗有交往。宋版大藏經的成立,黃龍派出力甚多。日僧榮西至中國習禪時,就是在黃龍派下受學的,歸國後,開衍出日本臨濟宗建仁寺一派,成為日本禪宗二十四流中的黃龍派。黃龍派從興起到衰微,只傳了一百多年而已。

五、曹洞宗

曹洞宗的宗祖是洞山良价與曹山本寂二人,良价為師,本寂為徒,其宗風以細心教誨為著名。

良价少時聰穎,有一次,他隨師父誦念《心經》,當念到「無眼耳鼻舌身意」時,忽然摸著自己的臉,問:「我有眼耳鼻舌,為什麼經中說沒有?」師父大覺驚駭,自覺無法教導這小孩,便指點他去參謁名師。二十一歲時,良价前往嵩山受具足戒。

從此,良价四處遊方,拜謁高僧南泉普願。良价到達時,南泉正在為馬祖道一的忌辰準備齋飯。南泉對眾僧說:「明天為馬祖設齋飯,不知馬祖還來不來?」大眾聽了,個個目瞪口呆,答不出話來。這時,良价竟然脫口就說:「馬祖有伴就會來。」南泉道:「這僧看來年輕,大可雕琢。」良价回說:「師父可不要蹧蹋我。」

後來,良价又參訪溈山靈祐禪師,他對溈山說:「我早聽說南陽慧忠禪師的『無情說法』,但不知道其中的深意如何。」「你記得事情的經過嗎?」「記得。」良价隨即對溈山重述一遍南陽慧忠的原話。

溈山便舉起拂塵問:「懂嗎?」良价說:「不懂,請您慈悲開示。」溈山說:「父母所生的這張口,終究還是不敢隨便為你道破。」

良价知道自己在溈山這裡已經無法得到什麼,於是就請溈山指點迷津,再去拜訪名師高僧,溈山叫他去找雲巖曇晟禪師。

良价一到雲巖處,仍然問「無情說法」的大意,雲巖就問他:「無情說法,什麼人能聽到?」雲巖隨即自己回答:「無情能聽到。」良价問:「師父聽得到嗎?」雲巖說:「我要是能聽得到,你就聽不到我說法了。」良价問:「我為什麼聽不到呢?」雲巖豎起手中的拂塵說:「聽得到嗎?」良价答:「聽不到。」雲巖說:「我說法,你都聽不到,你就更聽不到無情說法啦。」良价又問:「無情說法,哪部經說過?」雲巖道:「你難道不知《彌陀經》中說,水鳥樹木都念佛念法念僧?」良价聽這話,有所省悟,於是口誦一偈:

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

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方得知。

一日,良价向雲巖辭行,雲巖問他:「你要到哪裡去?」良价說:「我還沒有想過要到哪裡。」雲巖說:「莫非去湖南嗎?」良价說不去。雲巖又問:「莫不是回你家鄉?」良价說不是。

雲巖對良价說:「早晚你得回來。」良价道:「等師父有了住處,我就回來。」雲巖說:「從此一別,以後難得再相見。」良价說:「難得不相見。」雲巖默然,良久說:「就這樣。」良价聽了以後,站在那裡沉吟,雲巖立即鄭重的說:「你承擔這件事,必須特別仔細。」良价當時並不明白雲巖這番話的意旨。後來他離開了雲巖,有一次過河,看到水中身影,豁然大悟,作了一首偈語: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唐宣宗大中年末,良价來到新豐山,不久又到江西的洞山。他廣收門徒,其中,曹山本寂更是深得妙旨,將洞山禪風發揚光大,因此世人把良价所住的洞山、本寂所住的曹山,合併而稱本宗為曹洞宗。

有一天,本寂向洞山良价辭行,良价對他千叮萬囑。良价講到他從雲巖處得悟,如今再傳給本寂,要本寂繼續弘揚大法。臨行之際,良价又為本寂講說修行者所易陷入的三種弊害:一、見滲漏,拋不開世俗常情的知見,必然不見真實。二、情滲漏,為情感所滯,取此捨彼,必定止步不前。三、語滲漏,滯礙於文字語句,不知文字只是了悟真理的工具,徒然用心於文字、語言的解說。本寂將師父的叮嚀深銘於心,隨即告辭而去。

良价將圓寂時,僧問良价:「連師父都會生病,還有不病的嗎?」良价說:「有。」僧又說:「那個不生病的會看師父嗎?」良价說:「只有我看他的份。」僧問:「不知師父如何看他?」良价說:「我看時,沒見到有病。」良价接著又問弟子:「離開這身空殼子,到什麼地方與我見面?」徒弟回答不了。洞山就作了一首偈子:

學者恆沙無一悟,錯在尋人舌頭路。

要想忘形埋蹤跡,努力殷勤空裡步。

當鐘聲響起時,良价便端坐而逝。眾僧見宗師已滅,都忍不住號咷大哭,這時,良价忽然睜開眼睛說:「出家人的心識不附在外境上,才算是真修行。這個空殼子,生的時候勞頓不已,死亡關頭一到,便得大休歇,這有什麼好悲傷的呢?」說完,良价吩咐眾僧備辦愚痴齋,但眾人對良价仍是戀戀不捨。又過了七天,良价最後一次與眾僧用齋飯時,對眾僧說:「僧家無事,在臨行之際,請諸位不要喧動。」良价回到方丈中,端坐而逝,那時是唐懿宗咸通十年(八六九),諡號「悟本禪師」,塔名為「慧覺」。

曹洞宗在接化禪徒時,施設了各種「五位」的說法,來提示證悟過程中各種修行階段的感悟。最早的創唱者是洞山良价,他提出「偏正五位」說,在禪林廣為誦習,稱為「洞山五位」,就是: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在〈洞山大師五位頌〉中,洞山良价有這樣的偈頌: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日妍。

偏中正,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覿面別無真,休更迷頭猶認影。

正中來,無中有路隔塵埃,但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

偏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裡蓮,宛然自有沖天志。

兼中到,不落有無誰敢和?人人盡欲出常流,折合還歸炭裡坐。

「洞山五位」,可以看作是接引不同根性禪僧的方便之法,也可作為勘驗禪僧悟境的施設。洞山另外還提出「功勳五位」的說法,與原來的「偏正五位」互為補充。後來,曹山本寂紹繼洞山的五位說,提出「君臣五位」說,藉著君臣相對之誼,來說明「洞山五位」的妙旨。

這類的「五位」說法,不但予以曹洞宗僧很大的啟迪,在禪林其他宗派也引起廣泛的迴響,例如臨濟宗的汾陽善昭、石霜楚圓等諸尊宿,也都仿照洞山的五位,另行提出名稱、順序略為不同的五位說來教導派下的子弟。另外如青原行思第四世法嗣石霜慶諸,也提出「王子五位」,藉著「王子」的出生、素質等,寓意佛種性的根機,以表示修行階段的種種差異。可以說,洞山良价首創的五位說,一直到後世,對於禪門的學習者仍有著一定程度的影響。

藥山惟巖禪師,是比洞山良价還早兩代的祖師。一天,藥山惟儼靜坐一邊,有個學僧趨前問他:「師父在這裡思量什麼?」藥山惟儼說:「思量那個不思量的。」那僧說:「不思量的又怎麼去思量呢?」藥山惟儼說:「不思量。」這一問答,日後經常被洞山良价拈來開示大眾,久之成為曹洞宗徒參禪時的重要「話頭」。

宋代曹洞宗的宏智正覺禪師作〈默照銘〉和〈坐禪箴〉,說明既非思量,又非不思量的靈明默照之禪妙。從參禪形式來說,曹洞宗特別重視這種靈明靜觀的「默照禪」,臨濟宗則特別重視參古則公案的「看話禪」。

曹洞宗在五家之中仍綿綿不絕,與臨濟宗成為禪門僅存的兩支法脈,因此,千年以來,曹洞宗與臨濟宗並行於世。曹洞的宗風綿密殷實,妙用親切,接引學人時,就像田地上精耕細作的農夫;臨濟的宗風峻烈辛辣,一派陽剛氣概,好像叱咤風雲的大將軍,因此禪林向來有「臨濟將軍,曹洞土民」的說法。

六、雲門宗

文偃禪師是浙江嘉興人,天資聰穎,曾到各處參學,在雪峰義存門下受印可。後唐莊宗同光元年(九二三),文偃往韶州雲門山(廣東乳源縣)創建光泰禪院,弘法度眾,自成一派,通稱雲門宗。文偃的禪機以直接險峻、犀利快捷的方法,截斷學人的迷障,直指心性。

文偃的思想淵源,可上推到青原行思、石頭希遷兩位禪門的祖師,然而他受到睦州道明、雪峰義存兩位當代尊宿的影響更大。文偃在參訪遊學的生涯中,曾先後參謁睦州道明、雪峰義存兩人。道明的宗風峻峭,不容擬議;雪峰的宗風溫密,可探玄奧。文偃得到兩人的特長,發揮獨妙的宗致,因此機辯險絕,語句簡要,如電光石火,又如雷霆萬鈞。

文偃早年在陳操尚書處住三年,陳操不但是位居高官,也是當時知名的雅士。他曾在睦州道明的座下參禪學佛,很有一些獨到的悟境,常常以「圓相」或禪林語句來勘驗前來參學的禪僧。

文偃初到時,陳操以為文偃是凡僧,就問:「不問你儒書,也不問你三藏十二分教的事,我只問你一句,如何是禪僧行腳事?」文偃說:「且問尚書,你這句話問過多少人?」陳操說:「現在第一次問上座。」文偃說:「好吧,現在這個問句就暫且擱置一邊,我先請問你,如何是佛陀教法的大意?」陳操回答:「通通記載在黃卷赤軸的經文上。」文偃說:「那只是文字語言而已,究竟如何是佛陀的教意?」陳操說:「口欲言說,卻忘失言句;心欲攀緣,卻泯絕思慮。」陳操用這句話來表示自己的境界是非凡的,不是一般語言文字所可以表達的。文偃卻緊逼不放,「想要言說,相對就表示有言語辭句,還說什麼忘失辭句?想要攀緣,相對就表示妄想叢生,還說什麼泯絕思慮?請你直接說,如何是佛陀的教意?」陳操默然,文偃於是說:「大凡師僧家拋卻三經五論而入叢林,就是十年、二十年的歷練,也還自認為對於開悟證道仍是無可如何的。現在,尚書只看了一卷二卷經論,就自以為得道,實在偏失大道太遠了!」陳操句句聽來,心驚膽跳,即刻向文偃禮拜說:「某甲真是罪過!」

雲門文偃每次上堂時,都先「顧」視大眾,良久不語,然後突然說:「鑒!」一旦有人要出來對答,他就長嘆一聲:「咦!」這種玄妙的機法,常令禪僧摸不著邊,盛傳為「一字禪」,而普遍認為,顧、鑒、咦三字是雲門宗徒必須親切參究,才能體會的妙法。

雲門文偃另外有「雲門三句」享譽禪林,這三句話,可以概括本宗的基本教義。

雲門有一次上堂問:「函蓋乾坤,目機銖兩,不涉萬緣時該怎麼承當?」他見無人回答,就自己說:「一箭破三關。」

這次上堂所說的「函蓋乾坤」、「目機銖兩」、「不涉萬緣」三句話,被雲門宗徒視為接引弟子的重要語句,這就是「雲門三句」。後來,文偃的弟子德山緣密把這三句話改為「函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三句,不但把「雲門三句」的意義包含在內,更加擴大適用,表現三種層次的修行體證,與接引徒眾的不同機法,被稱為「德山三句」。以下列出師徒二人的「三句」,配合雲門文偃的偈頌,來了解這著名的三句話:

1.函蓋乾坤句(德山函蓋乾坤句):文偃說:「乾坤並萬象,地獄及天堂,物物皆真現,頭頭總不傷。」意思是說,上自天堂,下至地獄,所有森羅萬象都是由真如所變現。

2.目機銖兩句(德山截斷眾流句):文偃說:「堆山積岳來,一一盡塵埃,更擬論玄妙,冰消瓦解摧。」意思是說,堆積山岳的宇宙萬有都不是真正認識的對象,只要論及玄妙的真如本體,這些世間眾法就立即萬機頓息,冰消瓦解。

3.不涉萬緣句(德山隨波逐浪句):文偃偈頌說:「辯口利舌問,高低總不虧,還如應病藥,診候在臨時。」意思是說,為針對不同根機的對象,採取不同的教學方法。

雲門宗禪僧將三句比喻作「雲門劍」、「吹毛劍」,表示該劍極為鋒利,能迅速斬斷文字語言,乃至思慮迷執的閒葛藤。此外,除了上文所說的「一字禪」,雲門文偃還經常任意使用一個字來回答禪僧的問話,被稱為「雲門一字關」。例如:

問:「如何是雲門劍?」答:「祖。」

問:「如何是禪?」答:「親。」

問:「如何是雲門一路?」答:「親。」

問:「如何是正法眼?」答:「普。」

雲門以「一字關」為作答的風格,在禪林也引起很大的震撼。他認為,參破一字,便破萬字,甚至萬事萬物亦在其中。可見雲門的風格,既簡捷明快,又孤危險峻,不用多語饒舌,只在隻字片語之間,便使超脫宇宙,截斷眾流,毫不留情。

最後,雲門宗的「雲門八要」,也是接引學人的特異機法:

1.玄:表示接引學人的方式,是玄妙而非言語思量所能測知的。

2.從:指接引之時,必從學人的根機素質來著手。

3.真要:處處立足於佛道宗旨來提拈、闡揚。

4.奪:在接引過程,絲毫不容學人疑議,在剎那之間,截斷其煩惱性。

5.或:宗師家不受言詞所拘,任用自在,接引學人。

6.過:表示雲門的宗風嚴峻,不容許學人躲閃迴避。

7.喪:務必讓學人泯絕己見。

8.出:接引自由,給予學人闊然自在的契悟機會。

雲門文偃的門庭非常興盛,法席常有一千多人,嗣法弟子有二十五人,其中,以白雲子祥、雙泉師寬等人為最著名。本宗勃興於五代,北宋時最為鼎盛,尤其在上層社會,廣受歸投,在當時,與臨濟宗同為禪宗的主流。入南宋以後,宗風漸衰,然而法脈持續仍綿延至元代,計傳兩三百年。

七、法眼宗

法眼宗由文益在五代時期所創,是禪門五家中最後興起的一門宗派。因開宗祖師清涼文益圓寂後,南唐中主李璟諡其號為「大法眼禪師」,所以得此宗名。本宗禪風融合雲門宗的簡明及曹洞宗的細密,應機施教,寓藏機鋒於文字之中,以顯明佛子之心。

清涼文益是羅漢桂琛的弟子,羅漢桂琛之師是玄沙師備。玄沙師備與雲門文偃都是雪峰義存的弟子,因此法眼宗與雲門宗不但在法脈上有較近的關係,同時法眼宗也因而兼具了雲門宗的風格。

有一天,文益結伴去桂琛處參學,桂琛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回答說:「行腳。」桂琛又問:「行腳做什麼?」他答:「不知。」桂琛稱讚他說:「不知最親切!」

第二天,文益準備向桂琛辭行,桂琛覺得他是可造之才,但又不便開口挽留,便指著院子一塊石頭問他:「你懂『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教義,那麼,這個石頭是在心裡,還是在心外?」文益回答:「在心裡。」桂琛便說:「一個行腳的人,心裡裝著一塊石頭幹什麼?」文益無言可對。於是留住一個多月,仍未開悟,桂琛才告訴他:「若論佛法,一切現成。」文益於言下開悟。「一切現成」一語,後來成為法眼宗徒參禪時的重要「話頭」。

一天,文益與李王談論佛道之後,一起觀賞牡丹花。李王敦請文益作首偈子,文益當下便誦出: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髮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豔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李王聽後,頓悟禪旨。

文益文采飛揚,作有許多詩偈,廣為禪林傳誦。他的〈三界唯心頌〉說: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

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

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山河大地,誰堅誰變?

他又作《宗門十規論》一卷,痛論當時禪家的流弊,並提出「理事不二,貴在圓融」與「不著他求,境由心造」的主張,四方學徒爭先前來參學,久之蔚成一派,教化於浙江、福建等地。

本宗在教學上的最大特徵,為強調禪旨與淨土思想的融合。此外,本宗的禪師最喜拈弄古則公案,經常在個人著作中附上對古則的著語,如永安道原所編纂的《景德傳燈錄》三十卷中,就收錄不少法眼宗禪師對古則的著語。

文益先後駐錫臨川崇壽院、金陵報恩院、清涼大道場,宗風廣被。他朝夕說法不斷,隨機應化,因此法眼宗在宋初之際,盛極一時,入室弟子多達六十三人。其中,以天台德韶、清涼泰欽、靈隱清聳、歸宗義柔、百丈道常、永明道潛、報慈行言等人為最著名,分化各方,震動天下。德韶受吳越忠懿王的歸崇,大振禪法;行言弘闡宗義,四方來歸者,有二千多人。

文益禪風繁興一時,法道布於十方,而以天台德韶的門庭最興隆。德韶曾為追求禪法,先後追隨五十四位知名禪師求法,但始終不能悟道得法。他在心灰意懶之餘,仍留一線希望,歸投在法眼文益門下。一天,當師父說法時,一僧問:「從曹溪滴下的一滴水是什麼?」師父答:「那是從曹溪滴下的一滴水。」德韶懷藏於內心的疑問,當下杳然無蹤。

天台德韶的門下,以永明延壽最有名。延壽最初在天台山國清寺行法華懺,後移駐永明大道場接引徒眾,撰有《宗鏡錄》一百卷、《唯心訣》一卷,彰顯佛法要訣,又著《萬善同歸集》,提倡禪淨共修,世人媲美為慈氏下生。高麗國王光宗讀了他的《萬善同歸集》,大受感動,遣使致書,執弟子之禮,並派遣三十六位傑出僧侶到他的座下學習禪法,法眼禪風因而流布到海東。本宗到宋代中葉以後漸衰而至斷絕。其間只傳三、四代,歷時一百多年。

禪法源自印度,本為一味純妙之禪,只因眾生根機性格的不同,所偏好的修行方式也各有所異,因此有種種不同的宗派成立,但這原本是自然而然的發展,也是佛法的一大方便法門。

禪門五家七宗傳世,除臨濟和曹洞以外,其餘各家,短的只有一百多年,長的也不過兩三百年,他們在風格、方法上雖然各有特長,但在本意上並無差別,只是因門庭與宗風上的差異,而有不同的派別。宋人評論說:

正宗至大鑑,傳既廣而學者遂各務其師之說,天下如是異焉,競自為家,故有溈仰云者,有曹洞云者,有臨濟云者,有雲門云者,有法眼云者,若此不可悉數。而雲門、法眼、臨濟三家之徒於今猶盛,溈仰已息,而曹洞者僅存,綿綿若大旱之引孤泉。然其盛衰者,豈法有強弱也?蓋後世相承,得人不得人耳!書不云乎:茍非其人,道不虛行。

這正是所謂薪火相傳,燈燈相續,燈不在文字,不在言語之中,而在於人人心中原本具足的佛心佛性。

【習題】

1.試述從如來禪到祖師禪的過程,兩種禪的特色為何?

2.試述南宗禪與北宗禪的傳承與法脈消長的情況。

3.請介紹五家七宗的開宗祖師與各派的宗風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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